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景然
1918年大流感持續近2年時間,保守估計2000萬人喪生,更有人估計高達1億,多數學者采用5000萬的中間值,其中青壯年死亡比例高達半數,是僅次于黑死病的一次傳染病大流行。西方史學界對1918年大流感的研究熱潮始于20世紀60年代,國內學界對大流感的研究相對較晚,國內外學者的視角主要集中流感起源與原因分析或固定區域的傳播路徑與影響等歷史考證。1918年大流感最早被冠以污名化的“西班牙大流感”。①由于一戰期間,西班牙作為中立國,其媒體報道較為自由,西班牙國王、首相和內閣成員染上流感的消息不斷見諸報端,其他國家則不斷轉引,污名由此得來。但究其大流感真正起源,學者眾多紛紜,涉及法國、英國、德國、中國、美國等多個國家。②最終世界衛生組織認定1918年流感來源地仍屬未知,但“西班牙大流感”的慣用稱呼仍被人沿用。目前學界對于大流感期間美國的社會問題及應對鮮有探及,本文將對大流感期間美國民眾集體心理與社會現象進行歷史探查,以期對近年來流行病爆發等現實問題解決途徑提供借鑒意義,對美國疫情初期的失控狀態亦能提供一定歷史解讀。
1918年春天第一波大流感突襲,幾乎沒有引起美國各界的關注。也許此時是一戰的尾聲,人們將目光注視在戰場,忽略了流感的新聞;也許是大量社會資源被占用,物資匱乏難以應對疫情;也許當時的民眾誤以為這是季節流感,沒有引起足夠重視。③但還有一個容易被忽略的重要因素,即美國的“集體樂觀主義情緒”。20世紀末美國“細菌理論”的突破,讓美國民眾沉浸在醫學進步的氛圍中,這成為大流感被眾人忽視的主要社會心理。
“瘴氣理論”(Miasma Theory)曾是中世紀到近代以來解釋霍亂、黑死病等傳染性疾病的主要思路,直到19世紀中葉—20世紀早期,細菌學突破了古代蒙昧時期的病源解讀,人們開始逐漸拋棄“瘴氣理論”,紛紛轉向支持“細菌理論”(Germ theory of disease),這一醫學科學的突破讓美國民眾形成“人類有能力消除瘟疫”的樂觀心態。1890年,美國外科醫生塞勒斯·愛德森(Cyrus Edson)在文章中表現出對醫學進步的樂觀態度。他指出,“細菌理論使科學家們對最常見、最致命的疾病都有了新的認識,曾經我們對傳染性疾病的了解僅限于癥狀分析,現在我們通過細菌來了解疫病,我們能夠探尋到,細菌在什么情況下成長。目前細菌理論可以用在疾病防控,不久的將來,它還會應用于臨床治療,他相信科學有能力抵抗這些疾病。”④1918年前夕,科學家們進一步發現了引起痢疾、瘧疾、猩紅熱、麻風病、傷寒、黃熱病、壞疽、細菌性肺炎、百日咳和梅毒等疾病的微生物,這些成功證實了細菌理論的正確性。醫學界和科學界的大力合作讓美國民眾對公共衛生與健康滿懷信心。加之第一波流感主要集中在軍營,且較為溫和,死亡率未呈幾何倍數增加,諸多戰時消息報道也掩蓋了這場看似不重要的流感。
隨后第二波流感病毒悄無聲息地在全球范圍內擴散。從1918年8月下旬開始,美國聯邦碼頭有2名船員開始出現流感癥狀,僅幾天時間,被感染人數已達106位。到9月24日,僅波士頓地區已有46人死亡。⑤當流感奪去越來越多的生命時,美國衛生部門才開始注意,但此時衛生部仍然認為沒有必要對有流感病例的家庭進行隔離,他們認為感染的危險完全在于已感染者是否會向他人咳嗽或打噴嚏。⑥這一誤判使美國病例數量大幅度增加,10月中旬,舊金山已有4000多人被感染,舊金山行政長官為防止民眾恐慌,對疫病的報道簡短而低調。⑦對流感的輕視與打敗疾病的樂觀心態讓美國社會錯失了早期防控的最佳時間,美國醫院很快呈現出超飽和狀態,醫生開始使用治療瘧疾的奎寧以及治療傷寒的疫苗對抗這次流感,但實際卻沒有收到良好的效果。19世紀80—90年代建立起的科學自信很快被這場未知疾病擊垮,人們開始尋找其他民間手段,社會充斥著各類謠言。
