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王玉玨

這里的“軍歌”,指的是海南島軍話族群演唱的軍話民歌。它是古代戍邊軍人流傳下來的民歌,也是海南島歷史悠久的民歌之一。其與崖州民歌、儋州民歌、黎族民歌一起,號稱“瓊崖四大民歌”。
作為一個講軍話的作家,這些年常常有人勸我寫一寫軍話民歌,可我卻猶豫不決,一直沒有動筆。其主要原因是它歷史悠久,怕自己寫不好;其次是軍話族群登陸海南島的歷史,在學者當中一直存在較大爭議。
他們其中一方認為,軍話民歌和歷史上有名的漢代伏波將軍馬援有著很深的淵源。相傳,東漢建武十九年(公元43年)農歷五月初五,馬援的部隊渡海從八所村南、十所村北的古大南港(今東方市羅帶河入海口處)登陸。之后,在海南島西部設立十個所的兵馬駐守,八所、十所等地名就因此而來。每逢五月初五端陽節這一天,將士們都會舉行唱歌、游泳、放風箏、跑馬、射箭、摸羊、打棒、撂團子等比賽活動,紀念軍人“下南”。久而久之,附近的當地人也學著唱起歌來,而且還是軍民聯唱、聯歡,將士與姑娘們也通過唱歌來增進友誼、交流感情和談情說愛,于是成為風氣,代代相傳。
音樂家雪野據此創作了歌曲《軍話人》:“軍話人中原來,安邦定國文明開,萬里征程過山海,鼎定江山扎根來,刀耕火種真風采,清泉一井流淌愛,攜手共唱百花開。軍話人數千載,風雨滄桑音不改。軍話人軍魂在,北望神州情滿懷,九萬風蓬舉南海,南下風來驚天下,伏波兒女真風采,亦軍亦民相親愛,軍話軍歌千萬代。”其復古、雄渾的曲調,唱出了軍話人的豪邁和歷史的滄桑。
而另一方則認為,海南軍話族群的由來和軍話民歌的形成,與明代的衛所制度有關,都起源于明代洪武年間。
毋庸諱言,對一種年代久遠的文化現象進行書寫,沒有歷史的定論,心里總是覺得不踏實。而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最終改變了想法。
2022年6月25日晚,盛況空前的海南軍話民歌展演文藝晚會在東方大劇院隆重上演。晚會薈萃了三亞、儋州、東方和昌江“三市一縣”的16個軍話民歌精彩節目,吸引了海南省民間藝術家協會及東方市委相關負責人和上千名民歌愛好者前往觀看。民歌手古樸的唱腔和現場熱鬧的場景,撬開了我埋藏多年的情感和塵封的記憶,使我頓時有了寫作的激情。
姑且不去探究學者們爭論的歷史淵源,即使以后一種說法為準,軍話民歌流傳至今也已有600多年的歷史。歷經歲月滄桑和風云變幻,古老的軍話民歌得以代代相傳,保留其悠悠古韻,這本身便是一件幸事。
軍話民歌以其形式多樣、內容豐富、曲調高昂、押韻動聽的特色,名之于世。它的演唱形式主要有獨唱、男女對唱、小組唱、大合唱等。內容有贊頌歌、情歌、故事歌等。其最初起源于屯墾戍邊將士們的隨興吟唱,后融入當地俚民的唱詞,再加上歷代文人學士的加盟創作,使得軍話民歌這一文化品牌進一步發展,被推向一個新的層面。音樂家雪野曾多次深入講軍話地區采風調研,并將軍話民歌與漢樂府進行對照比較后認為,海南島的軍話民歌具有漢樂府曲調風格,是由漢樂府流變而來的,它曾一度在漢代軍營中流傳。時至今日,從海南軍話民歌愛好者收集的歌詞中,我們仍可以感受到其古樸的遺風。
(一)
風動樹尾花動芯,海動揚波天動星;
鳥動山林魚動水,少年引動少年人。
(二)
風吹樹葉兩面光,見妹花好想要攀;
若是攀得成雙對,吃水過餐心都甘。
(三)
五月初五是端陽,包個粽子給情郎;
包個粽子給郎吃,粽子雖小情意長。

