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璽, 季 強, 楊金萍
(山東中醫藥大學中醫文獻與文化研究院, 濟南 250355)
傷寒學派在中醫流派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而被學界稱為“宋金以前傷寒八家”的王叔和、孫思邈、韓祗和、朱肱、龐安時、許叔微、郭雍、成無己8人,有6人生活在兩宋時期(成無己雖習慣被稱為金人,但其生活地區入金時成氏已過耳順之年)。有關《傷寒論》的著作種類在兩宋時期也與日俱增,宋代319年間有關《傷寒論》的研究著作共有86種,而宋以前的741年間有關著作只有15種[1]。可見《傷寒論》在兩宋時期較前代更受重視,傷寒學派得到更快速發展。現通過對兩宋政治社會生活等內容進行分析,以期探求兩宋時期傷寒學派快速發展之成因。
校正醫書局是北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8月,由官方專設的以編校、刊行中醫書籍為目的的臨時性醫籍校正機構。至神宗熙寧二年(1069),12年間先后有13位官員參與編校醫籍11部[2],其中便包括《傷寒論》,此版本被稱作宋本《傷寒論》。作為官方校正修訂本,宋本《傷寒論》影響深遠。陳振孫云:“大凡醫書之行于世,皆仁廟朝所校定也。[3]”現今出版的《傷寒論》多以趙開美影宋本為底本,亦是源自宋本《傷寒論》系統。此外,宋臣校書質量極高,據《傷寒論·序》可知,參與校勘此書的有林億、高保衡、孫奇等。對于《傷寒論》的校正,宋臣十分仔細并加以校勘說明,指出疑誤之處。如《傷寒論·辨太陽病脈證并治上第五》“桂枝加葛根湯條”云:“臣億等謹按,仲景本論,太陽中風自汗用桂枝,傷寒無汗用麻黃,今證云汗出惡風,而方中有麻黃,恐非本意也。[4]”宋臣對于原書發現的問題也十分謹慎,并不妄改古書。正是此種嚴謹的態度,使得宋本《傷寒論》價值極高。而質量高的版本,對于學術的傳承意義極大。《傷寒論》官方定本的出現,有利于傷寒學術的發展,對于后世傷寒學派的發展,校正醫書局的貢獻不可磨滅。
前文所述,校正醫書局校定醫書,進而出現了官方公布的《傷寒論》版本,但此版本底本為何,錢超塵認為是“以高繼沖本為底本”[5],而田思勝認為“林億校勘《傷寒論》所用底本非高繼沖進獻本,而為宋時新發現的一種傳本”[6]。但不論使用哪個版本作為底本,《傷寒論》在流傳過程中出現多個版本是不爭的事實。如《脈經》對于《傷寒論》的條文按汗吐下之可與不可排列。《外臺秘要方》中《傷寒論》的內容,張維亮等[7]通過與今本《傷寒論》和《金匱要略》中的卷次對照,發現傷寒內容在《仲景傷寒論》的第二卷至第十一卷是按照“傷寒日期”編次的。此外,《金匱玉函經》亦被認為是《傷寒論》別本[8],《圣濟總錄·傷寒門》內容與《傷寒論》條文有異有同,或為《傷寒論》其他版本。對于以上版本,內容有較大差異。宋臣不論選擇哪個版本,其他版本的內容不能全部收錄,因此或造成部分內容與記載方式散佚。此外,宋本《傷寒論》校語較少,部分校定之處無法查得根據,眾醫家紛紛開始闡發自己的觀點。明重刊《傷寒補亡論》序云:“(郭雍)嘆其亡失,乃更闡其奧,而發起微,作《補亡論》一書以發其義。[9]”《傷寒補亡論》等書采用補亡的方法或與此有關。
