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于

荔枝是只在書上見過的水果,它離東北鐵路上的小城太遙遠了。
第一次吃荔枝,是中考剛剛結束,我去曉風家玩。曉風剛拿到中等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一團喜氣。和她一同習畫的我,藝術課、文化課都是提檔分,卻因為區里僅有兩個名額,未能被錄取。
這張薄薄的通知書,寫著曉風的未來,某所區小學的美術教師是她未來的職業。在小城,這是非常體面的職業,這是會被眾多人羨慕的人生。落榜的我只是為曉風高興,就連我媽媽也為曉風高興。曉風需要一個安穩的未來,曉風值得一個安穩的未來,曉風是這世上最聰明、有智慧的女孩。曉風是我最好的朋友。
七月底,天氣熱,老榆樹都無精打采地站著,沒有一絲風吹過。我騎著藍色的永久自行車,一路從家里踩到曉風家。我沒什么事兒,只是想見見她,兩個人一起發發呆,打發漫長的假期。那時候,我們都覺得日子太長,未來太遠。
推開曉風家的綠色紗門,隱隱聽到有人講話。走進去,看到曉風和大冰哥。
半年前,曉風告訴我,她在區里文化館找了一個美術老師,教她畫畫,讓她能通過師范美術生的考試。這件事讓我動了心思,覺得自己也要試試。于是,我讓曉風帶我一起去學習畫畫。這件事兒,被曉風的媽媽狠狠罵過,問曉風為什么要讓自己再多一個競爭對手。那時,我大約還像一個不錯的競爭對手。
我和曉風,在楊老師的畫室里,安下心學畫畫。為了同樣的考中專的目標,我們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好朋友。
楊老師是小城文化館里的一名美術老師,是個長發飄飄的男青年,氣質上非常藝術家。楊老師家的臥室,掛著他老婆——青青姐的裸體畫像。在閉塞的小城里,楊老師畫班的氛圍不僅前衛,而且充滿理想色彩。畫班里是一群中考、高考的孩子,每個人都為了未來努力。在小城,大家條件都差不多,多是家境清寒的窮孩子,沒有誰有后路可退。每個人都拿著父母積攢下的有點昂貴的學費,破釜沉舟一般地努力。學畫是有點費錢的,且不提楊老師每月一結的學費,就說畫筆、染料、畫紙、松節油、橡皮泥……哪樣不用錢呢?畫室里的孩子們,為了中考,為了高考,都是帶著微茫的希望,心無旁騖地學習、再學習,毫不留心其他人到底在做什么。
大冰也是楊老師的學生,他大我們八歲,是個退伍兵。大冰哥生得不錯,模樣英氣,身材也板正,更可貴的是他是個溫柔又陽光的小伙子,和我們慣常見過的不讀書的東北人相比,自帶一股書生氣。
大冰哥曾參加過高考藝考,他的目標是“魯美”。那時,所有畫畫班的孩子,大學目標都是“魯美”。魯迅美術學院就在沈陽,離我們家并不遠,看得見,夠得著,踮踮腳可能就夠得上。
大冰哥高考第二年也落榜了,然后他義無反顧地去參軍了。畢竟,退伍回來,還能分個工作,養活自己沒問題。可藝考,有時候就是夠不到,不管你怎么努力。
大冰退伍回來,一時間沒有好的工作,他還是愛畫畫,就常在楊老師畫室里幫忙。一來二去,我們都熟悉了。
我畫得并不好,只學了兩三個月,可曉風早在她媽媽的規劃下,學了很多年。曉風常常勸我:“你信我,你一定會畫得更好,走得更遠,你一定比我走得遠。”
第一次她這樣說,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暗夜。從畫班出來,天冷了,墨黑的夜里,只有一盞盞橘黃色的路燈閃著溫柔的光。曉風一字一句,鄭重其事,我不過是冷笑而已。我心里很慌張,可是又不想自損氣勢,于是一句話都不講。自行車軋在碎石子路上,吱吱嘎嘎的聲音,好像碾壓這寒冷的夜也摩擦出了火花。那時,面對未來,我們每個人心里的夜,總是黑沉沉,可總會被一星半點的事兒擊打出些聲響,然后會有一些念頭冒出來。
為了向一個目標接近,我除了全力以赴,對其他的事情毫無感覺。就算在曉風家里見到大冰,我還是毫無概念。
停好自行車,走過院子里一方水泥路面,一陣陣的熱烘出來,我推開房門徑直走進去。陽光鉆進走廊的綠紗門投在暗涼狹長的過道里,我看到很多細小的灰塵在飛舞,閃著金色的塵埃。我倚在西屋的房門邊,整個人就站在走廊金色的塵埃里。
曉風和大冰在房間里擺著一組靜物,蘋果、香蕉、陶罐,居然還有兩顆荔枝。淡藍色的襯布,大冰在整理襯布的皺褶。
大冰穿著白襯衫,和一條軍綠色的長褲,挺拔清爽。曉風那天穿了一條素色的格子連衣裙,頭發就那么披在肩上,好像也不覺得熱似的。那一天她沒戴眼鏡,她膚色白,白得沒有血色,蒼白,只是睫毛長,眼睛大,當時她瞪大了眼睛,拿著水粉顏料對著那組靜物發呆。
“好啊,你原來在偷偷練習,怪不得分數比我高那么多,原來大冰哥在幫你!”