富有經驗的醫生們對這次突如其來的未知疾病毫無頭緒,對病原體的探究始終無法達成一致,有醫生認為這是古老疾病,也有醫生認為它與鼠疫相近。直到著名的細菌學家米爾頓·羅森奧(Milton J.Rosenau)不得不承認,“如果我們學到了什么,那就是我們對這種疾病所知甚少。由于對該病的病因一無所知,醫生和病人對治療方法感到困惑,完全聽憑疾病擺布。”⑧因其不確定性給謠言的興起留有余地,民間開始謠傳這次疫情來自德國,有人說病毒是由德國船帶到了波士頓,也有人說是德國支持者在水里下了毒。⑨此外,也有傳言說“阿司匹林片含有流感病菌”,一時間美國社會人心惶惶。
民間偏方也在各地盛行,雖然公共衛生部門官員強調目前沒有特效方式對抗流感,但面對醫生們的束手無策,普通民眾只能寄希望于這些民間偏方。有人在鼻孔里撒鹽、在額頭涂鵝油;大蒜被視為萬能藥被大量食用,有人把蒜泥包在脖子上,俄勒岡州有位母親將患病的女兒泡在大蒜漿里洗澡;也有人用硫磺熏房間、噴灑紅糖水。⑩新奧爾良有些居民甚至求助于巫術,他們買了一些護身符,每天在臉上和手掌上擦醋,并同時重復咒語“醋、醋、醋,讓我遠離疾病”;在馬薩諸塞州勞倫斯附近的一個農場里,一個小男孩的父母在舊襪子中塞上樟腦片,掛在他脖子上預防流感;波士頓的一位護士也發現,病人們相信一些古老迷信的東西。在密歇根州,有人推薦在胸前撒上用橄欖油混合的半邊蓮粉。在內華達州,許多人喝山艾樹茶預防流感。在路易斯安那州,一位衛理公會醫院院長推薦人們將一床用青蒿制成的棉被夾在多層法蘭絨中間,蘸上熱醋,放在流感患者的胸口上。還有燃燒煤焦油、食用松脂、洋蔥膏或引用大劑量威士忌等各種偏方。濫用偏方尚屬美國民眾個人的不理智行為,而公開對醫生的質疑則推動了其他替代的治療方法盛行,大大降低國家醫療的公信力。
廣告商、社會評論家、民間療法、宗教教派都在摧毀民眾對醫療體系的信任。廣告商趁機貶低醫療體系的無用,并大肆宣傳自身商品。圣路易斯有則廣告直接表明“醫生是不可信的”,公開譴責細菌理論,他把主流治療方法描述成“醫生處方毫無作用,藥物治療注定失敗,注射抗生素效果更糟”。舍溫·威廉姆斯(Sherwin-Williams)公司的廣告中,聲稱以苯酚為主要成分的家用消毒劑能夠防止流感傳播,建議大家可以將其用作漱口劑、鼻吸劑或噴灑在手帕和口罩上。社會評論家出于自身“職責”公開指責醫生的做法。當時美國主流醫院主張“對抗治療”,即通過合理手段積極抑制與治療疾病,但流感期間,暫無效果的對抗治療備受質疑,因而支持“順勢治療”的社會評論家把疫苗描述成一種危險的惡魔般的細菌集合體,并強調“對抗療法”的落后,認為這就是黑暗時代醫生的做法,極力推薦身體自然免役。基督教科學派也趁機指責“對抗療法”,他們認為疾病是一種幻覺,“對抗療法”是不民主的,人類只需拒絕疾病或邪惡的幻覺,就可以重獲健康。其他治療方法也隨即興起,如“整骨療法”“脊椎指壓療法”等。
這些民間治療者們摒棄流行病的科學解釋,在缺乏專業知識和防控措施的情況下,不但吸引了大量民眾,也削弱了美國國家醫療的公信力,挑戰衛生部門的權威。其后果便是民眾對美國社會醫療體系喪失信心,公民在面對專業醫生建議或發布政策時表現得不屑一顧,這不但對流感防控的實施有消極影響,醫生們在現實面前也產生巨大的挫敗感,嚴重影響了疫情防控治療的有序進展。
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細菌理論”盛行,但“瘴氣理論”并未完全消亡,作為一種存在數千年的病源解釋,支持這一理論的人仍然占據一定比例。而隨著大流感美國醫療公信力的瓦解,人們對“瘴氣理論”的支持越來越多。而這一理論又將大流感期間的種族問題推向高潮。
