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灑滿天

◎劉豐歌

脫下一身戎裝，忽然覺得，身體像被誰抽去了筋骨，頓然缺少了精氣神。

離開鐵打的營盤，終于明白，即便軍旅生涯數十載，你還是那個——流水的兵。

是兵，總有解甲歸田的時候。

可心，與青春，早已習慣那一天幾次雷打不動的軍號，那充滿青春活力的番號，與立正、稍息、齊步、正步、跑步合奏出的鐵血音符。

身體，已習慣那身春秋常服，夏常服，冬常服，迷彩服與特殊日子才穿的禮服織就的橄欖綠。

離開這一切，仿佛一場夢。

有人黯然神傷，有人借酒消愁，有人夢回連營……你呢？也不例外。

回到家，突然間，變得極不適應，心慌，煩躁。

曾以為對家很熟悉，卻發現，自己竟如一個過客。

很久很久以前讀過的一首詩從記憶深處走來：“軍人的妻子只有半個男人/軍人的孩子只有半個父親……”

反之亦然，你想。

你也只有半個妻子，半個孩子，半個家庭。說半個還有些夸張，其實你連半個都沒有。

家中的什物，對自己，都像熟悉的陌生人，包括那條調皮的小狗。

它總與你捉迷藏，“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記得嗎？”

用歌聲故意逗你。

你記得前一句話，后一句話，你真記不得了。

你在翻箱倒柜地找，它悄無聲息地藏。

連你自己平時常穿的衣服都不與你親近，看你出門找不著它，那猴急的樣子，隱匿在你找不到的地方竊笑。

女主人出馬，它們立即現身。

你生悶氣也沒用，它們可不是你的部下或你的兵，不會照顧你的小情緒。它們比你還愣，不出不出偏不出，看你能咋的，你又不能撤它們的職。最終你還得善待它們，它們可是你的門面。

小狗與你幾十秒熱情過后，繼續搖著尾巴回到女主人身邊，和你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你拿出美食誘惑，小家伙比人聰明，絕不學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把自己餓死？哼，那叫笨，可不是本小狗的性格。美食要吃，那是必須的；氣節不能丟，更是必須的。

美美享用過佳肴，瀟灑的一個轉身，蹬蹬蹬，跑到安坐沙發的女主人面前，一蹦跳入懷中，繼續臥下，汪汪幾聲呢喃，向主人匯報：俺的忠心，日月可鑒。

你啞然失笑。

換上便裝，害怕出門。走路變成了蹣跚學步的孩童，胳膊腿各自為政，互不配合，連自己都覺得別扭。

你納悶：“軍裝的魅力真那么大，離開它手腳都不服從管理了？”

便把一套一套的軍裝，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衣柜中，像列隊整齊的兵。

一次次放進去，卻一次次鬼使神差，趁妻子上班時拿出來，再看看，再摸摸，弄皺的地方用手扽扽，盡量讓它保持軍裝該有的威儀。

它們和你一樣，也“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同病相憐吧！總之，你們是戰友，是兄弟，就那么簡單。天天為你遮風擋雨啊，你身上的汗臭味沒少熏它們，它們從沒抱怨過。這就是情誼，血濃于水的感情。

米面蔬菜，油鹽醬醋，曾經離你那樣親近，三餐入你肚腹，保障你充足的能量在訓練場摸爬滾打，在辦公室熬夜加班；卻又那樣遙遠，你能調動一個中隊、一個大隊、一個支隊以最佳兵力配置去完成一項艱巨的任務，卻不知它們怎樣搭配才能做出美味佳肴。

現在呢，是那樣遙遠，又那樣親近。遙遠的是它們，與你隔著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遠在天涯的距離。想與它們親近的是你。

你不得不親近，妻子上班，孩子上班，你孤家寡人一個，天天叫外賣，吃著吃著自己煩了，到了飯點也沒胃口。

既是心血來潮，亦是形勢所逼，決定自己動手，實現自給自足。

一切從零開始，摟起袖子，系上圍裙，拿來手機，點出烹飪視頻，用干工作的勁頭來學習，來親近它們。

經過反復折騰，浪費大量食材，你終于發現，理論與實踐的距離，不亞于兩萬五千里長征。

你像一個情商極低的笨蛋，用笨拙的手與它們打交道，動輒把它們掉在地上，灑在案板上。它們看出了你的無能，一個個變成了“促狹鬼”，用干飯變稀飯、稀飯變干飯的魔術玩弄你，用饅頭似餅、餅似饅頭的造型笑話你，用酸甜苦辣咸那或太過或不及的滋味折磨你，讓你出盡洋相。

開始過起一地雞毛的日子，你便懷念那幾十年激情燃燒的歲月。與一同退下的戰友煲電話粥，話匣子一打開就如大河奔流，滔滔不絕。

時間輕輕一晃，一個小時過去了，再輕輕一晃，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余興還未盡，話題還未完，手機提示，電量不足百分之二十，不理；過會再提示，電量不足百分之十。

