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君,郭秋欒
(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 210023)
《李陵》 是日本近代小說家中島敦(1909-1942)的著名短篇小說。他在《史記》的基礎上,將李陵的故事擴展延伸,并將李陵、司馬遷和蘇武三人的命運相連,呈現了在同一時代背景下擁有相似人生經歷的三個主人公不同的人物形象和人生選擇。
迄今為止,國內對中島敦的相關研究主要從其文學特質、中國情趣以及藝術抵抗派特征等方面展開。國內學術文獻主要以其與中國文學和道教思想的關系以及文章主要人物分析為主題,也出現了以道家生命哲學、自我意識、命運意識、追求等為關鍵詞的主題研究。
卡爾·榮格(Carl Gustav Jung)是瑞士著名心理學家,集體潛意識是其人格分析心理學的核心概念。榮格借用了原型這一概念,認為集體潛意識的內容全部由本能和與其相聯系的原型所組成,原型才是集體無意識的核心[1]。榮格的“原型”概念已經成為現代文藝學中的重要術語之一。有學者指出:“榮格所倡導的分析心理學要求在超個人的集體心理中去探索藝術活動(包括創作和欣賞)的主體根源,從而發現偉大藝術的魅力所在。榮格用原始意象即原型的自我顯現來解釋創作中的非自覺性現象,認為作家一旦表現了原始意象,就好像道出了一千個人的聲音。”[2]筆者將借助卡爾·榮格的原型理論,進一步對《李陵》中李陵、司馬遷和蘇武三人進行了心理分析,從而發掘中島文學更多的研究層面。
原型是人類所共同擁有的心理基因,是我們精神基礎的構成要素。其中,有一些原型對個人的人格和行為的形成至關重要,它們分別是人格面具、陰影、阿尼瑪、阿尼姆斯和自性。在該文中,筆者將主要通過對人物的陰影、面具和自性進行分析,以深入解剖并理解其心理變化。
1945年,榮格對陰影給出了一個明確的定義:“它是個體不愿意成為的那種東西”。由于陰影往往埋藏在隱秘的無意識之中,它也比其他原型承擔了更多的動物性,從而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和自主性。如果陰影被自我意識和社會規范壓抑而久久不得排解,則會導致嚴重的分裂感,使個體陷入迷途。
Persona(人格面具)一詞,本義為古典劇表演者佩戴的面具,后被榮格引申為心理學概念,也被稱為“從眾求同原型”。就像演員需要佩戴符合角色形象的面具一樣,人在社會中為了更好地適應社會,會時刻佩戴著適合該場合的面具。榮格認為人格面具有兩個來源: 一方面是符合社會期待與要求的社會性角色;另一方面是受到個人的社會目標與抱負的影響。
人格面具與陰影是作為心靈對立面存在的一組次人格,是心靈中互補的結構[3]。在榮格心理學中,正確處理包括人格面具和陰影在內的對立人格關系,使心靈的各個部分和諧相處的過程就是“自性化”,也是實現人的最終發展目標的過程。因此,在所有的人格原型中,自性也被稱為“原型中的原型”,是一種精神的整合力量。自性的作用在于它能夠潛在地把一切意識和潛意識的心理過程及其內容和特征都整合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使人格穩定一體。然而,大多數人都無法實現完善的自性,不能充分發揮其積極作用,進而產生分裂、矛盾和焦慮等負面情緒,甚至是嚴重的心理問題。