“大冰哥,你真偏心啊!”
倚著門,我拋出好幾句話,心里熱烘烘,有點嫉妒嗎?嫉妒這個已經拿到通知書的女孩,氣憤自己白折騰一場,反而耽誤了中考的成績?
曉風慢慢地走過來,非常誠懇地和我說:“你信我,你一定會畫得更好,走得更遠,你一定比我們所有人都過得更好。”
大冰哥拿了兩個荔枝來,遞給我。讓我嘗嘗,希望我能閉上嘴。
“哪里來的荔枝?”我問他們。
曉風說是大冰托戰友從南方買來,再通過鐵路上跑車的戰友運回來的。只要兩天兩夜,荔枝就從遙遠的,我們沒去過的南方運來了。“一騎紅塵妃子笑”啊,我腦子里突然就閃出這句詩,卻沒有開口。
荔枝殼的顏色發黃了,味道卻還在。甜膩而香,就算那凹凸不平的殼也掩蓋不了。那香氣我第一次接觸。咬開賴賴巴巴的硬殼,瑩白的果肉就出來了,放在嘴里,真是甜,一種我沒有吃過的甜。又甜又香,可我心里卻又苦又澀。
我第一次吃荔枝,曉風和大冰也是。大冰的戰友都有工作,可大冰還沒有。我要去讀高中了,我能考上大學嗎?
吃了荔枝也并沒有讓我心情好起來,我很快離開曉風家。我萬分惆悵,藝考失敗,我注定要去讀高中,參加高考是更加艱險的一條路。未來一片茫然,才讓人更加憂慮。而曉風,顯然未來光明得多了。
媽在做午飯,她問我為什么這么快回家,沒在曉風家多玩會兒嗎?我告訴媽,荔枝和大冰,我終于知道曉風為什么美術分數那么高了,是大冰一直幫她補習。
媽卻說我是個傻孩子,什么都不懂。
高一的時候,我和曉風分開了,她去外市讀中專,我在本市磕磕絆絆地讀高中。沒多久,曉風在來信中告訴我她和大冰的戀情。我捏著薄薄的信紙,那一刻才明白,媽為什么說我傻。
那年國慶,大冰去曉風的城市看她,他們去郊區的蘆葦蕩里玩,風吹過蘆葦,滿世界都是一片金黃。秋風蕭瑟,吹皺一泓江水,陽光卻溫柔地撫摸著每一個生靈。走進蘆葦叢路過一個小水塘,曉風走不過去,大冰背上她,就能走過去了。
兩張信紙,字里行間,是曉風娟秀又不失風骨的字,全部都是戀愛的少女的甜蜜。我仿佛也看到了那一片金黃的蘆葦蕩,初秋的藍天,有最開心的曉風和大冰。哪怕秋風已冷,可兩個人在一起,總是最暖的了吧。我在重點高中,被現實碾壓得悲觀又絕望,一心苦讀卻看不到希望,還是跟媽說了曉風和大冰的事兒。媽說:“早就說你傻,在楊老師的畫班我就看出來了。你看吧,大冰的工作也有了著落,可能會進水利所。”
“水利所?曉風媽媽是那邊的領導呀。”
“你還有救,總算想到了。”媽笑著說我。
大冰家境一般,只憑能力和才華,在處處都講關系的小城,想找一份稱心的工作,談何容易?大冰什么時候和曉風確定的戀愛關系,到底是什么契機促成他們的戀愛?我也沒有細想過,有人喜歡曉風,真的不需要驚訝,她畢竟是那么好。
我和曉風漸漸來往少了。高二分了文理科,我拼了一口氣想證明自己能學理科,留在理科班墊底。我的冬天始終漫無邊際。只是偶爾會想大冰還會托人給曉風帶珍貴的荔枝嗎?
第三年,曉風給我一封很厚的信。大冰離開了曉風,要和水利局局長的女兒結婚了。
厚厚的一封信,除了傷心,只有那年冬天里的白雪,寒冰,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