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好的樹

董改正

十三歲那年的秋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泥石流掀掉了皇姆嶺下的山皮，有人在金紅的夕陽里發布了一條消息：被山洪連根拔起的大樹并沒被洪水沖走。村人丟下手里的碗筷，紛紛朝山里跑去。

皇姆嶺離村很遠，一路崎嶇難行，但我們不怕。我們在那里摘過毛栗，采過野葡萄，打過山里紅，甚至還逮過狗獾子。我們這些少年有力、勇敢，無所畏懼，一定可以扛回來一棵大樹！

山洪過后的山路更加坎坷，路上盡是各色的圓石頭方石頭，就像一只只趴伏的烏龜。我們從這塊龜背跳到那塊龜背，夕陽映紅了一張張興奮的臉，我們的心被一種激動難抑的英雄氣鼓蕩著。

但夕陽忽然滑下去，整個山谷頓時暗下來。當我們輾轉找到那座山坡時，夜已經深了。我們在大石間各自尋找自己意中的大樹，拿斧頭砍掉枝丫和根莖。

我記得那是一棵極長極粗的松樹，散發著好聞的松香。它圓得那么柔美，就像夜曲一般溫柔。我記得它的皮像魚鱗一般整齊，像皮墊子一般柔軟。我們終于侍弄完畢，扛著自己的樹，深一腳淺一腳走上了歸途。

月亮在天，溪流在側，蟲鳴如沸，七條影子忠實地跟著我們默默行走在寂靜的山道中。我們被巨大的幸福充滿了，它讓我們一下子成熟了。夜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汗從脊背滑下去，流過大腿，濕漉漉的，像一條條蠕動的蟲子。肩膀應該是破了、腫了，碰一下就鉆心地痛。這疼痛和疲憊將會是我們的驕傲，我們的勛章。

我們歇肩了。樹擔在兩旁的石頭上，七個少年默默地坐在月光下的山道旁，身邊是他們最好的樹。我也坐在那里，腿在劇烈地顫抖。

有人在自己的大樹間蹲下去，試圖扛起它再走，卻坐到了地上。“我扛不動了！我扛不回去了！”他站起來，哭著向前走去。我們默默摩挲著自己的樹，都無聲地放下了。

那個夜晚，我們的父母尋遍了楓河和田野里的池塘，當看到一排七個泥猴一樣的小人穿過田野時，他們狂喜地奔過來。他們說：“別哭，先回去洗澡睡覺，明天我們去把它扛回來！”

父母有沒有把我的樹扛回來，我已經不記得了。那棵極粗壯的樹，筆直，渾圓，散發著松香，那棵世上最好的樹，好像消失了，卻一直在我的心里。

紫云//摘自2022年8月10日《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