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煙
坦蕩的平原一望無際,起伏的丘陵不絕綿延,河流入海口水網密布,山脈如一條條長龍進逼;舉目遠眺,四面都是莽莽蒼蒼熱帶森林……這就是瓊西北,一片生機盎然的大地,也是海南島較早開啟文教的區域。
曾經,火山熔巖在這里大面積噴發,帶著大地胸膛中醞釀的激情。如今,數十個火山口集體沉默,陷入億萬年沉思。唯有富含鐵質的火山凝灰鋪墊成無邊無際的紅色土壤,形成可供耕耘的肥沃土地;處處可見的火山巖巨石,可開鑿成砌房用的上等建材。人類在這塊土地上生存繁衍,最早以森林為家,巢居時代就不缺乏食糧。然后鐵器進島,紅土地得到大面積開墾,人們壘石為家,聚族成村,一個個火山巖村莊就這樣形成。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作為一個“撈生仔”穿行在瓊西北大地,帶著被放逐的士人一般落魄的心情,沿途所見多是這種村莊。想來,兩千年前亦是此等景象,視野里頓時出現初民勞作的情景。正是這些粗礪的火山巖人家,成為中原文明的載體,為儒家思想在島上敷教明倫做出了不懈努力。

畢竟海南島形同一個孩子,需要大陸母體的乳汁撫育。無論是最初的“俚人”“獠人”,還是后來的黎漢諸民族,他們涌入海島,帶來不同的文明種子。伴著土地的開墾和日常勞作,一律在這塊土地上生了根萌了芽,熱熱鬧鬧繁衍出又一片熱帶雨林,開放出繽紛的花朵。
早期的島民,當然就是百越人群,他們最初乘獨木舟或者劃著竹排登島,在海島上自然擴散,到各個角落開枝散葉。他們走過的地方,留下了大量的地名,比如:那、美、博、大、南……含這些字眼的地名多為百越民族的遺留。以致西漢王朝最初在海南設置郡縣時,縣名就地取材,帶有濃郁的地方特色。如最早的五縣之一茍中,即為籬笆之意;至來,即為竹林之意,均出自黎族先民語言。
除了茍中、至來,還有九龍、山南,或者還有樂羅、臨振,均位于瓊西至瓊南,證明海南島西部開發更早,而東部潮濕,土層肥厚,以致林木過于繁茂,不易開墾。到了東南方,則受阻于一座座延伸至大海中的大山。
早期空降到海南島的官員,還不擅長跟這塊土地打交道,也不擅長跟這里的島民打交道;即使治所土地肥沃,也不知道合理開墾,結果水土不服,一次次被驅逐,帶動島上的郡縣一次次被裁撤。這時的島民都是百越民族,與嶺南相融,他們盼望著本民族領袖的出現。只有懂得俚人的心理,深諳風土人情,才能對海南島進行有效治理。
領袖來了,那就是冼氏家族;該家族中出現了一個杰出女性,那就是冼夫人。冼夫人成為“俚人”和王朝官員的聯系紐帶,海南島民悉數歸附,后來數百年都沒有離開過馮冼家族管理。他們形同中世紀嶺南之南的土司,一百余年來將高州以南的區域治理得中規中矩。數個朝代的更替,他們的家族都能將一個完整的海南島交給中原王朝,使之再沒有被遺棄。
從此,越來越多的群體登島,在島上開始精耕細作,生土耕成熟土,成為中原文明的堅實土壤。作為少數民族集中的海南島,自始至終都以郡縣或者州縣的形式接受朝廷直接統治,而非借助土司力量進行宣慰。
以秦始皇派駐嶺南的軍人后裔為基礎,歷朝都有漢人源源不斷匯入,融合大量百越人群,形成講粵方言的嶺南漢族。山岳阻隔,較早成熟的粵方言更多保留了漢字的古音和古語法。很多粵人津津樂道,認為粵語就是中古漢音,好些語言學家也秉持該觀點。
但是,這絕對是一個認識誤區!