李陵、蘇武、司馬遷三人均經歷了人生命運的重大轉折。在外界因素的影響下,三人進行了相應的自我意識調整,即對“自性化”的嘗試,這對其人生道路至關重要。可以說,自性化的成功與失敗將三人導向了截然不同的結局。
人格面具以社會道德為標準,以群體價值為基礎,在特定集體中作為同一的符號存在,是一種表面人格。孔子之后的儒家強調士大夫的道德修為,將忠君利民作為道德規范的核心之一。漢武帝時期,董仲舒進一步提出“屈君以伸天,屈民以伸君”的政治策略,將“忠君”作為臣民必須遵守的行為準則[4]。在中國的封建君主制度下,“愛國”與“忠君”往往同質同向,尤其是外敵入侵之際,君、臣、民在抵御外敵上具有一致性,愛國和忠君二者可以統一[5]。李陵、司馬遷、蘇武三人同為漢朝官員,忠君愛國的社會要求均以內化為人格面具的形式,對他們的行為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
李陵出身武將世家,是飛將軍李廣之孫。開篇,作者便用士兵對李陵的絕對信服來側面證明了他卓越的軍事才能。擊退匈奴是李陵肩負的責任,更是其報效皇帝和國家的追求。個人才能和社會價值觀的雙重影響,使他在心中形成了忠于君主和國家、履行武將職責的人格面具要求。然而,李陵拒絕接受運送軍旅輜重的后勤工作,他認為自己正值盛年,擔任輜重是大材小用。他對“李廣之孫”的身份深感認同,極其渴望用杰出的戰功證明自己沒有辱沒家族的榮譽。自尊敏感、需要別人認可的深層欲望正是李陵人格中的陰影一面。在兩種原型力量的綜合作用下,雖知兵馬不足,李陵仍提出“以寡擊眾,臣之愿也”的請求,而這也是他悲劇命運的起點。
李陵心高氣傲,志在殺敵立功,以做輜重后援為恥,進而帶領區區五千步兵深入敵境[6]。兵敗被俘后,李陵并沒有見風使舵、輕易變節,而是假意投敵、伺機而動刺殺單于。他多次拒絕單于的示好,不向匈奴提供任何對漢作戰的建議。然而,李陵如果完全遵從愛國忠君、伏節死義的人格面具的指引,就會只專注刺殺計劃而毫無顧慮。但實際上,他擔心匈奴會封鎖消息,這樣的話即使自己刺殺成功,朝廷也無從得知。就此,渡辺ルリ敏銳指出了李陵渴望漢朝認可的心理,即李陵意識中的“義”伴隨著漢朝的認可而存在。他的節義中存在著灰色地帶,并非全然無私,高尚的人格面具和懷有私心的陰影都是他的一部分。在理解李陵復雜幽微的心理歷程時,兩個動因都不可忽略。
在榮格心理學中,人格面具“以不同的方式去適應不同的情境”,并非一成不變。對李陵而言,家人被漢武帝斬首是他的身份從漢人向匈奴人轉變的直接契機。渡辺ルリ評價:“李陵因家人被殺害而產生痛切的怨恨,也失去了作為漢朝武將的自我。”迎娶單于女兒、隨匈奴軍隊作戰等行為標志著李陵與過去立場的徹底割席。李陵還逐漸發現了匈奴生活方式的合理性,并對往日的偏見有所反思。但李陵歸化胡俗的路程并不如表面般順利。踏上戰場時,想起昔日戰死的部下和自己降將變節的舉止,他又在莫大的空虛中失去作戰勇氣。他只能縱馬消愁,以肉體的疲憊來回避內心的分裂和迷茫。直到與老朋友蘇武重逢,蘇武對漢朝和故土“毫不功利的愛”才迫使自慚形穢的李陵真正審視自身。
