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吳是我們的素描老師,是個藝術家。初見面時是個酷暑,窗外蟬鳴聲嘶力竭。開學第一天,藝術造型教授文雅的聲音被迫要抬高幾個分貝。我們看見他身后站著一個反戴棒球帽的男人,長發、身材微胖、衣裳堆疊、不修邊幅。他臉上滿是汗珠,一言不發,就在講課聲中心猿意馬地擦汗。
我們在老師說話的間隙竊竊私語:“這是保安大叔嗎?怎么站這兒不走呀?”
下一刻,教授交代完畢,轉頭去了另一個教室。“保安大叔”向前一步,把帽子一拋,掛在畫架上,隨口道:“這學期我……我就是……你們班的藝術造型老師。”我們的驚愕和沉默同時進行。
老吳看起來不走尋常路,教我們的方式也有些“非主流”。他的授課風格和他本人一樣粗獷,沒有筆,柴火棍一樣的一根四方的炭精條,鋪開一張半人高的大紙,畫板槽上擺一塊皺巴巴的石頭。“畫吧,”他擺擺手,豪放地說,“畫出意境。”
學生們莫名其妙,面面相覷,只好自由發揮。老吳巡視過來,看見一個學生,一把奪過他手里的炭筆,信手一拉,紙上瞬間長出一根巨大的蘆葦,又瀟灑地添了兩筆,草被兩根歪歪斜斜的線涂掉了。寥寥數筆,線條作畫,山石嶙峋,云霧繚繞。
“這是什么?”老吳瞥著那塊灰撲撲的石頭,一面參考它揮筆,一面在滿教室的寂靜中得意地說,“這是山啊!”
以石頭畫山,以草葉畫樹,以具象畫抽象,抽取肌理這招后來已經不新鮮。有時上課畫至一半,老吳突然溜走,再次出現時課堂騷動。只見他左手捏著一只龜殼,右手抓了一把魚骨,胳膊肘里還夾著一只彩翎子玩偶公雞,往桌面上一放:“畫……畫這個。”
那時我們已經以叫他作畫為榮,在一群學生的起哄和簇擁下,老吳將炭精條掰成兩半,在一個學生的畫板上信手就涂,畫至酣處,雙手并用,用尖頭勾,用鈍頭涂,用染得黑漆漆的手掌在畫面上一揉一抹,一只巨大的鯨魚骨架孤獨嶙峋地停亙在畫面中,叫人莫名心驚。
老吳的風格粗獷、抽象,很“藝術”,尋常人很難從他怪模怪樣的畫作中看出點水平來。但只要和他接觸,就知道他的眼光確實毒辣,他能毫不留情地指出你畫蛇添足的幾筆;他知道把山往左挪一挪就能好看一大截;他不顧你的哀號,上來伸出手就在你的畫上亂抹……抹完之后,仔細一看,別說,亂中帶著意境,效果還真好。我們不甘于自己原本的審美被他的風格影響,把這種影響戲稱為“思想吳化”。
老吳轉一圈過來,看到我的畫,大為驚喜,指著它稱贊道:“嗯,這……這個畫得可以。”
我不敢吭氣:“全篇都是您自己的杰作,能不覺得滿意嗎?”
老吳是藝術家,我們都服他。但我們從來沒把他當老師看過,因為他玩心重,孩子氣,總和我們打成一片。他有一大堆冷幽默的表情包,每次在群里惜字如金,卻愛“斗圖”,沒人斗得過他。還有一次,他說要畫一畫聽說中秋放假的我們,照片發過來,是他草稿上用炭條勾的幾只后足站立的狗,配文“一群脫韁的哈士奇”。
他唯獨生氣過一次,是在暑期寫生的時候。學生心浮氣躁,見另一個班已經學上了素描,我們卻還是拿著稚子作畫用的炭精條,不免有些焦急,有兩個學生暗暗地說:“為什么老吳不教我們素描?那是打基礎的呀,他是不是不會?”
那時老吳在畫板間“巡視”,就站在他們身后。回去以后,他一言不發,在群里發了幾張圖。
珠寶箱奩、釵環翠玉、美人美景……全是栩栩如生的素描,確實是我們見過的最為精細、最為工筆、最為高超的素描。它只用黑白灰涂抹,便能描繪出綢緞的絲滑、翡翠的脆硬、珍珠的圓潤……甚至能嗅到舊箱子鎖上的銹味。
“老師,這是您畫的嗎?”群里馬上就炸開了鍋。無怪乎大家驚訝,這些畫和老吳那粗獷的風格也相差太多了。
過了許久,老吳才打字道:“這是我早年的作品。”過了一會兒,又說:“你們現在不懂。炭精條畫的那些,比這個更高。”
“你們想……想學素描,外面補習班……誰都可以教。我……我想教你們點……不一樣的。”說這句話的時候,老吳坐在溪邊的小馬扎上,仍然是戴一頂棒球帽,長發亂翹,不修邊幅。
我想,藝術家大概都喜歡追尋自由,不為柴米油鹽牽絆,就好像一輩子都是世外高人,肆意瀟灑到老。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們才是生活的最佳體驗者。
我們羨慕老吳,羨慕他有勇氣去做我們不敢做的事情,不介意別人的眼光,也從沒有絲毫畏懼和忐忑。有幸與老吳相識。他主導的“思想吳化”帶來的審美,影響了我的一生。過了好多年,我在上海的藝術展、在國外的藝術節里無數畫作的欣賞中,才慢慢領略其高深之處,才理解老師當年的用心良苦。
老吳給我們留下了一縷藝術的光。我們這些學生,就像是一艘艘小船,過了某條既定的港灣,有一道月光恰巧投下來,不動聲色地給小船上了漂亮的釉色。小船慢慢漂走了,月色還留在船上,而且在每個夜晚都閃閃發光。
點點//摘自《花火》2021年11月A版,
本刊有刪節,夏希/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