嶺南遠離帝都,其語言的發展往往會在一些讀音和語法上停滯,給人有正宗中原雅音的誤覺。但是地處百越民族語言的汪洋大海 ,粵語在嶺南不可能不受影響,更多的漢字讀聲會發生變異。以致粵語的好些常用俚詞無法找到對應漢字,其語音與古漢語的近似度未必比得上五嶺以北的湘方言和贛方言。經常有人說粵語差一票就成了在中國推廣的普通話,若果真如此,將為數量占大多數的北方方言人群帶來多大困擾。這不是在貶低方言,一個國家的主流語言發展自有規律。官方語言從來都是在基礎語言上的提升,隨政治中心的遷徙而變異;而不是就地取材,以都城所在地的方言為標準音。類似南京、杭州位于大范圍方言區,因為曾經建都,都留下了“官話島”。即使海南島西南一帶,也有一個個“官話島”的存在,那就是軍話區。因為瓊西南語言復雜,不像海南其他地區,“官話島”都已被占絕大多數的方言吞噬。
中華文明史源遠流長,因為有大量《說文解字》類的典籍存在,兩三千年來的漢語標準讀音并沒有發生太大演變;語言和文字的固化,是中華民族凝聚力的表現。在長江以南的廣大地區,先秦時代屬于百濮、三苗、百越等古民族聚集區。漢人南遷后,語言不可避免受到影響;距離越遠,影響越大。
梁武帝大同年間,崖州成立后,馮冼家族加大了對海南島的管控和開墾力度,大量粵方言人群源源不斷融入海南,當然也夾雜著來自嶺北的中原人。各地移民帶來了鐵器和種子,在瓊西北平原放倒了一片片森林,開墾出良田播下了種子。他們也就地取材,以火山巖石塊建成房屋,形成海南島上早期的粵方言人群。直到宋末和明末,大量閩人被戰亂裹挾到了海南,粵方言人群只有讓出地盤,向西退縮到今儋州以及相鄰市縣。再有登島的粵人入瓊,也多會西進儋州找到鄉黨,然后再往南遷,形成今天的儋州話群體,以及瓊西南各市縣一個個“儋州村”。
原本呈零散分布的“俚人”,面對大量涌入的農耕民,也大量融入其中,大部分向中南山地退縮,逐漸形成海南島特有的黎族(其他省份的黎族來源待考)。瓊北平原的“俚人”生活區被不斷登島的漢人鍥入,遭到分割,作為一個整體退縮到瓊西北,后續登島的百越民族也多匯入該群體。因為長期跟閩方言和粵方言漢族民系親密接觸,該群體不可避免受到影響,多有通婚,語言變混雜,逐漸形成瓊西北另一大群體,即臨高話群體。

當中南山地“俚人”稱為黎族時,臨高人在史書上也曾被稱作“熟黎”。臨高人更多受到漢人滲透,較早接受漢俗,如今整體劃歸漢族。臨高話不僅與黎語在語法上有一定的相通,也與廣西壯語有更多的相通,與遙遠的傣語,以及泰國、緬甸、越南等個別地方語言亦有一定的相通。
這就是瓊西北的族群分布狀況,各群體與這塊土地相互依存,興起了一個個火山石村落,一戶戶火山石人家。
隨著一個個州縣的設置,人倫教化隨之而來,瓊西北成為通往瓊西南文明的重要通道,火山屋的建造更有章可循。
一如澄邁縣羅驛村,就是火山石古村落的典型。
望文生義,羅驛村地處瓊西北古驛道上,前身就是一個驛站。該村依托的三面湖水各具形狀,分別為日形、月形、星形,道法自然,讓古村蘊藉著濃郁的東方哲學意味。
村中房屋大多臨日湖和月湖興建,坐北朝南。一般是臨湖一條直道,巷道向北輻射,構成羅驛村的經緯脈絡,呈扇面布局。各私宅院落向巷道開口,宅院的主屋、廂房、小屋排列齊整,多為兩進,單一的布局中又有細節的靈動。建筑巖石上也多有雕飾,給人粗礪中的精致感。屋前屋后古樹參天,花果飄香于途。
行走間,發現好些古碑都成了鋪路石,可見村莊年代之久遠。文化的載體如今成了腳底的鋪墊,又是何等奢侈。村中還保留著一段驛道,火山石鋪就,上面車轍分明。就是這條驛道,將瓊西北各重鎮和主要村落連綴起來。無數個晨昏,不知驛道上走過多少官員和商人。更多的移民順著該驛道向西南遷徙,都要經過羅驛村。他們或在涼亭中坐下來歇一肩,或到村中某個食舍打個尖……