聽一些老人回憶,舊時每逢節日,特別是五月初五馬伏波文化“下南節”,對歌場面頗為壯觀。不光軍話村莊傾村而出,附近講其他方言的村莊也幾乎全村出動前來觀看。對歌比賽一旦開始,各村選出的男女歌手在歌臺上大顯身手,極盡其所能也要把對方對倒,直至選拔出一年一度的“歌王”為止。那場面就像電影《劉三姐》中的對歌場景一樣,很有吸引力。通過對歌,涌現了許多有名的歌手和歌師,尤以清代八所村人張石引、符執瑤,小嶺村人卞德榮等家喻戶曉。其中最著名的是張石引。至今,在東方境內乃至瓊西南一帶仍流傳著她對歌、作歌的很多故事。相傳有一年在北黎搭臺對歌,十村八鄉的歌手、觀眾匯集在一起,人山人海。大家請石引娘先唱,她登臺即唱:“今日對歌北黎營,四面八方都來聽,如同武王西伐紂,八百諸侯會孟津。”各位歌手、歌師聽到她唱的歌引經據典,自知不是對手,無一敢對。就這樣,她一唱贏通坡。又有一次,她到街市買魚,魚販看見她就說:“石引娘你唱首歌給我們聽,唱得好送你一條鰻魚。”于是,石引娘隨口而唱:“一條鰻魚長又長,昨日還游在海洋,今日拿來街上賣,魚啊,怎么魚長命不長。”在場的人聽了都鼓掌,大聲呼喊:“唱得好,唱得好!”魚販也不食言,真的把一條鰻魚送給了她。
張石引、符執瑤、卞德榮之間還流傳著許多相互對歌,直至產生愛戀的故事。據說,八所村人張石引和小嶺村人卞德榮棋逢對手,每次對歌都難分難解,有時候甚至通宵達旦對唱還不能分出勝負。久而久之,兩人便相互心生愛戀,被后人傳為佳話。以下便是軍話民歌傳承人王永年、高日清收集整理的一段對唱歌詞:
……
卞德榮:人傳石引很威風,賭你水中撈月公;若是撈得月公起,我用衫袖裝狂風。
張石引:賭郎君, 賭郎上天算天星;賭郎算得天星過,妹就跟哥共交情。
卞德榮:賭郎算星也不推,妹先上天挪攏堆;一個一個算給妹,妹就跟哥共床偎。
張石引:哥冇癡來哥冇愚,賭哥下海騎鯨魚;若是騎在鯨魚上,妹就跟哥共床偎。
……
卞德榮:人傳石引是神仙,賭你砍得水兩邊;若是砍得水兩路,做馬給妹騎百年。
張石引:人傳德榮人靈精,賭你大海撈衣針;若是衣針能撈起,妹就跟哥結婚姻。
卞德榮:賭來賭去賭不通,直言不諱才輕松;二人相會有話講,談情有始須有終。
……

據介紹,上世紀五十年代,上級有關新聞媒體和文化部門,曾經多次派員前來東方、昌江、儋州、三亞等軍話地區,搜集、整理和播放軍話民歌,使其紅極一時。東方民歌手王正周、唐黑妹曾于1958年赴廣東人民廣播電臺演唱過軍話民歌。改革開放后,隨著文藝事業的復興,軍話民歌得到復蘇和發展。目前,在三亞、昌江、東方、儋州等市縣講軍話的鄉鎮,軍話民歌仍在傳唱,深受群眾喜好。
小時候,在我的家鄉小嶺村隨處都可以聽到軍話民歌悠揚的曲調。大人們在“耍場”、田間地頭、節慶現場,亮開嗓子,開口便來。
(一)
今日正是好日期,與妹相逢在田西;
妹今十八哥十九,談情說愛正當時。
(二)
插田就插在路邊,等情過路好跟連;
洗腳光光跟情去,情愿荒田過今年。
這些富有情趣的歌詞,現在回味起來仍覺得情意悠悠,感人至深。
軍話民歌作為一種地域文化現象,其主體部分還是情歌。舊時,村中有不少供青年男女聚會、戀愛的“耍場”。這些“耍場”均設在女孩子家。每當夜幕降臨,洗漱梳妝好的青年男女就聚在一起,通過對唱情歌互訴衷腸,表達愛意。往往是情至深處,歌詞越發直白煽情。
男:自小跟妹到如今,不能猜透妹的心;幾次開口想問妹,怕妹拒絕傷哥心。
女:自小跟哥到如今,妹的心事哥該知;妹是女人難開口,久等不見哥回音。
男:聽著靚妹個話音,笑在臉來歡在心;斗膽再問妹一句,問妹是假也是真。
女:水深水淺不難分,脫衣下水哥便知;無心過河嫌水冷,有心過河不怕冰。
……