“瘴氣理論”認為疾病是由有毒的空氣或者腐爛有機物散發出的有害氣體引起的。到19世紀80年代,“瘴氣理論”發展為兩個方向:一種是將疾病與環境連接在一起,鼓勵建立健康衛生的生活習慣與環境;另一種則演變為“發酵理論”,它把病原體的自發產生與污穢、腐爛之物聯系起來,逐漸衍生出環境、疾病與道德相關聯的社會心態,認為身體的外部表現反應了一個人的道德修養。此理念為特定群體的高死亡率提供了看似合理的理由,并將這一思想與遺傳學的初步理解混合在一起。因而,窮人、移民者、有色人種都與不道德聯系起來。從死亡率上看,有色人種的確死亡率更高,但這本質上出于自身經濟與社會的不利地位導致,1918年流感也被描述成“下層階級的疾病”,種族偏見使本就嚴重的社會問題更加復雜。
公共衛生和救援工作者的報告中經常指責少數族裔社區是問題群體,印第安聚集區的衛生糟糕、惡習頗多。理查森博士受印第安事務專員的委托,調查新墨西哥州幾個村落,這里生活一些西班牙后裔與印第安原住民。通過報告可知,理查森第一次去普韋布洛島時,就親眼目睹了2天內相繼有10位印第安人死亡。他在做死亡分析時描述道:普韋布洛南部發展十分落后,只有一堆低矮的屋頂、小小的門、幾乎沒有窗戶,就好像一個鴿子洞通向另一個鴿子洞,住在這樣的地方,結果是很明顯的。印第安人要么躺著死去,要么奄奄一息,要么在流感中勉強存活。理查森認為,其生活環境是導致他們死亡的原因,印第安人患病或者死亡多數是因為他們不聽取醫生的建議,堅持傳統的治療方法造成的。事實上,不良的社會評價與偏見眼光讓印第安人更排斥政府指定的治療方案。
非裔美國人也面臨著不同的偏見和刻板印象,歧視者認為非裔美國人在生理、心理和文化上處于劣勢,本身社會不平等的資源就導致了醫療保健程度的不同,但許多人將其結果看作是非裔的先天弱點。大流感期間,他們經常對非裔社區發出危險警告,雖然在統計中,非裔美國人的感染率低于白人,但有些醫院仍禁止非裔美國人及其病患家屬使用病床,他們只能選擇非裔美國人社區為他們提供護理。在維吉尼亞州的里士滿,紅十字會在約翰馬歇爾高中建立了一個為全市市民服務的急救醫院,但里士滿的55名非裔美國人被轉移到地下室,直到該市在貝克街小學為黑人設立了臨時醫院。在費城,市衛生局最終在流行病期間為白人居民提供了許多急救診所,但對黑人卻毫無幫助。具有專業能力的非裔護士和醫生在資源短缺的狀況下被排擠在外,無法正常正常行使自己的職責,其他感染者就醫無門。非裔移民與社會人士迫切希望利用這次危機,改變自身的生存狀態,得到全社會的認可。
衛生部頒布的隔離政策在大多數情況下得到了積極響應,據《紐約時報》8月16日的報道,美國對大流感的最早隔離始于1918年夏天,港口衛生官員要對停靠的船進行檢查,在檢查過程中若發現有流感癥狀人員,要立即送往隔離醫院,同時衛生部要對被隔離人員進行醫學跟蹤。事實證明,初期隔離具有明顯效果。紐約州立女子培訓學校以及北部楚頓療養院都執行嚴格隔離制度,無一例感染。然而,這種隔離政策在各地并未得到一致貫徹,其原因在于執行人員不足、執行態度分歧。
在大流感爆發前,美國社區對黃熱病、白喉、天花等傳染病采取過隔離措施,需要在被感染者門上貼警示標語,或者在醫院、療養院進行專門隔離。隔離制度雖然在理論上是可取的,但如果沒有充足的醫生或衛生人員嚴格執行隔離令,隔離實際上是一種個人的自愿行為。醫護人員因一戰的爆發被大量征用,大流感的突發,導致病患數量激增,這給美國醫療機構增添了高負荷壓力。費城爆發流感時,該市26%的醫生在軍隊服役,缺席的護士比例甚至更高。全國城鎮嚴重缺乏醫療資源,醫院的床位供應明顯不足。此外,盡管醫生有義務執行隔離令,但護理人員和檢查員無法在如此密集的病患中行使有效權力。