雕版印刷術始于唐,在唐代已進入尋常人家。元稹《白氏長慶集序》云:“繕寫模勒,街賣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10]”至北宋,官方重視文化,對經史子集各類圖書進行刊刻。北宋官方除設立校正醫書局校醫書外,亦對所校之書進行刊刻。有關《傷寒論》校定后前后經歷三次刊刻,分別是治平二年(1065)大字本與元祐三年(1089)國子監本以及浙路本,浙路本稍早于國子監本[11]。韓祗和、朱肱、龐安時、郭雍等宋代名醫,所讀之《傷寒論》均為林億、孫奇校定之本[12]。對于《傷寒論》等醫書,不僅官方大量雕版印刷,民間的刊印亦十分繁榮。如朱肱《活人書》在大觀二年(1108)成書后,到政和八年(1118)再次刊刻前,“及至濉陽,又見王先生《活人書》。京師、京都、湖南、福建、兩浙,凡五處印行”[13]。王先生《活人書》即為王作肅取《南陽活人書》為底本所刻《增釋南陽活人書》,從此處可以看出,短短10年時間,僅朱肱《活人書》的增釋本就至少在5處刊印,可見此時民間印書之盛行與書籍流傳之迅速。雕版印刷術的普及,大大降低了流通成本,為《傷寒論》及其相關著作的傳播創造了便利條件,從而使更多醫家能夠閱讀,也為更多傷寒著作與理論的產生提供了基礎。
宋代政府對醫學十分重視,《宋會要》載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今既別置醫學,教養上醫,難以更隸太常寺,欲比三學,隸于國子監”[14],此時醫學已與傳統經學有大致相當的地位。由于政府對于醫學的重視,《傷寒論》重視程度也得到提高。如醫學教育方面,國子監醫學內方脈科“兼習王氏《脈經》、張仲景《傷寒論》”[14]164,此時《傷寒論》成為國子監醫學生員內方脈科必讀書籍。而對于民間醫學,研習《傷寒論》也并不困難。校正醫書局校勘《傷寒論》后,并非藏之金匱,而是在國子監刊刻,讓世人購買,但由于字大行疏,價格昂貴,政府又刊刻小字本以降低民眾購買成本。《宋以前醫籍考》載宋哲宗元祐八年國子監牒文:“下項醫書冊數重大紙墨價高,民間難以買置。八月一日奉圣旨令國子監別作小字雕印。內有浙路小字本書者,令所屬官司校對,別無差錯,即摹印雕版,并候了日廣行印造。[15]”以上文字也從側面反映出政府對于《傷寒論》推廣的重視,此時能夠閱讀《傷寒論》的人數較“秘仲景要方不傳”的前代得到前所未有的增加。此外,對于其他傷寒著作政府亦十分重視,如“《活人書》既獻于朝,蔡師垣當軸,大加稱賞,即令頒行”[16]。朱肱在政和元年(1111)將《活人書》上呈朝廷,受到當朝宰相蔡京的賞識,隨即公布刊行。正是政府的推廣,更多的人能夠研習《傷寒論》及其相關著作,也為日后傷寒學術爭鳴奠定了基礎。
受“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思想熏陶,部分知識分子在考取科舉之前便以行醫為業。如許叔微官至翰林學士,但據《武進縣志》載年輕時“嘗舉鄉薦,省闈不第”[15]188,并在《普濟本事方·序》中自述“及長成人,刻意方書,誓欲以救物為心”[17],至54歲終進士及第。《夷堅志》對此事記載略有出入:“(許叔微)家素貧,夢人告之曰:汝欲登科,須積陰德。許度力不足,惟從事于醫乃可,遂留意方書。[18]”雖然《夷堅志》乃宋人志怪集,可信度不高,但也從側面反映出此時習醫不再認為是不入流之事,而是積德之舉,加之宋代政府重視醫學,甚至將醫學提升到與經學同等的高度,醫生社會地位較前代有所提高,因此時人習醫熱情大漲,尤其是士人階層。如朱肱便是出身于書香門第,以“一門三進士享譽天下,父臨、兄服皆當世名儒”[19]。又如郭雍為程頤再傳弟子,早年習儒,與朱熹就易學觀進行了往復辯論,對宋代以后的易學史產生了一定的影響[20]。此外,部分習醫之人也開始重視讀書治學,醫生整體文化素養得到提高。如龐安時出身世醫家庭,與蘇軾、黃庭堅、張耒等人私交甚密,蘇軾稱其“穎悟過人,以指畫字,不盡數字,則了人深意”[21],蘇、黃、張三人還分別為其《傷寒總病論》作序或跋。相比以前醫生多以下層人士為主,宋代習醫者的素質明顯提高,不僅有利于對既有醫書的閱讀與理解,提高知識水平,而且也有利于醫生著書立說,將經驗總結記錄在冊。《類證活人書·序》云:“樞密使高若訥作《傷寒纂類》,翰林學士沈括作《別次傷寒》,直秘閣胡勉作《傷寒類例》,殿中丞孫兆作《傷寒脈訣》,蘄水道人龐安常作《傷寒卒病論》。”[13]6正是士人階層的加入,以及部分習醫之人重視文化的研習,使得醫生整體素質得到提高,便于其理論的傳播,從而促進了傷寒學派的傳承與發展。
