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柚子味的季風

1

“博函杯”全國大學生數學建模比賽圓滿結束，選手們依次坐上回酒店的車。

孟又夏是冠軍A大代表隊的隊長，還沒坐穩就收到了來自車上其他學校參賽者的祝賀。

大腦急速運轉了一天，整個人頓時疲倦得很。

她打起精神感謝前來祝賀的人，一個調笑的聲音在后方響起：“大家不考慮一下祝賀我這個副隊長嗎？我可等很久了。”

此言將所有人都吸引了過去，孟又夏回頭，只見季別指了指自己的外套口袋，示意她查看。

孟又夏探手進自己口袋，摸出了兩顆山楂糖。她下午在比賽前把外套脫下放在了休息室，結合季別方才的動作，這兩顆糖是誰偷偷放的不言而喻。

季別人緣好，性格大方，他那句話正好給眾人提供了談笑的機會，車廂內眾人目光的焦點便轉向了季別。

終于能夠休息的孟又夏剝開糖紙，將山楂糖送入口中，酸甜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緩解了暈車帶來的不適。她把腦袋倚向車窗，放任自己墜入夢鄉。

耳邊依稀傳來司機提示下車的聲音，孟又夏睜開眼，隱隱發現腦袋的位置變了。

“醒了？”頭頂是季別壓低的嗓音。

孟又夏連忙抬起壓在季別肩膀上的頭，有些窘迫：“你沒事吧？”

“ 沒事， ” 季別頗有成就感，“畢竟經驗豐富。”

此話不假，孟又夏只要和季別同乘車，幾乎每次都是在他肩上醒來。

孟又夏匆匆下車，掩飾發燙的臉頰， 季別緊步跟上， 提議道： “ 我查了下， 附近有個游樂園的夜場還不錯， 晚上一起去？”

他的語氣自然又熟稔，好像他們就是這種可以任意約會的關系。

可孟又夏知道，他們不是。

方才心中陡然升起的情愫被驅走， 孟又夏頭腦冷靜下來：“我之前就想問了，章教授有意派你去參加另一個比賽，你為什么選擇了競爭‘博函杯’的參賽資格？”

季別撓撓眉心， 苦惱道：“有件事我沒有告訴你，我以為你知道的。”

好奇心被勾起，孟又夏看向他：“什么？”

季別說：“我在追你。”

2

孟又夏讀高中那會，一款叫“U n i o n（聯盟）”的學習軟件在學生群體中很受歡迎。

如它的名字，“U n i o n”注重的是聯結，即陪伴學習。用戶在軟件上發布難題等待其他人回答，還能使用“懸賞令”征集更好的解法。

孟又夏最喜歡的功能，是線上對決，對手隨機匹配，比誰在規定時間內做題又快又準，勝者會得到積分，用于沖榜。經過一段時間的積累，她已成功登頂榜首。

她前幾天在“U n i o n”回答了一道在求助頁面掛了好幾天也沒人解出的競賽題，費了不少腦力，動用以前參加奧數集訓時老師教授的方法才解出來。她在學習上一直都是驕子，在眾人齊呼“大神”的評論中看見一條“你錯了”的留言時，簡直覺得是蒙受了奇恥大辱。

再定睛看那人的賬號，好家伙，不就是這陣子總跟她搶榜首的人嗎？

孟又夏當即給那人發私信。

奔馳定理：你說說我錯哪了？

奇變偶不變：你用的方法我知道，但你忘了它需要的隱藏條件。

孟又夏心一驚，連忙去查找資料，還真是這樣。但她向來知錯能改也絕不輕易認輸，回道：我很快就會找出新解法的。

奇變偶不變：不必，我已經在評論區上傳答案了。

孟又夏翻看已經變了天的評論區，咬著后槽牙下戰書：你等著吧，我會找出比你更快的解法。

孟又夏化不甘為動力，拼命尋求方法，惹得同桌都開玩笑說她走火入魔了。

同桌說這話時正撐著下巴看窗外，忽然兩眼放光：“哇，季別在打籃球。”

孟又夏望去，一眼就注意到那個正恣意奔跑的少年。她戳戳同桌的胳膊肘：“你認識他？”

“成績和長相都那么突出，學校誰不認識他。不對——”同桌話頭一轉，“人家的名字好歹在紅榜里跟了你兩年，你一點印象都沒有？”

