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文

村委會的門前搭起了舞臺。
所謂的舞臺,不過破解放車的車廂加幾個空柴油桶,上面支了木板。戲臺的天棚是用黑塑料布搭的,既可遮陽又可防雨,戲臺的前面用于演出,后面供演員換服裝和道具。
這次請的是潘大立。潘大立本來就是我們村的,他可是個名角,各村聞名。他有個小劇團,演員都是臨時組織的,平時種地,農閑演戲,潘大立是團長。聽說他是在縣里的舞臺演出過的,受到了縣長的好評,有人說他有希望進縣劇團深造。
那時我還小,村里請一次戲不容易。我們也不能錯過機會,我最喜歡鉆在戲臺子底下,雖然這里看不見演員的臉,卻離演員最近,幾乎可以聽見演員的呼吸聲。
戲臺前面有一棵大柳樹,那里席地而坐的人最多,有賣冰棍的,也有賣瓜子的。“二八”自行車后載一個泡沫箱子,上面再包一層棉被,這是最好的冰箱,拿出來的冰棍還冒著涼氣。對我們來說,聽戲只是個由頭兒,蹭點兒吃喝才是最重要的。
當演員在臺上閃展騰挪時,臺下就有塵土簌簌地落下來,弄臟了我的冰棍。于是,我從臺下伸出頭來,看是誰在和我作對。可我沒什么辦法,又不能把他從臺上扯下來,只能在冰棍上舔兩口,算是弄干凈了。
表演的正是潘大立,他穿著簡單的戲裝,頭上圍一條白手巾,臉上撲著粉,像剛從面缸里鉆出來一樣。
我不喜歡潘大立。聽說他很有才,彼時所演的正是他自編自演的成名曲目《潘大懶相親》,大概就是講述了一個懶惰的農村光棍兒在村支書的幫助下,立業成家的過程。可這哪里像個農民?臉上的粉直掉渣渣兒。
臺下的觀眾看得如癡如醉,伸長脖子,張著嘴,還時不時地拍一會兒巴掌,證明他們看懂了。可我看不懂,一會兒唱一會兒說,二胡聲比演員的嗓門兒都大,能聽出個啥?
于是,我狠咬下最后一口冰棍,把冰棍桿朝臺上一拋,轉身又鉆到臺下。在我看來,這臺下比臺上好玩兒多了,就像是《地道戰》里的防空洞。
大戲演了三天,每天都有潘大立登場,我搞不明白,他演得就那么好?看演出的人有增無減,每天都熙熙攘攘,像趕大集。南村的來了,后屯的也來了。二大媽還帶了煙笸籮,把長煙槍抽得吱吱響……
臺下有一群小青年在打架,好像是因為處對象的事。看戲的人又都圍到那一邊,這邊的戲臺倒清靜了,連演員也伸著頭向臺下看,只有器樂師沒有停手,那音樂就不停地咿呀著……
“都他媽的滾遠點兒,一天把你們閑的,別影響大家伙兒看戲好不!”村支書老萬怒吼著沖進人群,一頓連罵帶踢,把小青年們趕走了。我和小伙伴們遠遠地看著,有點兒害怕。
社員們又都回到戲臺前,還是津津有味地看戲,還是津津有味地嗑瓜子。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起,村里不再請舞臺戲了,或許是因為我長大了,這場景淡出了我的生活——我已經對鉆到戲臺下面不感興趣了。
潘大立還會到村委會大院門前的空場上去,有時呆呆地看,有時吼上幾嗓子。我覺得他就是個公鴨嗓,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發不出個正音來。
潘大立成了他戲里的潘大懶,他還不愛種田,老婆也跟人跑了。聽說是因為那人告訴他老婆,可以帶她去南方旅游,她就跟人走了,走時還告訴潘大立:“如果有一天你也能帶我出去走走,我就回來!”
村里再也沒人看潘大立的戲了,連縣劇團都黃了,更別說鄉下自辦的小劇團。潘大立就這樣潦倒著,家破人散,游手好閑。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要走自己的路。我沒得選擇,因為我高考落榜了。
去部隊時,父親一直在后面送我,他的背有些佝僂,像是怕天塌下來壓到自己。他說我是時運不濟,就像潘大立變成了潘大懶一樣。
可我不這樣認為,路是自己走的,何必去怪運氣。如果運氣有那么大的威力,我們又何必掙扎?那樣的話潘大立倒是對的,懶懶地放棄。
再回家時,我已經在部隊度過了十二個春秋,三級士官轉業,在縣城里有了工作,有了家庭。但父親還在老家,我去看他。他的頭昂得很高,我知道這是因為他認為我混得還不錯。
我和父親聊天,話題總離不開村里當年的戲臺,離不開冰棍和潘大立。
我問父親:“潘大立現在咋樣?”
“他現在可厲害了!”父親說,“自打有了快手直播,他可算找到門路了,現在粉絲都好幾十萬了,一場直播帶貨,能掙幾萬十幾萬。村里的小學和鄉路都是他出錢修的,他還續了老婆有了孩子……”
父親滔滔不絕地說著,我有些不服氣:“有錢了不起?”
離開村子時,我在村委會大院門前碰到了潘大立。他蒼老了許多,頭發幾乎掉光了,臉依舊很白,不過沒有涂粉。
他正架著手機要搞直播。
我主動和他打招呼:“現在挺好啊!”
他朝我笑:“有出息了,小子!”
“干嗎非跑這兒來拍?這里又沒有舞臺。”我問。
潘大立笑了,把手朝四周畫了個圓圈,說:“這不就是舞臺?”
原來,他的心中一直都有一個舞臺!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