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濤, 丁 明, 喻強強, 薛漢榮△
(1.江西中醫藥大學臨床醫學院,南昌 330004; 2.江西中醫藥大學岐黃國醫書院,南昌 330025; 3.江西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南昌 330006)
痰飲病是臨床較為多見的一類疾病,《黃帝內經》中尚無關于痰飲的完整記載,直到張仲景在《金匱要略·痰飲咳嗽病脈證并治第十二》中專門對痰飲做了詳細論述,且為后世創立了行之有效的治療法則和方藥。他提出的“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被后世尊為治療痰飲病的準則,其典型代表方劑有苓桂術甘湯等。但后世對該條文解讀莫衷一是,對痰飲廣義與狹義之分、痰飲實質、“溫藥和之”等內容存在不同見解。筆者追根溯源,在此陳述以下觀點,謬誤之處敬請同道斧正。
痰飲合稱的概念首見于張仲景《金匱要略·痰飲咳嗽病脈證并治》篇中,此前痰、飲僅作單獨論述。痰首載于《神農本草經》:“巴豆……破……痰癖。[1]213”飲最早見于《素問·經脈別論篇》:“飲入于胃。”在漢唐時期,“痰”與“淡”“澹”相通,《說文解字》云:“澹,水搖也”[2]691,用以形容水飲的流動特征。《千金翼方·痰飲》云:“大五飲……三日淡飲,水在胃中。[3]256”吳新明[4]認為,宋以前的痰字均為淡的通假字,在宋以后張景岳、朱丹溪等醫家對痰的研究和認識才逐漸深入,并逐漸賦予痰獨立的認識。張仲景之痰飲篇雖以痰飲冠名,但內容實則皆在論飲證。如原文:“問曰:夫飲有四,何謂也?師曰:有痰飲,有懸飲,有溢飲,有支飲。問曰:四飲何以為異?師曰:其人素盛今瘦,水走腸間,瀝瀝有聲,謂之痰飲;飲后水流在脅下……謂之懸飲;飲水流行……身體疼痛,謂之溢飲;咳逆倚息短氣不得臥……謂之支飲。”“水走腸間,瀝瀝有聲”正是水搖動的淡飲、懸飲、溢飲、支飲皆為不同病位的飲證。原文談到痰飲的病因有“飲水多”“食少飲多”“傷飲”,并未提及痰的病因。原文中還有一條涉及痰字,“膈上病痰,滿喘咳吐……必有伏飲”,但該條論述的仍是飲證。四飲的治療方劑如苓桂術甘湯、澤瀉湯、小半夏湯、五苓散、己椒藶黃丸、甘遂半夏湯、大小青龍湯、十棗湯等方劑皆為治療水飲,且“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是針對飲為陰邪、得溫則行的正治。因此,張仲景所論述的痰飲實則為飲,痰僅作為飲的修飾語,而非后世認為的痰與飲的總稱。
張仲景在《金匱要略·痰飲咳嗽病脈證并治第十二》中根據水飲的部位及表現,將廣義痰飲分為狹義痰飲、懸飲、溢飲和支飲,狹義痰飲僅指停于腸胃的飲證。因此“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中的痰飲存在廣義與狹義之辨。執狹義痰飲觀點主要依據有:從原文來看,除外“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外,還有“病溢飲者,當發其汗,大青龍湯主之,小青龍湯亦主之”“病懸飲者,十棗湯主之”兩條,句法上與該條相同,因此認為是指狹義痰飲。然原文雖有溢飲、懸飲等類似語句,但其內容實質則有不同,一言治療法則,一言具體方藥,且作為同等地位的支飲并無類似的提法。正因為廣義痰飲病情復雜、臨床表現多樣,才有“溫藥和之”的指導法則,而無具體的統一處方,如此判定為狹義痰飲未免不能深究張仲景之本意。且飲作為陰邪得溫則行,“溫藥和之”適用于廣泛的飲證,正如原文中的小青龍湯治溢飲、小半夏湯治支飲,而非局限于狹義痰飲。因此,張仲景原意是指廣義痰飲,正如高學山《高注金匱要略·痰飲病》所言:“此總言用藥之治例,病痰飲者,當合四飲而言。[5]178”