“原來是他！”正如同桌所言，高中兩年來每次考試季別都是年級第二，第一則被孟又夏穩穩坐著。

還沒徹底消化完這條信息，季別就再次出現在她眼前。

彼時正是體測，孟又夏坐在折疊墊上，運動是孟又夏的死穴，她偷偷扯季別的袖子：“打個商量？

我覺得你可以不用太嚴謹。”比如，放水十幾二十個這樣……

好在季別還算上道，計數時從十跳到二十坦坦蕩蕩。然而孟又夏只真正做了二十個就累癱了，自暴自棄地躺在墊子上，安慰自己：“沒事，我已經‘及格’了。”

季別鼓勵她：“再試試？”

孟又夏有氣無力地揮手拒絕，卻在某一瞬間，腦內似有兩條纏繞的電路終于理順接上，擦出火花。想了幾天的題目有了突破口，孟又夏激動得直接一個鯉魚打挺：“我知道了！”

她起身得猛， 季別反應不及，距離近得孟又夏可以數清季別濃黑分明的長睫毛。偏偏季別還在無害地笑， 睫毛顫啊顫：“看，這不是起來了嗎？”

孟又夏抿緊唇，縮著腿往后拉開距離，害怕被季別聽到擂鼓般的心跳。

3

當天一回家， 孟又夏就向“奇變偶不變”發送了自己的解題步驟，結果只得了一句輕飄飄的“不錯”。

孟又夏深覺自己被看輕了，故意挑釁他： “ 你的競技精神呢？跟我搶第一的時候不是很來勁嗎？”

奇變偶不變：奔馳兄弟，好勝心那么強？其實我這人也挺好勝的， 有個第一已經讓給別人了，所以不好意思，“U n i o n”的榜首我拿定了。

孟又夏在自己的圈子里體會了很久的“無敵是多么寂寞”，乍來了個勁敵，在榜首爭奪戰和不斷更迭的公告里， 竟漸漸對那人生出了些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

時間很快來到暑假的集訓，孟又夏注意到一個意外的身影上了開往集訓基地的車。季別與孟又夏視線相觸，徑直朝她走來。

季別詢問：“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坐？”

孟又夏老實答：“我暈車很厲害，可能會吐，不想麻煩到別人。”

說完孟又夏干脆眼罩一戴，腦袋一歪，用睡眠來逃避眩暈。

睡夢中，她隱約聞到了清冽的柚子香，不由得摘下眼罩，就見季別正和一只柚子做斗爭。

柚子的香味沁人心脾，讓孟又夏胃部好受了一些。季別見她醒了，加快速度剝出一大塊柚子肉：“喏，中途停車的時候我去一家水果店買的，店主說暈車吃點柚子會好受些，柚子皮聞著也讓人舒服。”

孟又夏接過那塊晶瑩剔透的果肉，動容道：“以后有什么我能做的，盡管說。”

季別笑出個小酒窩：“這可是你說的，我現在就有一個。”

4

集訓的第一天晚上可以自由活動，季別不知從哪打聽到基地附近的公園有個熒光夜跑的活動，二話不說就拉著孟又夏來了。

“多運動，你的體測就能真正及格了。”

恰逢開跑的槍聲響起，季別跑開，招呼她：“來追我呀。”

季別速度把控得很好，距離孟又夏只有一步之遙，每當孟又夏快要追上他了，他的步伐就變大，又將距離拉開。他的白色衣擺灌滿了風，鼓起來像一只振翅的鷗，飛揚又耀眼。

孟又夏始終注視著他的身影，竟不知不覺就跑到了終點。

季別表揚她：“不錯嘛，比我想象的厲害多了。”

孟又夏不敢說是靠他的背影續命，只含糊地點頭。

運動完，兩人皆是饑腸轆轆，點了幾份小吃，坐在長椅上大快朵頤。耳邊蟬鳴連成一片，此起彼伏，抬頭是月明星稀，偶有夜風徐來。

孟又夏突然問道：“你為什么總是考第二呀？”

季別笑答：“因為你總是考第一呀。”

孟又夏專門去查過季別的分數，她說出自己的猜測：“我總覺得，你在控分。”

季別愣怔住， 隨后開朗地笑： “ 那么看得起我？ 話說回來，我們成績那么接近，上同一所大學的概率很大吧？你想好報哪所大學了嗎？”

孟又夏很早就規劃好了：“A大數學系。”

季別雙手交叉放在腦后，身體放松地后仰，閉上眼：“那我也報這個，咱倆以后還能一起上課。”