在衛生部看來,醫生只負責收集健康信息,患者是否居家隔離不受醫生管控。醫生只需報告患者的姓名、年齡、性別和地址、其家庭的衛生狀況;而檢查員的職責是進行逐戶檢查,排查未記錄的流感和肺炎病例,并報告家庭的需求。隔離令的日常執行其實就落到了病人及家屬身上,這極大影響隔離制度的有效性。隔離政策是否意味著勒令所有場所關閉以阻止疫情蔓延,這個問題也引發了社會爭議。美國公共衛生協會(APHA)最初要求禁止一切非必要集會,費城關閉了學校、教堂、酒吧等公共場所,幾乎新英格地區的學校對這一建議嚴格執行,但紐約等地的衛生專員認為關閉所有場所不切實際。
持關閉學校觀點的人認為,學生若堅持上課,需要考慮到他們是否會暴露在惡劣的天氣中,在擁擠的汽車里停留是否更容易出現感染;而持開放學校觀點的人認為,關閉學校不利于學生間的互動,影響其心理健康。1918年10月5日的《紐約時報》報道也表達了對關閉學校的擔憂,這也進一步促使關閉場所政策在紐約較難實施:“紐約的某些家庭對現代衛生疏忽大意。在學校,孩子們可以受到衛生檢查員的監護,這項工作是我們疾病控制系統的一部分。如果學校關閉,則至少有100萬的學生將被送回家中,這就有100萬種患病的可能。也沒有人會特別注意他們的狀況。”最終,美國醫學會會長維克多·沃恩(Victor Vaughan)決定,讓紐約的學校繼續開放。衛生部門給學校發了將近100萬份通函,讓每個學生帶回家,學生在教師監督下進行日常醫療檢查,并將有癥狀的孩子報告給學校醫務室,進行詳細檢查。教師需要對無故缺席的學生進行家訪,以確保他們是否健康,是否按照要求進行體檢或房間通風。
公共衛生領域先驅赫爾曼·邁克爾·比格斯(Hermann Michael Biggs)對于此次大流感,最先表現出誠懇積極的態度。他認為:“這次流感防控的失敗,反映了公共衛生管理工作與醫學科學的巨大問題,我們不能坐以待斃。”美國衛生部門隨之頒布法律法規、開展教育宣傳、進行差別隔離等多項措施,以控制流感進一步蔓延。
紐約評估委員會(The Board of Estimate)批準向衛生部緊急撥款用于印刷健康教育手冊與海報。在大流感期間,美國至少印刷過三種宣傳海報:建議人們咳嗽或打噴嚏時要遮蓋口鼻海報;禁止吐痰海報;以及預防流感和肺炎復發海報。到9月24日,紐約火車站、有軌電車、商店、旅館等公共場所張貼了至少1萬張教育宣傳海報。大流感期間,美國共分發了600萬份宣傳冊。
事實上,美國在大流感爆發的20多年前已經興起反吐痰運動。在比格斯領導下的反吐痰運動是將教育、勸說和警察執法結合下同步開展的,帶有“禁止吐痰”字樣的小冊子已被翻譯成英語、意大利語、德語和印第安語,在各個社區分發,因此取得了較好效果。在1918年流感期間,反吐痰運動在教育宣傳與頒布法規雙重措施下進一步加強,標語牌張貼在火車站、輪渡等公共場所,對“吐痰”等危害公共健康行為的處罰更加嚴格。10月4日,有134名男子因在地鐵、站臺或火車上隨地吐痰罰款1美元或3美元不等。10月7日,有100多名隨地吐痰的人被告上法庭,被處以1美元罰款的案件多達128件。10月17日,紐約正式頒布一項公約,要求人們在咳嗽或打噴嚏時遮住口鼻。10月19日,《紐約市衛生局周報》隨即報道了比格斯提出的衛生公約,建議民眾盡量不要聚集;在咳嗽或打噴嚏時注意遮掩;不要吐痰;不要共用杯子。州衛生部門立即分發海報,海報上印著各類警示與呼吁:“保護好自己,你的家人、你的城市都將免受流行病的侵害”;“不要正面咳嗽或打噴嚏,記得用手帕捂住口鼻”;“在任何公共場所、公共交通或人行道上吐痰,都是違法的!違反此規定為輕罪,處以罰款或監禁!”;“幫助執法,就是拯救自己,拯救他人!”但是這些干預措施在各地實施情況有所差異。舊金山執行力度比較強硬,規定在公共場所內的所有人員都必須戴口罩,不聽勸阻者將被捕。這一衛生修正法為衛生員和警務人員的執法提供了法律依據。紐約市在強制執行之余更希望市民自愿配合,兩種手段結合遏制該疾病的傳播。紅十字會也呼吁民眾在公共或私人場合里監督自己的行為,也可以要求別人保持同樣的警惕。
