陳再仁
人活一世,無論富貴貧賤,總有處得好的人,謂之朋友,而真正成為“耿腦殼”的朋友卻不多見。
“耿腦殼”是我們湖北天門一帶的土話,這里說的“耿”,就是完整、不可分割的意思,人們用“耿腦殼”來形容志趣相投、關系好得如同異身共頭的朋友關系。
大才哥和吳先生就是一對“耿腦殼”。
耿腦殼無關彼此的身份年齡。大才哥是剃頭佬,吳先生是教書先生。吳先生年長大才哥十幾歲。
大才哥7 歲那年,跟著打三棒鼓的姆媽從下天門的馬灣流落到上天門的徐馬灣。父親早故,家無伯叔也無財產,姆媽決定就此落腳,與我同族的光棍大伯敲盆搭伙成了夫妻。所以我稱之為哥。光棍大伯八代無產階級,家徒四壁,大才哥的日子可想而知,當放牛娃、扒柴撿禾,一日復一日。
吳先生,徐馬灣下灣人氏,辛亥生人,名同年庚。年方而立,博學多才、滿腹經綸。因時局原因,決計于家鄉設館授徒,培育新人。徐馬灣街背后有一香火不旺的火神廟,因久無和尚,而被開辟為當地的最高學府——私塾。塾館主人即吳先生。
開館伊始,窗外總有一個衣衫襤褸的鼻涕佬朝著館內張望,羨慕之色形于稚嫩的臉龐;他總是全神貫注,細心悉聽先生的一字一句。一日,先生檢查學業,要求弟子逐一背誦《三字經》,學童們面面相覷。授課才兩三天,全文背誦談何容易?結果可想而知,只有三兩個結結巴巴丟三落四的幸免于挨板子。這時,窗外響起一串童音:“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后漢三,國志四;兼證經,參通鑒?!币蛔植徊?,聲聲悅耳。先生學童皆驚愕不已。不錯!發聲背誦的正是大才哥,一個放牛撿柴的“旁聽生”。入夜,吳先生自帶燈油、文房四寶,輕敲柴門。一段師生情由此發端。寒風凜凜,先生把腕臨帖;驕陽灼灼,先生細說《子曰》。秦漢文章、唐宋詩詞……大才哥墜入了知識的海洋。遇有雨雪夜深,師生抵足而眠。
遭孽人苦難多,大才哥12 歲時,繼父生母相繼過世,他成了孤兒。吳先生說動街上的剃頭佬王師傅。王師傅無兒無女年事已高,同意收大才哥為徒。一日為徒,三年為奴。提夜壺、倒尿罐,洗衣劈柴帶煮飯。大才哥任勞任怨,雖沒少挨責罵鞭笞,但卻心滿意足。比起放牛撿柴的日子,這里無異于天堂。最開心的,是可以天天見到吳先生。
王師傅極盡師責,由簡入繁,授其要領;乖巧的徒弟,認真揣摩,悉心習練。吳先生頻頻光臨,用自己的腦殼為大才哥做實習的道具,同時傳授一些連師傅也不一定知道的有關剃頭的江湖禮行——各行各業皆有起源,也有祖師。如木匠師傅皆公認魯班為祖師;槽坊師傅皆推崇杜康……剃頭佬也有祖師,且是女祖師,當當響的黃帝元妃嫘祖娘娘。剃頭佬也有一些不成文的規矩。如“官先左,民先右;出家之人先前后”。即行走衙門的人,剃頭時須先從腦殼的左邊下刀;平民百姓須先從腦殼的右邊下刀;如果是和尚道士,則須從腦殼的正前方或正后方開始下刀。如果搞錯了就會出洋相。
一日,剃頭鋪里進來一個和尚,看架勢當是方丈級別。他將禪杖豎于墻角,雙手合十,嘴里呢喃著阿彌陀佛,一個疾速的旋轉,袈裟像漁網散開,和尚席地而坐。原來他不為化緣而為剃頭。老剃頭佬一時傻了眼,簸箕大的袈裟圍著和尚,近身不得。一旁的大才哥見狀,猛地大喝一聲:“大仙收云!”老和尚乖乖起身收“云”。大才哥抄起家伙,三下五除二,一根雜毛不剩,還了和尚一個光鮮亮麗的禿頭。站在一邊的師傅,眉毛喜成了兩道彎彎,拍著大才哥的肩膀道:“娃兒,你已勝為師一籌,端得起飯碗了,許你出師!”
