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北的民族“三交”調研隨記

文·圖 / 云南省社會科學院 楊福泉

6 月的滇西北，天高云淡，氣候溫潤涼爽。我帶著云南省民族學會納西學研究會的調研組，開始了為期20多天的田野調查。這是一個云南省民族宗教委主持的關于民族“三交”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調研項目，我們這個組調查的主題是麗江市納西族聚居區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情況。

玉龍納西族自治縣里的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

這次調研選擇的是麗江市的玉龍縣、永勝縣和大理州的劍川縣。之所以選擇這幾個地方，我們有著一定的用意：玉龍縣是全國唯一的納西族自治縣，調研玉龍縣，重點是想看在納西族人口占多數的自治縣里，其他民族和納西族之間“三交”的情況。調研永勝縣，是因為該縣是漢族人口占多數的一個縣，我們想通過走訪永勝的幾個納西族村寨，看漢族以及其他民族與納西族“三交”的情況。大理州劍川縣是白族人口占多數的一個縣，我們想通過調研明代就來到老君山山麓居住的一個納西族村，看納西族與白族等其他民族的“三交”情況。

我們認為，通過這樣對情況全然不同的幾個縣的調研，可以看到歷史上和當下各民族之間的關系，以及從歷史上延續至今的變遷。

在玉龍納西族自治縣，我們選擇了石頭白族鄉的兩個村委會作為調研對象。首先是蘭香村委會，該村居民涵蓋傈僳族、白族、納西族、漢族、普米族、彝族、藏族等16 個民族。白族是蘭香村人口最多的民族，據村民介紹，蘭香村的先輩在漫長的遷徙過程中，曾在怒江州的蘭坪縣居住過，后來定居于此。此后，還有劍川和九河一帶的白族遷徙來到這里。蘭香村多民族雜居，形成了各民族都能相互講對方語言的和諧友好氛圍，除了漢語外，大多數人都能講兩三種民族語言。隨著學校大力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所以學生們的普通話一代比一代講得好。

蘭香村的“臭水（堿水泉）節”是當地白族的一個傳統節日，時間是每年立夏節前后三天，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當地人認為用“臭水”（堿水泉）做飯、洗澡（熏蒸身子）對治療多種疾病，特別是對皮膚病、風濕病等有非常好的療效。因此，每年立夏節前后幾天，遠近各處的群眾都會來參加這個盛會，目前已經形成各民族共同參與的、遠近聞名的一個傳統聚會。

其次是石頭白族鄉利苴村委會，下轄13個村民小組，居民主要有傈僳族、普米族、彝族、漢族。村委會的工作人員中都有各民族的代表。各民族之間的交流交往也比較多，各民族在過自己的傳統節日時，其他民族的村民也會去參與一起過節?，F在國家鼓勵移風易俗，提倡火葬。傈僳族在歷史上最初是火葬的，但后來改為了土葬，時間一久，當地傈僳族對火葬不太適應，也不知操作的具體流程，于是就請一直堅持火葬習俗的彝族同胞來幫忙。

完成在石頭白族鄉的調研之后，我們在6 月14 日又去了位于玉龍雪山山麓的甲子村委會。我曾在1993年至1994 年參與一個國際合作項目，與云南省社科院的同事們在黑水、甲子、玉湖、文海、大具調研，完成了項目調研報告《麗江玉龍山區域村寨發展與生態調查》（1998 年出版）。如今甲子村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除了納西族、彝族、藏族、苗族、漢族等各民族一直保持著和諧相處的傳統之外，在旅游熱潮中，甲子村委會始終力促集體經濟的發展，在玉龍雪山旅游的推動下，甲子村成立了“甘孜甘坂婚紗攝影服務公司”，積極探索“資源變股權、村民當股東、人人有分紅、戶戶有收益”的村集體經濟發展模式，走出了一條“支部引路、公司經營、村委監管、群眾參與、收益共享”的發展之路，規范了旅游秩序，保護了生態環境，增進了民族團結，拓寬了就業渠道，集體經濟“大蛋糕”越做越大，老百姓的“錢袋子”也越來越鼓。

我想起1990 年代早期在甲子村和黑水村調研時，這一片位于玉龍雪山區域的鄉村都還很窮，旅游業還沒有成氣候，村民的經濟來源單一。如今，改革開放促進了麗江旅游業的發展繁榮，玉龍雪山的旅游又促進了甲子村村民的脫貧致富。