隨著流感的蔓延,公共衛生領袖呼吁政府采取更有效的預防措施以控制疫情,他們要求美國人改變曾經的公共生活方式,認為只要減少擁擠就可以有效減少被感染者。衛生委員會通過一項決議,規定錯峰工作時間以避免人員聚集感染,該決議為大多數場所制定了營業時間表。零售干貨商店計劃在晚上營業,而其他零售商店計劃在上午營業,美國政府辦公室與銀行工作時間不變。為了應對民間治療方法與謠言,衛生部門積極宣傳正確的流感防護措施。羅德島州普羅維登斯的衛生官員查爾斯·查平(Charles V.Chapin)說,他在當地的報紙上發現32種不同產品的廣告,承諾可以控制或治愈流感。他觀察到,隨著流感的爆發,以前宣傳的治療消化不良、風濕病、便秘、頭痛、一般滋補品等的化合物突然變成了流感的特效藥。他斥責廣告商們不負責任的言論,希望民眾能理智科學看待流感。面對社會對阿司匹林含有病毒的謠言,衛生部立即從全市各地隨機購買的阿司匹林進行實驗室測試,最終調查結果顯示,阿司匹林片劑成分中沒有發現異常。為提高國家信任度,在紐約、舊金山、費城都在計劃為民眾注射疫苗,雖然并無任何證據表明疫苗能夠抗擊此次流感,但美國衛生部門認為疫苗有助于給予民眾心理上的安全感,能夠體現美國政府努力保護其公民所作的貢獻。
由于大流感期間醫護人員的嚴重不足,美國政府盡可能地動員全社會各階層的行動。移民后裔努力扭轉種族歧視與不良言論局面,他們積極參加社區救助服務。美國社區護理的創始人莉蓮·瓦爾德本身是德國猶太人后裔,她創立了亨利街定居點,旨在號召每位居民無論其社會地位、經濟地位、種族、性別或年齡,都有權享受平等、公正的醫療保健。1918年大流感期間,她協助衛生部創建了護士緊急委員會,該委員會召集了所有私人護理機構和市檢查員,這有助于減少患者在醫院花費的時間,同時也使居家護理更加高效。非裔美國醫生此時也證明他們作為醫療從業者的能力。由于缺少白人醫生,他們最終被允許參軍,共有3千名非洲裔醫學、法律從業者加入部隊工作。普通非洲裔美國人也積極參與大流感救助工作,肯塔基州的梅斯維爾市,有46名黑人婦女志愿者領導救援活動,她們前往流感受害者的家中提供護理和清潔服務。在費城,黑人家庭教師自愿在食品中心、學校、醫院和托兒所做飯。全國城市聯盟(National Urban League)48個地方分支機構也實施了相關計劃。在芝加哥,瑪麗·戈登女士組織志愿者在家中照顧流感患者。約翰·特納(John P.Turner)在其文章中高度贊揚非洲裔從業者和志愿者們的貢獻,他聲稱:“一種新的職業與民主誕生了。此時,沒有人停下來調查那位醫生的身份,唯一的目的是為了得到醫療援助。這個國家的黑人醫生已經為這個種族創造了新的光輝歷史。”
美國社區盡可能地配合衛生部門的工作。11月8日,紐約市共有7200個家庭的3.1萬名兒童失去了父母中的一方或雙方,孤兒成為社區的責任。社區還需要對葬禮進行特殊安排,安撫離世患者的家屬情緒。大流感期間,社區條件和公共政策均不允許人們參加傳統葬禮的任何儀式。死者遺體都不得帶進教堂、禮拜堂、公共大廳或公共建筑物內,也不得舉行公共儀式。但家屬們對葬禮的草率方式感到不滿,他們無法放棄傳統葬禮的神圣儀式。費城的社區管理者進一步向家屬承諾,疫情受害者的遺體將會得到很好的照顧,但對葬禮程序的簡化仍無法得到家屬的認可。最終,工作人員以非公開方式進行葬禮儀式,為防止人員聚集,只允許健康的成年直系親屬參加。