縱觀李陵一生,他看似對于胡漢之別、君主權威等問題有所見解,卻從未在深入思索中形成自己明確的信念。他將刺殺單于視作對兵敗之責的補償,又將投降匈奴歸結為無可奈何,全部是近乎直覺的感性判斷。李俄憲指出,“每當到了人生的歧路和轉換的契機等緊要關頭,左右李陵價值判斷和選擇的,總是強烈的自尊心、羞恥心和敏感的自我意識以及他人對自己的評價”。無論是作為漢朝武將,還是匈奴的右校王,日常生活中,李陵從來只是在大環境里被動履行人格面具的要求。自尊敏感的陰影面在思想層面反復侵擾他,卻從未得到正確排遣,又如積抑已久的火山般,在涉及重大決定時爆發支配他的行為。也正因此,英勇的將軍才會在考慮刺殺時反復遲疑,全家被武帝殺害的痛苦與面臨漢使的慚愧才會同時共存。李陵對人格面具的追求流于表面,缺乏堅實的理念支撐。他也從未正視過內心的陰影面,以逃避來代替反思。因此,李陵無法調和人格中的各個側面,被分裂感和迷茫感所困擾的他,自性化過程始終沒有成功推進。蘇武的出現則如一面殘忍的鏡子,攬而自觀,李陵才終于明白自己缺乏的正是一種信念。“士眾滅兮名已頹,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在蒼涼的歌聲中,他最終無奈地接受了靈魂無處棲居的悲劇命運。
小說中的司馬遷個性鮮明,雖正直智慧,但人格中也存在無法忽視的自負陰影,即一種相較于他人的優越感。
“李陵之禍”初起時,司馬遷便表露出對其他大臣甚至所有“人”的蔑視。他在朝堂議事中,直截了當地將那些在他眼中恬不知恥、阿諛奉承的大臣稱為“全軀保妻子之臣”,毫不掩飾其傲氣清高。在后文,作者也對此陰影面進一步闡釋,即司馬遷的自負在他長期以來的行為中都有所體現。“可他對自己的頭腦又過于自信,非但不善于與人交往,并且一旦與人論辯就絕不甘居下風。”這種鋒芒畢露的處事方式和暴露無遺的優越感令他樹敵頗多。
如上文所述,人格面具也受到個人的社會目標與抱負的影響。與過度自負的陰影相對應,司馬遷的理想自我,即人格面具是“正直智慧的大丈夫”。在修史方面,他認為憑借學識和文筆,自己的創作對今世和后世都是必需的。在為人方面,司馬遷對人格面具的追求更為明顯。撰寫《項羽本紀》時,他將自己與項羽合二為一,這不僅體現出超常的想象力和文學素養,也說明像項羽這樣的男子漢正是他對自己的形象期望甚至是自身定位(“雖說僅是一介文筆之吏,但他確信自己要比那些武人更像一名男子漢大丈夫”)。
司馬遷與自己設定的人格面具幾乎合二為一,甚至“連一些不喜歡他的人,也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然而,如果人過分沉湎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產生認同甚至以其自居,就會受到人格面具的消極影響,產生一系列的心理問題,即“人格面具的膨脹”。人格面具的膨脹會使個人對自己的扮演驕傲自滿,進而對他人產生同樣的要求;當自身或他人達不到預期目標時,就會產生自卑、悔恨甚至分裂感等負面情緒。司馬遷自信地認為他已兼備道德和學識,面對身邊不符合他要求的人,則會直接表達排斥。在自己沒有達到人格面具的要求,即因宮刑而無法滿足成為男子漢的條件時,他內心也產生了深重的自我厭惡,痛斥身體狀況是“無論怎么看都是絕對丑惡的”。然而,經歷了這一切的司馬遷仍未發覺自身的陰影面。他在反省時將一切歸因于客觀條件,先后將怨恨的矛頭指向君王、奸臣和那些“老好人”,直到最后,才將憤怒轉向了自己,但他依舊認為他所做的一切是問心無愧的士大夫之舉。在始終無法厘清錯誤之后,他得出一個寬泛的結論——“‘我’這個存在本身就是錯的”。雖有“我”的字眼,但這并非司馬遷對自身陰影的反思,而是一種心灰意冷式的自怨自艾。他認為地位和權力的渺小導致自己無法施展才能,并且認定“舉世皆濁我獨清”,自己的思想和品德無法被這灰暗時代所容納,卻并未意識到自身人格也有一定的缺陷。