吳先生自掏腰包,為大才哥請了一桌出師酒。大才哥撲通跪在師傅的腳下,連磕了三個響頭。師傅的打發是提前準備好了的:一把剃頭刀和一條嶄新的條狀蕩刀布?!笆郎先倭校沦v就數九佬十八匠?!眲谧髡咧小袄小弊峙勺顭o輩分。諸如:補鍋佬、銑磨佬、剃頭佬、叉雞佬、討米佬……甚至還有賭博佬。除去賭博佬,其他的“佬”應該都是一種謀生的行當,包括叉雞佬、討米佬,更可以理解為一種艱辛的行當。大才哥習慣別人叫他剃頭佬。這是他對自己所處社會層次的定位。通過吳先生斡旋,求得地方紳士們的允許,大才哥得到緊挨著吳先生私塾的一塊巴掌大廟產地的暫用權。一番周折,簡陋的茅草棚建成,擇日開張。吳先生為草棚撰寫對聯。上聯:操天下頭等事業;下聯:做人間頂上功夫。橫批:改頭革面。草棚醒目處,“孤寡孱弱,剃頭免費”八個大字熠熠生輝。師傅給了飯碗,先生給了膽量,大才哥如魚得水。
手藝人,一憑技藝二憑人緣。技藝靠熟能生巧精益求精,人緣則靠品德的修養平易近人。得益于吳先生諄諄教誨,移民身份、孤兒背景的大才哥心理早熟,深明大義?!叭藦臅锕浴保谌肷鐣?,也要多讀書。大才哥得天獨厚,吳先生的書汗牛充棟,況且吳先生本就是一本活著的“書”,百科知識取之不盡。一個個找他剃頭的人,也是一本本“書”。讀過一本好書,就得與人分享。大才哥進入了讀書、思考、分享的良性循環。草屋風生水起、生機勃勃。
清晨,草棚門前就聚集起一撥撥趕街的男人。他們習慣在此聊天,交換道聽途說的新聞軼事。當然也不乏急于剃頭再去下地干活的人。只要你往剃頭椅子上一坐,大才哥立馬就會與你驢長馬短地聊起來。如果你是悶牯子農夫,他會與你談農活,什么時候該整棉田,什么時候該播棉籽,儼然農事專家;如果你是閑散老頭,他會上起盤古辟天地,下至毛澤東登上天安門,無疑是個通曉古今的歷史學家;如果你是個黃毛學生娃,他會對你講鑿壁偷光、懸梁刺股……沒有他不知道的,也沒有他不會講的。傍晚至熄燈時分,才是草棚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也是大才哥與吳先生“海闊天空”的時刻。吳先生時常帶來些“古書”,如《資治通鑒》《史考》《海瑞》之類。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此時他倆就是師生兼朋友,高山遇流水。
年近弱冠,大才哥遇上了時代大事,鴨綠江邊戰事驟起。來不及體檢,大才哥被征召為志愿軍戰士,披著大紅花,就要離開徐馬灣。吳先生前來送行,沒有太多的話語,只有一臉熱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吳先生被政府招聘為中學教師,他是從一百多里遠的學校請假趕回來的。臨行,大才哥將師傅送給他的剃頭刀和蕩布包好,藏在背包里。當然,他不會忘記再去給師傅師娘磕幾個頭。大才哥不知道師傅師娘能不能等到他回來為他們養老送終。最終,大才哥未能過江殺敵,只在丹東訓練待命。其間,他一封封書信寄給亦師亦友的吳先生以及師傅師娘,匯報情況,詢問起居,也沒忘記炫耀剃頭刀在軍營中的“豐功偉績”。他給戰友們講故事寫家書,戰友們夸他是秀才,他說:“我哥哥(吳先生)還是狀元!”部隊首長發現了人才,任命他為文書,并示意作預備干部培養。哪知像個“犟苕”的大才哥卻不為所動。戰事結束,大才哥隨部隊輾轉多地后,終于復員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徐馬灣。