的確該充電了，于是相約，某月某日某酒店，不見不散。

見面還是部隊老習慣，喝著喝著大杯上，“酒喝干，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

你以為你還年輕，一次兩次三四次，五六七八九十次……喝著喝著，身體出狀況了，三高出來了，脂肪肝出現了，腰椎不給力了。仿佛早有預謀，合縱連橫，相繼出動，來勢洶洶，囂張至極。

你很納悶，以前不是很好嗎，身體倍兒棒，吃飯倍兒香，喝酒倍兒猛，壯如牛，猛如虎。現在什么情況，不是正當年嗎，身體內部養的那群防御的兵呢，怎么都成了窩囊廢？

你煩惱，氣憤，啥用不起。你照照鏡子，才發現，白發與皺紋交相輝映，彎腰與駝背如影隨形。

這一切變化是悄無聲息的，是細雨潤物的，是讓你未覺察到的。

你終于明白，歲月不饒人。

你是該離開軍營了，這樣的你怎么能適應艱苦的軍旅生涯？給后輩讓位，理所應當。這就是長江后浪推前浪。

但這些后輩并沒把你拍在沙灘上。組織待你更不薄，把你培養為一名干部，還讓你退職休息。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你終于釋懷了，即使你夢中仍無數次偷偷溜回軍營轉一轉，看一看，只是周公擇機讓你聊解那份揮之不去的軍人情結而已。

于是，你走音跑調地哼著劉歡那首“心若在，夢就在……只不過是從頭再來”的歌。揚帆起航，從頭再來。

你決定放平心態，好好生活，鍛煉身體。

有人推薦游泳，游泳館離家遠，不方便，一張卡幾十次你幾年都沒用完；有人推薦打乒乓球，你從小不感興趣，雖然你對乒壇奇才劉國梁十分崇拜，但你體內無乒乓基因，揮了幾次球拍便毫不猶豫斷舍離。

最終，你選擇走路，有人說這是最好的鍛煉方法，既經濟又實惠，還不需專門學，一歲多都會了，走了一輩子呢。

好嘛，走便走，每天沿著濱河路走走走，微信記步器每天忠實給你記錄，你發現群中許多和你一樣的人，你一萬步，他兩萬步，相互較著勁兒，總想爭第一。你也不服輸，力爭與第一名看齊，甚或取而代之。

一次機緣巧合中，你見到曾經因腰痛經常在院中退著走路的戰友，身穿太極服，從外面公園練拳歸來。他曾鼓動你跟他一塊練太極拳，當時你很不屑，心想，我又不老。現在，發現他仿若換了一個人似的，走路健步如飛。比你年齡大的他，看著精氣神比你還年輕了。

你滿臉羨慕，心想，太極拳，能獲得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殊榮絕非浪得虛名。

你下決心了，跟他一起學太極拳，為了你的健康。

到了拳友們練功的地方，你才發現，有好些戰友都在練拳。更讓你驚奇的是，既有幾對夫妻檔，還有一對姐妹花。看來太極拳的確有魅力啊！

你開始每天跟著他們亦步亦趨學，他們踢腿你踢腿，他們站樁你站樁，他們練拳你練拳，像他們的影子，像他們的鏡子，緊跟他們的步伐。

戰友們很熱心，一個動作不會，幾個人給你指出，連旁邊練拳的素不相識的老太太都經常教你動作要領。

你想，難道練太極拳的都是這樣的古道熱腸？你算說對了，有位太極拳老師在一名戰友的邀請下，不僅每周主動來教拳，且全是義務教學，學費分文不取。

你突然感受到人間處處有溫情。你仿佛又回到了部隊那個大家庭。

你決定對太極拳一定要深入了解，仔細研究，勤加練習。

于是，北濱河路黃河大橋下的公園，體育公園前的廣場，機關公寓樓前的健身區，家中的客廳，都成了你練拳的地方。

在鍛煉身體的同時，你又報了網上書法培訓班，電大美術培訓班。你說你要文武雙修，拾起年少時想當書法家、畫家卻因諸種原因未能實現的夢想。

疫情期間，你又發揮余熱，當起了社區志愿者，身穿紅馬甲，展露出你在部隊的指揮才能，讓一隊隊做核酸的群眾像列隊的士兵井然有序，還給封閉在家的居民送米送面，送菜送藥。用你的話說叫“累并快樂著”。

你把每周需要完成的任務用課表的形式精心安排出來，時間精確到分鐘。那份認真勁兒讓你又回到幾十年前在部隊基層中隊當主官的狀態。

你把退休的日子過成了不停旋轉的陀螺。你妻子與朋友聊天時總說你在部隊有多忙，她很少看見，因為你們本就聚少離多。但你在家中的忙，她是領略到了。她說你是典型的“退而不休”，還“其樂無窮”。

你經常迎著朝霞出發，頂著夕陽歸家。

你說，誰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你看到的是旭日噴薄出，朝霞灑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