帶著儒家思想的敷教明倫,更多宗祠和牌坊建立起來。
如李氏宗祠,是羅驛村最主要的古跡。宗祠在火山巖建筑上粉刷和雕飾,呈現“海外鄒魯”人家的書香和華美。文化的薪火賡續綿延,不絕南荒,因此羅驛村人才輩出。
村中還存留著數個牌坊。粗礪的火山巖很難讓文字長期保存,就只能從別處運來花崗石。或許成本增加了,建成的牌坊就顯得格外低矮,卻不失工整,多了不少綴飾,低調而不輸品質。瓊西北多的是這樣的牌坊,以致臨高縣政府長官突發奇想,在市郊刻意打造了一個巨大的牌坊群,中心三組牌坊具有非凡體量,卻沒有從歷史深處走來的那種韻味。
據說,羅驛村四周還曾建有數處碉樓,是對村中財富的防守,只是如今無一幸存。在海口市秀英區火山口旁的美社村,還一個碉樓得到完整保留,位于村中心,像一個高塔,更像一個昂首挺胸的彪形大漢守衛著自己的村莊。碉樓上有瞭望口的射擊孔,具有非常強烈的防御色彩,成為美社村的標志性建筑。
相關的火山人家,還有海口的榮堂村,澄邁的大美村,臨高的美巢村、北田村等等,越來越成為瓊西北的稀缺風景。幸好,在美麗鄉村建設中,恢復了好些村莊舊貌,讓人能直面一份滄桑和古樸,一如聽到了田園牧歌的悠遠回響,寄托了瓊西北古邑人家的集體鄉愁。
在羅驛村東數十公里,還有美榔村姐妹雙塔。
姐妹雙塔故名思義,是在冷冰冰的火山巖上寄托了血緣親情,是元代鄉人陳道敘為二位女兒修建。陳道敘的長女出嫁,次女出家為尼,在鄉村女子的命運中具有代表性:要不按照祖輩方式傳宗接代,要不看破紅塵超然物外。父愛如山,因為雙塔的修建,籍籍無名的二姐妹事跡為后世熟知。通過古塔,二位女子的人格又存續了800多年。
我兩次參加省作協采風來到這里,拐過幾處火山巖民居,即刻進入園區。古色古香的二塔就矗立在園區中央的葫蘆形水池中,間距約20米。石塔以火山巖雕鑿,粗礪中透出不一般的質感,清一色的石塊像積木一樣規整地搭起來,再沒有其他建材。斜陽撒在塔身,在池塘中留下倒影,清幽寧靜,勾出了人們太多的禪思。若是水池適當拓寬,鋪一池荷葉,定能牽引出更多更柔軟的情感,讓粗礪的塔身有了更寬廣的延伸。

二塔高約17米,均聳立在石筑臺基上。臺基與池岸有石橋相連,跨過石橋方能走進四周塔廊,橋和廊道均有欄桿護佑。姐塔呈六角形,現存六層,層級較高,仿傳統木塔結構,塔檐外突,斗拱相承,下面三層還有羅馬柱相托。四層起多置佛龕,龕中佛像已不知到哪云游去了。妹塔呈四邊形,共七層,與姐塔外觀近似。各層級都有羅馬柱支撐,都設有佛龕,很多佛像堅守崗位,姿態各異;四面還有麒麟、獅、象等瑞獸浮雕,力士托頂,頂上寶剎為相輪圓珠形狀。
800多年過去,雙塔仍舊相對佇立,像兩姐妹在歲月中的守望。多少個世紀的父愛穿透了時空,為瓊西北大地賦予了強烈的人格力量,使之成為地方的瑰寶。
如今,瓊西驛道大多被改造成了公路,還有一部分被綠樹荒草封存了。在瓊西北原野,仍舊是一片片丘嶺起伏,小葉桉和橡膠林無邊無際,間有菠蘿地和香蕉園,還有阡陌縱橫的稻田……如今再不用舟車勞頓,已有環島高鐵來去穿梭,兩個來小時即可貫穿南北。在歷史深處,這過程卻被無限拉長,時間變得漫漶。驛道上的謫官、移民、士子,心中不知具有怎樣的落寞和倉惶,眼前又會浮現出怎樣的遠景和規劃。
文明的遺跡,都承載著時光的厚重。面對遺址,人們慎終追遠,往事卻已是過眼云煙。坐在高鐵中,綿綿入目仍舊是無邊的曠野和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