一戰中被激起的強烈愛國主義情懷此時也與國內疫情防控工作緊密結合。美國政府呼吁具有高尚品格的愛國主義者都應該加入抗擊流感的斗爭之中。公共衛生領導人宣傳公民的責任感,保護自己不受流感侵襲的最佳方法,就是履行國家提供的衛生指導方針行事。政府通過宣傳招募大量醫護人員,呼吁志愿者加入抵抗流感的隊伍中。紐約召集了曾受過醫院培訓的女性、參加過緊急戰爭時期課程的畢業生以及未經醫院訓練但志愿加入的女性擔任護士,舊金山面臨醫務人員嚴重不足的問題,也召集了學生、教師、退休人員、家庭主婦充當志愿者。
甚至普通市民都在為抗擊流感付出自己的智慧。衛生專員經常收到如何抗擊流感的信件。有人建議所有電話都配備單獨的吹嘴,紐約市長約翰·海蘭(John Hylan)認可這一建議,建議每天更換電話接收器并消毒,并對地鐵廁所進行定期清潔。據1918年警察年度工作報告記錄,紐約共建立了150多個緊急醫療中心協調家庭護理。在流感期間,志愿者與女警察均有出色的表現。為了減輕貧困家庭的困難,他們尋找醫生和護士到病人家中,并讓鄰居照顧因父母感染無人照料的孩子,幫助購買藥品和雜貨,由福利局進行統一支付。
面對隔離場所短缺、民眾心態動蕩問題,紐約建立了緊急醫療區系統,通過該系統可以提供本地護理。衛生部建議,護士無需等到病人來醫院進行救治,應積極前往居民區甚至貧民窟探望與排查患者,如果在公寓或私人住宅中檢測到流感病例,需要立即在現場處理,并隔離病人。在馬薩諸塞州,學校、市政廳等公共建筑以及教堂均被改造成醫院,地區衛生官負責監督臨時醫院;在華盛頓特區,陸軍部臨時搭建急癥醫院,但過度擁擠和資源枯竭削弱了醫療質量。
為了滿足民眾心理需要,減少社會恐慌,衛生部門同意劇院、電影院與教堂繼續開放。紐約健康衛生署署長羅雅爾·科普蘭(Royal S.Copeland)認為電影院能夠向公眾提供教育科學防控流感的機會;同時,也可以防止恐慌情緒的蔓延,保護民眾的心理健康。10月11日,衛生委員會規定禁止12歲以下的兒童觀看電影或演出、禁止觀影人員過于密集、觀影結束應及時通風等。這一倡議在芝加哥等地得到響應。在無特效治療方式情況下,減少社會恐慌也是美國衛生部著重考慮的。衛生專員曾建議格羅頓鋼鐵廠的主管,在與員工談及與處理流感問題時要格外謹慎。他希望主管能夠照看好自己的員工,將有癥狀的人立即送到醫院,提醒工人們保持警惕。同時,他也特別告誡主管,為了不給工人們帶來不必要的焦慮,要安靜地進行排查工作,不要驚動其他工人。
自1918年10月第二波流感爆發后,美國各大實驗室為追溯病源一直付出努力,費城、波士頓、芝加哥等知名大學科學家組成應急小組加快研究步伐。1919年1月,新聞媒體敦促國會應盡快找到流感的治療方法,應該撥款支持流感研究。一個月后,俄亥俄州的立法機構提出同樣訴求。美國醫學協會(AMA)呼吁國會向美國公共衛生服務(USPHS)撥款150萬美元,用于研究流感、肺炎和相關疾病的起因、傳播方式、預防和治療。隨著1920年大流感的戛然而止,醫學界對流感的興趣開始明顯減弱,以《美國醫學會雜志》為例,大流感主題索引只列出了15篇關于流感的文章。美國史學界在大流感過去的數十年中,都將研究著眼點放在一戰上,大流感僅從醫學科學的角度進行研究,對大流感的社會與文化影響幾乎鮮著筆墨。直到20世紀50年代亞洲型流感不斷出現,學者們對1918年大流感的研究熱情逐漸提高,從歷史地理學、社會學、生物學、生態學等角度均有探及,但從集體民眾普遍意識看,美國社會對大流感的普遍重視程度仍然不高。20世紀末,人們對1918年流感的源頭才有了確切認識,認為其病毒為H1N1亞型。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病毒發病機制和進化科負責人杰弗利·托本伯格通過1990年代的基因分析表明,大流感最初是一種禽流感,從禽類發展到人類身上,成為全新的病毒株,其致死率是現在季節性流感病毒的100倍。但也有說法認為很大可能是在由當時流行在人或豬的人流感病毒株與其他哺乳動物流感病毒株重配而來。