對溫藥的理解多數醫家理解較為一致,即指溫性藥物[6]。因痰飲的形成主要是由肺脾腎等臟腑陽氣虛弱、水液停滯而成,陽氣虛為本,痰飲停滯為標。本虛當溫補,溫藥具有振奮陽氣、開發腠理、通調水道的作用,使痰飲得除;標實當以溫藥化之,痰飲為陰邪,得寒則凝,得溫則散,因此無論標實、本虛皆當以溫藥治之。正如《金匱玉函經》所云:“況水從乎氣,溫藥能發越陽氣,開腠理,通水道也。[7]94”縱觀本篇治痰飲21首方劑中共31味藥,其中溫藥11味,如桂枝、半夏、白術、生姜、麻黃、細辛等,桂枝、半夏的使用頻率位于前兩位。只有腎氣丸中含有1味附子大熱之藥,但該方實則陰陽雙補,附子熱性得到緩解。溫性藥物具體又有辛溫、苦溫、甘溫之別,如辛溫之桂枝、麻黃,苦溫之半夏、白術,甘溫之大棗、炙甘草。同時又有溫補、溫運、溫燥、溫宣、溫利等功效之不同,如腎陽氣虛所致飲證,用腎氣丸溫補腎氣化飲;脾氣陽虛不運所治痰飲,用苓桂術甘湯溫運脾胃;飲邪在肺衛者,用大青龍湯或小青龍湯溫宣發汗;飲邪在胃脘者用小半夏湯溫燥水飲;飲在下焦膀胱者用五苓散溫利水飲。由上可見,張仲景所言“溫藥”并非單指溫補藥物,實則蘊含具有攻邪或扶正的溫性藥物。
對“和之”的理解莫衷一是,有“和胃氣”治痰飲“當以溫藥利之”“用藥溫和”“無實際意義”等觀點[8]。筆者認為“和之”意義深遠,可以從兩方面來理解。從大的層面講,“和”乃“使……和”,使機體恢復和諧的狀態,此為辨證論治的總體目標,生動地體現了張仲景辨證論治的靈活性和原則性,正如他在《傷寒論》中多次提到的“和”字,如“津液自和”“陰陽自和”,形容機體和諧的狀態。從具體來講,是指使用溫藥的治法治則并非盡以溫藥治之,而需根據飲證的標本緩急、寒熱虛實等不同情況施以不同治療方法。若病情初期或病情較緩或飲未完全化熱時,用藥多偏溫。如溫陽化氣之苓桂術甘湯、腎氣丸等,溫散水飲之小半夏湯、小半夏加生姜湯,辛溫發汗之大青龍湯、小青龍湯,溫利小便之五苓散等。若飲邪較盛、病情急重或化熱時,張仲景常用攻下逐水之品,如甘遂半夏湯、十棗湯、葶藶大棗瀉肺湯,但運用攻下劑時不忘用甘溫大棗、甘草、蜜來固護正氣、緩和藥性,因此筆者認為張仲景的“溫藥和之”是針對飲邪為病多樣復雜的總治療原則。飲為陰邪,其正治之法是采用溫藥治療,然飲證致病復雜,變化多端,臨證還需藥隨證變。可見,“和之”并非單指“和胃氣”,亦非利小便之“利之”,而“溫和”之義也不能概其全,“無實際意義”之說更是謬誤。
宋以后對痰的認識已有不同,宋·楊仁齋在《仁齋直指方》中將痰與飲分開論述:“夫病痰者,津液之異名。”“水之于飲,同出而異名也”[9]83。張景岳在《景岳全書》中指出:“痰之與飲,雖曰同類,而實有不同也。蓋飲為水液之屬……若痰有不同于飲者,飲清澈而痰稠濁,飲惟停積腸胃與而痰則無處不到。[10]671”他認為痰與飲的形態和病位都是不同的。
隨著對痰認識的不斷豐富和深入,痰與飲的陰陽屬性存在不同見解。《紅爐點雪》認為,“火為痰之本,痰為火之標”“火迫津液而為痰”[11]2,6。《景岳全書·痰飲 》曰:“得熱化的為痰,得寒化的為飲。[10]700”清·王旭高在《醫學芻言·痰飲》中指出:“柯韻伯云:痰與飲同源,而有陰陽之別。陽盛陰虛則水氣凝而為痰;陰盛陽虛則水氣溢而為飲。[12]18” 尤怡《金匱翼》對痰飲概念加以區分,認為“痰之與飲,同類而異名耳。痰者,食物所化,飲者,水飲所成,故痰質稠而飲質稀也。痰多從火化,飲多從寒化,故痰宜清而飲宜溫也”[13]123,進一步區分了痰與飲病因和治則的不同。以上醫家主要認為飲為陰邪而痰屬陽邪。