隨著甲子村村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各民族通婚的范圍也日益拓廣。有個昆明市宜良縣的彝族女子嫁給了甲子村的一個藏族村民，這個彝族女子很能干，后來還被選為村長，現在已經60 多歲。她會講彝語和納西語，但不會講藏語，所以她和丈夫就用納西語交流，而年輕一代則都能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進行交流。從小就在學校里學習普通話的孩子們則相互用漢語交流，形成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和各民族語言共存和交互使用的狀態，這不但有利于各村村民相互交流溝通，而且還有利于以民語作為載體的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

我們還走訪了玉龍縣黃山街道文華社區的魯納古村。現在，當地的納西族村民與村里的各族新村民一起，組成了一個組織鄉村旅游和研學的“魯納古玩家”，各民族村民將新的元素融入村子，共同打造了一個共享花園和一個植物院落。其中，來自臺灣的郭順志夫婦喜歡在麗江農村生活，已經在魯納古村生活了十多年，他們精心組織各種寓教于樂的參與式研學活動。除此之外，村里的納西族村民還制作納西月餅、蜜餞等美食，還擬辦“大樹講壇”，組織各種話題的研學討論。

難得這些熱愛鄉村生活和大自然的有心人，在魯納古村開展了一系列美麗鄉村生活與旅游的活動，使魯納古村成為一個游客喜歡去的麗江鄉村旅游打卡點。

多族多國居民和睦共聚的社區

麗江古城大研街道北門社區居住著納西、漢、藏、回、白、彝、傈僳、普米8 個民族的居民和來自美國、法國、德國、澳大利亞和新加坡等12 個國家的外國籍居民，他們雖然生活習慣不同，但都相互尊重，相幫互扶，和睦共處。

麗江大研古城文林村地處麗江大研古城東郊，改革開放以后，文林村的民族結構發生了巨大變化，有漢、藏、白、回、普米、彝等民族，有20 多個姓氏，由原來單一納西族村落變成了現在的多元民族的村落。文林村轄區內現有居民334 戶982 人，其中，納西族居民占全村總人口的55%，還有45%是來麗江搞經營的“新麗江人”，文林村轄區內有100 多家客棧，40 多家餐飲店，50 多家商鋪，這些經商的新麗江人都是納西族以外的民族。

文林村素有“樂舞之鄉”的美稱，村中建有由各民族組成的多達102 人的樂舞協會；建有“納西古樂”“白沙細樂”“熱美磋”“勒巴舞”“東巴文化”5 個非遺傳承點，他們經常在不同級別的場合展演，深受好評。村內適時開展火把節、雪頓節、本主節、嘗新節、上元節等傳統節慶活動，各民族積極參與，展示自己的民族風情。這種不同文化的融合，也是文林創建民族團結進步示范村的最好載體。村子通過舉辦豐富多彩的文體活動，將“三個離不開”思想融入群眾日常生活中，推動了民族團結進步創建的開展。文林村迄今已先后榮獲“全國民族團結進步示范村”“中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全國鄉村旅游重點村”“全國民主法治示范村”等榮譽稱號。

永勝縣的民族“三交”情況

永勝縣漢族人口較多，我們去了順州鎮秀美村委會調研。秀美村委會位于順州鎮西北面，下轄14個村民小組，聚居著納西族、傈僳族、彝族、白族、苗族5 個世居少數民族，是一個以納西族為主的少數民族聚居村落，全村經濟收入主要依靠煙葉等種植、養殖和外出務工。

秀美村的對面就是麗江市古城區的金江鄉，至今保留著納西人最大的民俗節日——祭天古俗。我們在納西語稱為“阿魯地”的金龍小組看到有一棵大而茂盛的高山栲，這棵樹下就是一個祭天場。

阿魯地村一直傳承著納西人的火葬習俗，全村有兩個火葬場，一個是素氏族的，一個是梅氏族的。村民分屬于這兩個納西古氏族。村民也傳承著納西人的祭祖節習俗，村中保留著一些傳統的納西木楞房，還有能即興創作歌詠的傳統民歌歌手。這里的各族村民除了保持民語交流外，都能講地道的永勝漢語方言，年輕人的普通話水平也在不斷提高。

調研期間，我們去了永勝縣松坪鄉下喇瑪村看牦牛村委會看牦牛村，這個村在2014 年被列入第三批中國傳統村落名單。看牦牛村在納西語中叫“bberq lvl ddiuq”，意思是“放牧牦牛的地方”。該村位于金沙江東岸、長坪山南麓。我們沿著蜿蜒的盤山公路上行，途中，看到了橫跨金沙江的世界最大跨徑峽谷懸索橋。

看牦牛村海拔3000 米左右，我們到時，正是洋芋花開和麥子成熟的季節，金黃的麥子和多彩的洋芋花交相輝映，周圍山巒滴翠，郁郁蔥蔥，村中還完整地保留著119 院納西傳統木楞房民居，傳統的納西木楞房和新蓋的房子掩映在如畫的田園景色中。據介紹，全村共有109 戶，戶均種植花椒8.7 畝。由于海拔高、氣溫低，特別適合種植反季羊肚菌。當地的特產大紅袍花椒也清香撲鼻。