宮刑截斷了司馬遷實現“男子漢”這一人格面具的道路,而未促使其發覺自身的陰影。人格的兩個關鍵部分沒有得到完善的發展,反而產生了極端的不平衡,這使得司馬遷的自性化徹底宣告失敗。學者郭勇將其稱為“處于準死亡狀態的司馬遷”[7]。自性失衡后,支撐司馬遷的便只有修史一事了,他變成了“一臺既沒有知覺,也沒有意識的書寫機器”,并在完成使命后不久便萎靡不振、身心崩潰。
從人格自性化的角度來看,小說中的司馬遷和李陵都未將自性發展成熟;但不同的是,司馬遷的面具與陰影之間產生了極度不平衡,致使其出現了比李陵更加極端的心理問題。司馬遷強烈的自我意識是支撐他完成偉大事業的動力,也是他不被專制君主和當時的環境所容的原因,悲愴的心理矛盾更為其人物形象增添了動人的悲劇色彩。
關于中島敦文學的特點,姜天喜指出了“主人公的生活中始終有另一位近乎絕對完美者的人物形象”,在該文中即為蘇武。“李陵需要得到他人的評價,司馬遷需要與他人相比較,兩人的追求都無法脫離他人而獨自存在。”[8]但蘇武不同,他懷有對大漢國土的清澈純粹之愛,只遵循內心的評價尺度,外界的看法則無足輕重。
蘇武的不現實,抑或說不真實,既在于他的追求完全脫離他人,也在于他跨越了自性化的過程,直接實現了自性的充分發揮。李陵的旁觀者視角帶有強烈的主觀性,使讀者無從得知蘇武本人怎樣漸漸實現心靈的整體和諧。他自始至終以圣人般的形象出現,其百折不撓的堅強意志,在19年流放般的生活中似乎從未動搖。“對李陵來說,蘇武的存在,既是高尚的道德訓誡,也是令人焦躁不安的噩夢。”面對已在彼岸的圣人,仍在人世泥濘中掙扎的行路者,難免會同時生出心向往之和自慚形穢兩種心情。不過,盡管有些過于理想化,蘇武也確實實現了對人生價值的追求,向我們展現了自性調和的強大力量。
文學創作可以從多角度展開,但針對 “李陵之禍”,作者卻選擇從李陵的自尊心入手。究其原因,李俄憲指出,“對于中島敦來說,這無疑是最有說服力也是最容易贏得理解的理由了”。
文中人物的所思所想常常是文外作者的投射。回觀作者本身,在日本社會重視西學、提倡“和魂洋才”的年代,漢學功底深厚的中島敦處境頗為尷尬落寞。他自幼體弱多病,身邊親人又漸次離世。這些經歷促使他形成內省的性格,對自我的探索也成了他不變的創作主題。借助榮格人格理論讀《李陵》,我們得以更加清晰系統地看出作者對人生的追求及對實現自我價值的執著思考。
李陵因缺乏信念而陷入懷疑,無法實現人格側面的調和;司馬遷強烈的自我與外界環境激烈沖突,其人格面具與陰影極度失衡。蘇武雖實現了完善的自性,卻因過度完美而失去了參考意義。三人的悲劇經歷都取材于史書,所要表達的困苦情感卻全屬于中島敦本人。在作者看來,徹底的自我實現道阻且長,甚至沒有可能。但他仍然塑造了蘇武這一理想人格,以展示對命運和人生的不屈反抗。
中島敦曾寫道:“看盡所有俗惡仍不失高尚的人,必須受到尊敬。而我覺得,深陷懷疑的深淵卻不絕望,偏執地編織幻想和語言的人,也一樣。”小說《李陵》 經久不衰的魅力,就在于它通過展現歷史人物的遭遇,深刻揭示了自我存在的命運和真相,但仍保有積極探索的高尚追求。“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還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 ”面對這一永恒的追問,在《李陵》中,我們可以一窺中島敦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