他第一時間去向師傅師娘請安,接著去尋找吳先生。此時的吳先生已不教書了,他被誤打為右派分子。草屋仍在,舊廟蕩然無存。大才哥用復員費把草棚改建擴大,準備重操舊業。吳先生為草棚跑前跑后,忙個不停。草棚,在等待著它的高光時刻。暫時激動過后的大才哥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吳先生總躲著他;師傅師娘染病在身;生活過得捉襟見肘……為了師傅師娘和吳先生,大才哥一生未婚。吳先生的幾箱子書籍被抄燒殆盡,大才哥通過外地的戰友,窮盡辦法搜到一批書寄過來,才重新過上了和先生在草棚里“海闊天空”的日子。在糧食粒粒如金的年月,大才哥時時關照著師傅師娘的四時衣食、行醫問藥,如伺己親。每天二兩半的米食也常常供奉于二位老人,自己去食樹皮草根。他“不求上進”,從隨時可以提干的軍營復員,就是因為拜師時許下的那句承諾。
“大才哥,給我們講講《三國演義》吧?!?/p>
“給我們講講《水滸傳》吧。”
“給我們講講……”
看著一個個身穿補丁衣服,不知電視為何物、連收音機都買不起的農民兄弟,大才哥有求必應。
“大才廣播電臺,現在開始直播!”有人在草棚前高呼。
這又是一個下雨天,草棚早已人滿為患,遲來的只能撐著傘在外邊站著。
“威震乾坤第一功,轅門畫鼓響咚咚。云長擱盞施英勇,酒尚溫時斬華雄。”大才哥停下手中的活,打了一個響指,“話說桃園結義兄弟劉關張來至轅門,袁紹、曹操迎至中軍……”大才哥講《三國演義》,今天的段子為關公溫酒斬華雄。
“管他官高為幾品,老子寶刀只吃葷。今天送你見閻王,來日投胎做好人……”講到得意處,他停下手中的活,雙手擊掌抱拳,先來個弓步射雕,再來個馬步擒虎;然后模仿戲臺上的武生,眉飛色舞地圍著剃頭椅鏗鏗鏘鏘地轉了起來。所有的聽眾都如癡如醉地跟著他的臺步嗨起來:“哐哐、哐哐、哐、哐、哐……”除了這些“朝書”故事,另外一些可淳化民風的“善書”段子如《三言》《二拍》,大才哥也可信手拈來,“故事簍子”名不虛傳。
除了講故事,大才哥另有獨門絕技,就是他那亦莊亦諧、循循善誘、息事寧人的本事。結怨冤家去過草棚,準能拋棄前嫌,和好如初;頑劣丈夫去過草棚,準能洗心革面,浪子回頭;心結不暢者去過草棚,準能茅塞頓開,大徹大悟。草棚無異于一個微型心理服務中心。某公,公職,權傾一隅。富貴之后,羨慕別人的“解放婚”,終日悶悶不樂。一日,公入草棚理發。待入座,大才哥即與之閑聊。
“隔壁的張嘎大媽昨天去漁薪河看戲回來,一個勁地說好看好看。”大才哥說。
“唱的什么戲?”
“《鍘美案》,十三紅跟郭小玲主演……”
“嗯……哦……”
“我若是秦香蓮,絕不會去找包大人申冤告狀!”
“你像啷搞呢?”
“這還不好說?他(陳世美)讓我守活寡,老子有本事叫他當王八!老子天天偷人,一年偷一百個,看誰狠過誰?!”
某公臉上肌肉橫搐,色變。據說從此回心轉意,修成正果。
師傅師娘離世后,吳先生成了大才哥唯一的親人。
那年開挖漢北河,民工以部隊建制(團營連)進入工地。然而這是支混成旅。工地人多,也需剃頭佬,大才哥毛遂自薦。不為別的,就因為吳先生也在挖河大軍中,并且前不久因患出血熱差點丟命,身體極度虛弱。剃頭點在營部前邊的堤腳下。剃頭佬有兩個,待剃頭者卻三五成群,尤以年輕糙子居多??喟。麄冎荒苷尹c由頭,能偷懶就偷懶。挖河打堤都在冬春季節。殘陽時分,寒風刺骨。一個老者肩挎著菀箕扁擔,踉蹌地朝剃頭點走來,他正是吳先生。
吳先生比剛來時更瘦了,只剩下皮包骨。大才哥眼中含淚。
“離收工還差五分鐘,提前來剃個頭?!眳窍壬蠚獠唤酉職?。
大才哥取下吳先生頭上的爛草帽,用溫水、肥皂搓揉著吳先生那堅硬的白發胡須……“吳辛亥,你偷懶?;??!還有五丫(0.5 立方米)土方,今天必須完成!”連長吼了過來。于是,當晚,凜冽的月光下,河灘工地上多了兩個加班的身影,一個是吳先生,另一個就是陪他的大才哥。
吳先生壽終正寢時,大才哥親躬榻前,流著熱淚為他剃完人生的最后一個頭:“涌泉之恩,難報萬一。親人盡歸,情何以系?”大才哥奮力將剃頭刀扔出丈許……
草棚自此再無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