這段奪去了數以千萬生命的可怕經歷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美國歷史學家阿爾弗雷德·克羅斯比(Alfred Crosby)稱這是一場被美國遺忘的大流感。美國社會群體對1918年大流感回避或遺忘,是幾乎消失在美國歷史課本中的“災難”。為了能夠喚起并重塑大流感歷史記憶,很多學者對此現象進行了多角度分析,原因可總結為以下幾類。第一,享樂主義思想淹沒了痛苦敘述。美國人傾向于一種樂觀方式敘述國家當下的災難,美國在應對災難的集體反應中找到希望,想象著一個國家通過共同的奮斗和恢復的過程變得更加強大和團結,這種敘事逐漸分散了人們對災難痛苦的聚焦。作為一種文化,美國表現出了一種傾向于回避、歪曲、甚至神話過去那些苦難的部分。第二,媒體敘事的側重點嚴重傾斜。卡洛琳·普恩(Caroline Playne)分析了戰前的心態,她認為媒體在操縱民意中起到了重大作用,以至于戰爭淹沒了其他與之“無關”的其他新聞話題,這使民眾個人幾乎無法自己思考,或者抵抗多數意見。克羅斯比認為,從未有一次疾病、戰爭、饑荒在短時間內殺死這么多人。然而,無論是在1918年,還是此后的日子里,它從未引起過敬畏。他控訴媒體行業的“不作為”,如《紐約時報》在1918年11月十分“冷漠”地報道,連續兩周的流感和肺炎讓這個城市失去了5000人和4000人,編輯沒有表現出任何恐慌的痕跡。而《讀者文學期刊指南》,在1919—1921年分別有13英寸的專欄介紹關于棒球的文章,20英寸用來轉引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文章,47英寸用來引用禁酒令的文章,只留下了8英寸的版面介紹流感。第三,宗教觀念影響民眾心態。基督教在引導戰后與流感的創傷心理起到了一定作用,對許多基督徒來說,他們賦予了死亡更高的涵義,大流感也許是上帝更高旨意中的一部分,新生命源于死亡。這成為眾多信仰民眾看待流感的安慰劑,既然是“上天注定”,自然不必過于執著它的發生與結果。
然而,這種集體遺忘與個體記憶卻在美國社會存在著巨大張力。史學家南希·布里斯托(Nancy K.Bristow)的祖父是大流感時代留下的遺孤,作為家族痛苦記憶的親歷者,她指出美國社會的集體遺忘和個人記憶之間的反差與矛盾。她走訪了這些備受痛苦的家庭,他們對大流感的信息是通過家族內傳遞,這意味著感同身受的個體或家庭并未遺忘這次災難,只是他們的聲音與感受被社會集體所忽視。布里斯托認為這種社會矛盾需要被重視,因為“樂觀主義和公民及宗教的救贖對受傷的靈魂來說是一劑良藥,但這樣的回應對一些在悲劇中遭受最深重痛苦的人來說毫無意義,甚至更糟”。然而,這樣的集體情緒從未給那些還在傷痛中的人留有緩沖余地。她認為美國人這種樂觀的敘述完全忽視了他們所處環境的現實情況,似乎他們的痛苦是不正常,甚至是病態的。對于大流感幸存者而言,樂觀主義敘事的主導地位幾乎沒有為傷痕敘事留下空間。