然眾多醫家多遵從“痰飲陰邪”之說。《素問·經脈別論篇》云:“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通調水道,下輸膀胱。水精四布,五經并行。”《濟生方·痰飲》云:“腎能攝水,腎水溫和,則水液運下。[14]31”痰飲的形成與肺脾腎三焦功能不足相關,主要是因肺脾腎陽氣虛損,水液停聚為痰為飲。尤在涇在《金匱要略心典》中指出:“痰飲、陰邪也,為有形,以形礙虛則滿,以陰冒陽則眩,苓、桂、術甘,溫中去濕,治痰飲之良劑,是即所謂溫藥也。蓋痰飲為結邪,溫則易散,內屬脾胃,溫則能運耳。[15]88”趙以德說:“痰飲由水停也,得寒則聚,得溫則行,況水行從乎氣,溫藥能發越陽氣,開腠理,通水道也。[16]293”雖存在“火迫津液而為痰”“痰屬濕熱”“得熱化為痰”等說,但痰的本質來源為水谷津液化生,也就是說痰飲之病源皆為水[4],故痰的性質本為陰,正如尤在涇所言:“蓋痰飲乃水寒陰濁之邪。[17]205”
隨著時代環境、生活條件的變遷,膏粱厚味、過少運動等不良習慣的出現,痰濕水飲為病越來越多見,張仲景“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的準則已不限于針對飲邪為患。痰、濕、水、飲皆為陰邪,本同而標異,因此可廣泛適用于痰濕水飲為病的總指導原則。張仲景將痰飲與咳嗽合而為1篇,且該篇第41條條文中與肺直接相關的有18條,可見痰飲與肺的關系非常密切。多數醫家認為,痰飲是導致肺系疾病纏綿反復發作的重要病理因素,此與張仲景所言的“伏飲”“留飲”具有相似性。薛漢榮臨床辨治呼吸系統疾病時尤重痰飲的辨析,屬痰者常見咳喘,咳聲沉悶,聲如從甕中出,痰聲漉漉,痰質地黏滯稠厚,或咳則吐痰、口黏、苔白多偏厚膩,脈滑或滑數,常用溫膽湯、清氣化痰湯等;屬飲者排出物質更清晰,臥則咳喘甚,遇寒飲冷則加重,小便清,咳時淚多,苔水滑,脈多弦澀;兼表飲者可或見眼瞼浮腫,臥時交替鼻塞、流清水涕等癥,常用小青龍湯、射干麻黃湯、苓甘五味姜辛飲等;若痰飲戀久郁熱者,常用小青龍加石膏湯、黃連溫膽湯;若痰熱腑實,常用厚樸大黃湯[18]。薛漢榮將痰飲細分為寒痰、寒飲、熱痰、熱飲、燥痰等,臨證時遵古法而不拘泥于古法,未一概全用溫法溫藥治之,寒痰、寒飲主以溫藥和之,熱痰、熱飲主以涼藥和之,寒熱虛實錯雜者又當溫清攻補和之,可謂將“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的原則靈活運用至各種肺系疾病治療中。
綜上筆者認為,張仲景所述的“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中的“痰飲”所指為廣義的痰飲。飲為陰邪,多由臟腑陽氣不足、水液停聚導致,當以溫藥治之。然臨證須根據邪正之盛衰、病勢之緩急、部位之淺深、寒熱之屬性等常與變的情況,合理運用溫陽化飲、辛溫發汗祛飲、溫利水飲、瀉水逐飲等方法治療。常態時主以溫陽化飲,變時則根據病情選用發汗、利小便、攻逐等法,遵循“和之”的總體目標和原則。痰飲水濕皆為陰邪,臨床致病廣泛,“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不僅僅是治療飲邪為病的根本大法,亦可作為痰水濕等陰邪致病的指導原則,只是當“謹察陰陽所在而調之,以平為期”,靈活運用各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