這樣美好夢幻的夜晚，小秘密應該被得到允許。孟又夏目光安靜柔和地落在季別的側臉上，在心里回答：好呀。

暑假一過，高考倒計時便一天天減少，日漸堆疊的試卷和兩天一換的筆芯構成大多數高三生的回憶。但對孟又夏而言，她的高三生活里有季別，已經足夠欣悅。

高考結束那天下起了細雨，孟又夏在屋檐下等季別從考場出來。等人走近了，孟又夏便迫不及待地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小巧的禮盒：“生日快樂！”

第二天是季別生日，孟又夏馬上要隨父母去鄰省外婆家，只能提前將禮物給他。

季別美滋滋地接過禮物就要拆開， 孟又夏制止他： “ 哎，別——你回家再看。”說完又咬著下唇交代，“你一定要好好看看哦。”

她把“好好”咬得很重，季別鄭重道：“一定。畢業典禮那天，別忘了。”

孟又夏彎起唇角： “ 不會忘。”

5

孟又夏沒有忘，卻失了約。

在看到“奇變偶不變”的頭像變成一只潔白的飛鷗掛飾后，她足足有十分鐘幾近失聲。

那只飛鷗是她送給季別的生日禮物。

她顫著手打下：你是季別？

卻又逐字刪除， 她將臉埋進胳膊里， 必須承認一個事實： 有了季別的濾鏡， 這個特別煩人的“ 奇變偶不變” 忽然變得特別可愛。

孟又夏重新打開私信框，深呼吸，發信息：新頭像不錯。

季別回：那還用說。

孟又夏看著這行字輕笑出聲，想象季別拆開禮物時臉上迸發的雀躍神情，想象他是怎么尋找最佳角度拍攝照片并上傳作為頭像，想象，或許他和她的心跳是共振的。

可是下一秒，季別說：朋友送的。

就是這么一個“朋友”，將孟又夏從暖春拖入寒窖，直至今天，一年有余。她不僅沒赴畢業典禮的約，甚至也沒回家，直到開學前一天才回去收拾行李，踏上開往A大的列車。

孟又夏把自己從回憶里撥出來，心緒如一團亂麻。酒店房門被敲響，孟又夏一開門就看見季別俊朗的臉。

孟又夏問道：“有事？”

“我說我要追你，你有什么想法？”

“朋友”兩個字是孟又夏心底的疤，她耿耿于懷那么久，可面前這個傷了她心的渾蛋卻突然蹦出來說要追她，孟又夏沒好氣地說：“追我干什么？”

季別溫聲道：“當然是喜歡你。”

孟又夏一時間委屈竟然大于欣喜：“既然喜歡我，為什么當初說我只是朋友？”

季別蒙了圈：“當初？什么時候？”

“我就是奔馳定理！”孟又夏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前因后果在季別腦海里迅速成線，他那么聰明，不會不明白孟又夏的意思。他罕見地紅了臉：“我不知道那是你，而且我也不明白你的心意，我不敢那樣稱呼你。”

“怎么會不明白？”孟又夏氣得跺腳，“如果我不喜歡你，為什么要給你抄那首詩？”

季別更蒙了：“什么詩？”

孟又夏這下腦門上也全是問號：“你……你就沒拆開那個盒子嗎？”

季別何止沒拆開，取出飛鷗掛飾后，將盒子當傳家寶供在床頭。他果真是“好好”珍惜了禮物，卻錯過了少女的真情。

“空氣寂靜，樹林沉默。”

這是Seeing You Carry Planti n （你手捧希望而來）的最后一句，孟又夏并沒有寫完整，可如果季別看到了，一定會去查詢，那么他就會知道，隱藏的最后一句話是：今夜我愛你。

“季別，你還說我傻，你明明比我傻一百倍。”

“我是大傻子，那么，你愿意接受我這個傻子嗎？”

孟又夏眼角的淚光足以說明一切。

季別坦白：“其實我打算畢業典禮后跟你表白的。后來一直等不到你，我就向你朋友詢問了你的車次， 從那時起， 你對我的態度就變得不冷不熱的，我只能把這一切歸于你還不喜歡我，小季同志仍需努力，使勁追你。不過沒關系， 我們還是在一起了。”

兩人陰差陽錯地暫時偏離了軌道，幸而他們的人生不是平行線，注定會再次交錯、并肩、牽手。

小貍//摘自《花火》，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