《傷寒論》言簡理奧,宋代醫家開始結合自己的理論對其進行闡發。如朱肱認為傷寒六經即指經絡,以《靈樞》六經經絡循行解說傷寒六經癥狀。此時對于《傷寒論》的闡發研究,并不是拘泥于原書。韓祗和云:“古今治傷寒,無出于仲景方,仲景尚隨證加減藥味,量病而投之……今人醫者,見古方中加減,竟即依方用之;若方中無加減,竟不能更張毫厘,所謂膠柱也。[22]”此種環境下,促進了傷寒理論的發展,創立了新方,擴大了治療范圍。如龐安時創寒涼方治溫病,風溫用知母石膏湯,濕溫用石膏甘草散,溫毒用三黃石膏湯,黃丕烈稱其“實能發仲景未盡之意,而補其未備之方”[23]。宋代傷寒醫家之間亦互相推崇,常取前人著作之理論繼承發揚。許叔微《傷寒百證歌》,歌后引朱肱、龐安時、孫用和、孫兆、孫尚、王實等人之言以相發明;郭雍在《傷寒補亡論·自序》中指出引用朱肱、常器之、龐安時、王實之語以全其義。對于前人著作的引用,宋代醫家亦是在改進中繼承。如李知先《傷寒活人書括》云:“《活人書》云:三陰無頭疼,唯厥陰有頭疼。至吳茱萸證卻云:干嘔吐涎沫,頭疼,屬少陰,以此論之,少陰亦有頭疼,但稀少耳。[24]”正是宋代傷寒醫家尊古而不拘于古,并不斷吸納時人觀點加以修正與闡發,促進了傷寒理論不斷發展。
兩宋時期傷寒疾病流行,王仲弓稱“疾之傷寒。所在無歲不罹其患”[25],可見傷寒疾病流行之嚴重程度。傷寒疾病的流行使醫家開始更加重視傷寒的治療,促進了《傷寒論》等傷寒書籍及其理論方藥的傳播與推廣。如校正醫書局校醫籍時,選中《傷寒論》一書,并在序中稱“百病之急,無急于傷寒”[4]1。此外,眾多的傷寒患者也為醫家提供了更多實踐的機會,促進了傷寒理論及臨床的發展。如李子建其父祖皆死于傷寒,故學習傷寒,八年后“江淮之民,冒寒避寇,得此疾者頗眾”[13]186,在治療過程中發現“傷寒本無惡證,皆是妄投藥劑所致”,并作《傷寒十勸》一書。可見此時《傷寒論》的治法對于相關疾病治療十分有效,傷寒治法也得到了醫家的推崇,使醫家對于傷寒理論與治法的理解更加深入,并在臨床實踐過程中不斷改進,促進了傷寒理論與治法的傳播與發展。
可以看出,傷寒學派在兩宋時代得到快速發展,出現眾多醫家醫著有其必然原因,而且是多種原因共同產生的結果。校正醫書局對于《傷寒論》精心校勘,使《傷寒論》有了定本,促進了《傷寒論》的推廣;由于宋臣校書有所取舍,無法呈現《傷寒論》原貌,因此部分醫家開始對傳世《傷寒論》部分條文產生疑問,進而對此進行補充評注,促進了《傷寒論》研究朝著多元化發展;宋代政府重視醫學,醫學地位得到提高,醫學教育事業也得到發展,《傷寒論》成為官方醫學教育指定圖書,政府并將所校《傷寒論》公布于世,鼓勵民間購買,而雕版印刷術的盛行,使《傷寒論》及相關書籍的獲得成本大大降低。以上原因共同促進了《傷寒論》及其知識理論的傳播。知識分子加入醫生隊伍,醫生亦開始重視對于儒學的學習,使得醫生文化素質得到提高;加之宋代醫家不拘泥于《傷寒論》原文,對其內容進行闡發,且醫家之間互相推崇、不斷改進,也是此時傷寒學派發展的重要原因。此外,傷寒疾病的流行也促進了醫家對于傷寒的認識,多方面的原因共同促進了傷寒學派在兩宋時期的迅速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