據村民介紹，看牦牛村形成于木氏土司統治時期。相傳，麗江木氏土司派遣玉龍雪山南麓白沙楊姓農戶舉家東渡金沙江抵達長坪山，負責放牧牦牛兼防衛任務，村中尚存古代用于通報來犯之敵情況的烽火臺遺址，與另一處的烽火臺遙相呼應。這和我在邱塘關等地了解到的烽火臺的情況相似，說明看牦牛村也是木氏土司過去的邊關防衛要塞之一。看牦牛村周圍有茂密的森林，四季不同景致的農田、高原草甸、水潭、傳統木楞房民居等形成了如畫的自然人文景觀。

村中的119 院納西傳統木楞房民居保存得非常完整，母房“吉美”的火塘、頂天柱、祭神的柜子等都有比較完整的留存，是麗江市不可多得的納西傳統民居最富集的村寨之一，2012 年被列為麗江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從村中上行，還可去往景致非常美的一些地方，是很理想的一條戶外旅游路線。

永勝縣這兩個納西村寨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們一直傳承保持了火葬習俗。在永勝縣，土葬是比較普遍的，行程中常常看到在肥沃的良田中矗立著一些建造得很奢華的土葬墓。在土葬盛行的地區，這幾個村落的納西人卻始終恪守著本民族的火葬習俗。而麗江市玉龍縣和古城區，自從1723 年清廷流官推行土葬習俗后，大多數的納西村落已經長期改火葬為土葬了，這讓我想到了各民族之間相互學習借鑒各自的優秀傳統文化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即費孝通先生說的“美人之美，美美與共”，這樣就能達到“取長補短，互補共生”的結果，有利于國家和中華民族的發展繁榮。

劍川縣白族和納西族的“三交”情況

在劍川縣，我們調研去的是位于老君山山麓的金華鎮雙河村委會。雙河村委會有5 個自然村，有納西族、白族、彝族、傈僳族等民族，其中納西族855 人，是5個民族中人口最多的一個民族。據村民介紹，這個村的納西人是明代木氏土司派來這里守護和管理老君山銀礦的，繁衍生息至今。

雙河村的生態環境很好，在2019 年被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命名為“第一批國家森林鄉村”，2019 年雙河村石菜江自然村被評為“云南省少數民族特色村寨”。從古至今，各民族相互通婚，和睦相處。納西族村民普遍都會講流利的納西語和白族語，有不少村民還會講傈僳語和彝語。

石菜江村的周圍是人口眾多的白族和傈僳族，而村民卻傳承了納西語，且能講流利的白語，年輕人的普通話講得也不錯。從中可看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和睦相處的歷史軌跡。

雙河村各民族之間的相互通婚很普遍，納西族和白族之間通婚的更多；走出去務工的村民，和他族同胞戀愛結婚的日益增多。在劍川，白族是人口最多的民族，所以納西族、彝族和傈僳族大多都會講白族語和劍川漢語方言，但同時也傳承了自己的民族語言。在學校里系統學過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年輕人，普通話水平普遍比較高。有意思的是，石菜江村50 歲以上的納西村民所講的納西語中保留了很多的古語，我們記錄了一些詞匯。

【結語】

這次在滇西北一些不同民族鄉村的調研中，我有如下幾點感受：

與過去傳統的單一民族為主的社區相比，如今的鄉村，各民族嵌入式聚居、雜居的情況在增多。

改革開放之后，隨著社會的變遷和人口的流動，各民族之間的通婚不斷增多，有不少來自外地的人入贅和嫁入某個民族社區的現象在增多。

各民族之間在經濟、文化方面的互相學習和互補呈現出更好的態勢，民族關系更加融洽和睦。

隨著學校教育水平的提高，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普及狀態良好，年輕人掌握普通話普遍比上輩人要好得多。

國家要求云南的發展目標是建成我國民族團結進步示范區，生態文明建設排頭兵，以及面向南亞東南亞的輻射中心。而各民族的語言是各民族文化的載體，如果云南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學習掌握與民語的學習掌握方面能獲得成功，就可以成為中國的云南經驗。當下，我所調研的社區各民族的語言傳承得還不錯，除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外，各民族之間還能用多語交流。這種一體多元的文化發展形式如果保持得好，云南可以成為一個各民族既能學好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又能傳承好本民族語言和優秀傳統文化的范例，有助于在國際上提升我國的聲譽，并作為中國經驗讓國外更多的人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