對于集體回避與遺忘,公開正面的回應是具有意義的。這一類似的紀念活動在1985年已經開展,社會活動家克利夫·瓊斯(Cleve Jones)讓人們在標牌上寫下因艾滋病而喪生的親人名字,然后將標語貼在舊的舊金山聯邦大樓上,并在數千個廣場展覽,這被稱為“NAMES艾滋病紀念項目”(The NAMES Project AIDS Memorial Quilt),同主題紀錄片也獲得奧斯卡紀錄片獎,這些做法利于民眾了解疾病的苦痛、消除歧視恥辱,同時與患者及其家屬產生了極大共鳴,這一項目持續至今。而相較于艾滋病紀念活動的開展,目前尚未有任何一個官方的紀念日為1918年大流感而設,也沒有國家層面相關紀念活動或者象征性儀式以悼念大流感中的死難者。可以說,是社會和文化層面表征的集體缺位使大流感成為了“被遺忘的記憶”。撫今思昔使民眾了解疾病苦痛,消除歧視,這有助于調節集體情緒,保持社會和穩定。面對集體沉默,社區和國家需要為應對集體遺忘采取積極行動。
19世紀80—90年代美國爆發的季節性流感與“細菌理論”的突破,讓美國社會沉浸在進步時代的樂觀氛圍中,他們相信醫學專家能夠解決疾病問題,并未正視1918年大流感危機,延誤了早期開展防控疫情的有利時機。軍事信息與戰時情緒在公眾媒體中彌漫,大流感的新聞報道被報刊小字體放置為次要內容的做法又一度加重了人民對疫情的忽視。無法控制的疫情使美國民眾焦躁不安,人們自行尋找民間“替代”療法。美國應對疫情的保守態度讓公眾逐漸喪失對政府醫療的公信力,民眾接受正規干預的意愿也隨之減弱,這對美國政府與醫療權威提出了挑戰。為應對大流感期間出現的諸多社會問題,國會、衛生部門、社區等各階層從業者積極參與,采取了制定法規、教育宣傳、及時辟謠、安撫民眾情緒、差別隔離、增加臨時醫院等綜合措施,雖然這些措施在當時的醫療環境下,并未真正阻隔大流感的侵襲,流感也并非因其防控手段而悄然離去,流行病所造成的社會傷害與心理創傷仍伴隨著逝世者的后裔,社會的集體遺忘與盲目樂觀將嚴重影響下一次未知流行病的實施效果,進而影響政府的防控建議與民眾的配合。但美國1918年大流感社會問題的凸顯與應對手段,仍為我們留下深刻思考與借鑒意義。
注釋:
①施誠、倪娜:《西方學術界重大傳染病起源地研究的歧見和偏見——以黑死病、美洲天花、梅毒和1918年大流感為例》,《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
②李秉忠:《關于1918—1919年大流感的幾個問題》,《史學月刊》2010年第6期。
③曾金花、張彥敏:《1918—1919年大流感傳播的原因及其影響》,《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
④Cyrus Edson,Defenses Against Epidemic Diseases,Forum 9,New York:Forum Publishing Company,1889,p.475.
⑤Col.Gorgas Called to Africa to Fight Grippe Plague,New York Times,October 26,1913.
⑥Alfred W.Crosby,America’s Forgotten Pandemic:The Influenza of 1918,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pp.39-40.
⑦Vaccine for Influenza,New York Evening Post,October 12,1918.
⑨Milton J.Rosena,Experiments to Determine Mode of Spread of Influenza,Th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1919,73(5),p.313.
⑩劉文明:《1918年大流感的起源及全球性傳播》,《全球史評論》2011年第4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