據《昌化縣志》記載:“春則秋千,鄰峒男女,妝飾來游,攜手并肩,同唱軍歌,歡歌互答,應付如流……”由此可見,對唱軍歌在講軍話地區十分盛行,它是青年男女當時主要的娛樂方式和交友方式,具有深厚的群眾基礎。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青年男女的終身大事一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居住在海南島瓊西南地區的漢族軍話居民,雖然其習俗一直處在中原傳統文化的主導之下,但由于他們居住在百越民族西方分支“駱越之人”的地域上,身上或多或少流淌著駱越人的血液,因此,以前青年男女戀愛、結婚的主要方式還是通過對歌來完成。他們通過對唱情歌,自由戀愛,私訂終身后,才告知父母請媒人上門提親,婚姻大權掌握在青年男女手中。這在久遠的年代是難能可貴的,軍話民歌在其中發揮著“紅娘”的作用,它的傳奇可見一斑。
前些年,在八所鎮采訪時,一位王姓老者坦言,他是在“耍場”中,通過對歌俘獲老伴的芳心的。19歲那年,王老從十所村到羅帶村的“耍場”對歌,選上了當時年輕漂亮的老伴作為對歌的對象。他們一來一往、你對我答,情愫暗生,并于1952年喜結連理。婚禮上,親朋好友同樣也以對歌的方式祝福這對新人。婚后,按照習俗,倆人不再對歌了,而是夫唱妻和,或互唱軍歌給對方聽,正可謂其樂融融。
俗話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盡管軍話民歌至今仍傳唱于海南部分市縣,但是隨著社會的變遷,加上各種外來文化及本土流行文化的沖擊,它一度呈衰落之勢。萬幸的是,一些有識之士采取成立軍話民歌協會,組織人員對軍歌進行挖掘研究、收集整理、集冊印刷,舉辦馬伏波文化“下南節”等舉措,千方百計讓這朵藝術奇葩繼續綻放。其中,軍話民歌傳承人王永年從2001年開始,自籌資金1萬多元,會同盧靈活、符天仲、高日清、柳其名、鄭瑤新、鐘瑞期、高應通等“軍歌八杰”,深入各村挖掘、搜集到了軍話民歌近3000首,并于2005年8月出版海南軍話族群第一本軍話民歌集《軍話民歌》。同時組織民歌愛好者演唱,培養了唐心燕等一批軍話民歌的“新生代”。2007年8月,唐心燕在海南省2007年度《呀喏噠嘀》民歌秀場比賽中榮獲亞軍和最佳傳承獎;2009年,唐心燕、文科演唱的軍話民歌《計劃生育暖萬家》被選送參加國家計劃生育宣傳活動,榮獲全國二等獎;2010年,在國務院新聞辦和中央外宣辦聯合攝制的海南民歌專輯《椰風海韻》中,軍話民歌排在前列,和黎族民歌、儋州調聲、臨高哩哩美一起,于當年11月向世界五大洲傳播,使軍話民歌享譽海內外。
參加工作后,我也經歷了幾次軍話民歌演唱的盛大場面,現場聆聽了久違的古韻軍歌,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04年正月十五元宵節,東方市軍話民歌聯誼演唱會在十所村舉行,而我最近一次觀看軍話民歌演唱,是在2019年的6月15日。當天,東方市馬伏波文化“下南節”在小嶺小學舉行。全市21個軍話村莊的優秀民歌手齊聚一堂,登臺競技,一展軍歌風采。他們中有年輕的,也有年長的,演唱風格各異,形式多樣,別有一番情趣。偌大的校園內,擠滿了本村和鄰近村莊趕來的觀眾,一些上了年紀的群眾大呼過癮。他們說,很久沒有聽到這么好聽的軍歌了。看來,他們對過去的軍歌充滿了懷念。
誠然,軍話民歌在歷史潮流的沖擊下,已很難恢復原來的繁華盛景。但是,今年已經73歲的王永年和其他熱心人士,仍在為軍話民歌的傳承、傳揚和東方市軍話民歌廣場建設等四處奔走,無私奉獻。新一屆東方市軍話民歌協會也已開始運作,相關挖掘、整理、傳承等工作正陸續開展。但愿剛剛結束的海南軍話民歌展演文藝晚會能給軍話民歌注入新的活力,讓古韻軍歌唱出新的傳奇。
注:本文軍話民歌歌詞摘自王永年等人編輯出版的《軍話民歌》,部分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