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我的房間

這些年，我住過很多房間，對我來說，那一個個房間是我的一個個渡口，我不斷地居留、離開，短暫地停頓，又起身出發，開始下一段旅程。

最早屬于我的房間在老家二樓，那時我剛上初中。記得那個房間非常大，像個空曠的倉庫，只放了一張單人床和一些書。我的房間好像從沒出現過女孩子喜歡的娃娃和花哨的裝飾品。在以后住過的每個房間里，書總是其中的主角，一部分的書跟著我輾轉過許多房間，和我一樣，是我的房間的固定主人。

因為這個房間實在是太大了，我花了點心思布置，用零花錢買來花布，用布簾圍出一個適宜的空間，并且配上了同樣的窗簾。在那個房間里，我偷偷試穿過一件件讓我的臉微微發紅的內衣。在那個房間里，我翻開了第一本日記本，寫下了第一篇日記，并一篇篇陸續寫到了現在。在那個房間里，我一次次偷看過后面樓上鄰居姐姐的男朋友，那個男孩是個卡車司機，每當他的卡車停在她家樓下，我就一溜煙地沖到自己房間里，躲在窗簾后緊緊地盯著那個男孩微卷的頭發、深深的雙眼皮，還有他臉上一縷陽光般的微笑。

直到一個暮夏的細雨霏霏的早晨，我像一只急著要試飛的小鳥，迫不及待地離開了那個房間，離開了家鄉，離開了那段色彩鮮明的時光。當時怎么也不會想到，一踏出那個房間，我的人生就此啟程去往遠方，我將永無可能再回我潔白如月光的青春。

我在一幢黑洞洞的磚木結構的三層老樓里開始了我的高中生涯，也開始了漫長的寄宿生活。又是一個大大的房間，橫著豎著擺了十幾張雙層鐵絲床，住了近三十個女生。為了靠近窗戶，我用自己的下鋪和別人換了最北面的一個上鋪。我喜歡上鋪，干凈，安靜，光線充足，只是擔心自己會摔下去。確實有同學半夜從上鋪掉下來，摔傷了腿。我的衣服、被子不止一次地掉落，掉入下鋪同學偷懶沒倒掉的滿滿一盆洗腳水里。

那個時候身體正茁壯成長，對生活毫無要求。每當晚自習結束后，穿過教學樓前長長的紫藤架，穿過路燈下操場邊的一條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我們像一群憨乎乎的小豬一樣陸續回到那個擁擠的大房間，一下子人聲鼎沸、熱火朝天。說話聲、洗漱聲、鋪床聲，還有吃零食聲一齊響起，直到大家全鉆進了被窩，仍有幾個女生會竊竊地夜談。談話的內容有高年級的男生、教體育的男教師、語文老師的新發型，有時還會有人小聲哼唱流行歌曲。終于，熄燈的鈴聲響過，一切才逐漸安靜下來。整個房間一片黑暗，像黑夜里的海洋。我的床像漂浮的小船，托載著一點點飽滿起來的青春，常常有點不堪重負，跌跌撞撞。

過去我一直是個成績優秀的學生，那段時間卻退步得一塌糊涂。我并沒有早戀，只是對未來充滿了焦慮。我的面前有無數條未知的路，我那么急于攀到自己設想好的高度，又怕爬不上去，跌落到深不見底的深淵里。就這樣患得患失，憂愁開始籠罩內心。

我原本文理平衡，甚至理科更勝一籌。但從那時起，我的文科飛速進步，理科則一落千丈。那是最絕望的一段日子，一想起未來，心里一片黑暗，甚至覺得自己不會再有未來了。然而晚上一回到那個嘈雜的大房間，我居然夜夜睡眠香甜。就在那個房間，在愚人節的前一個夜晚，我為自己的人生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從這所重點中學轉到一所以藝術教育為特色的普通中學，拾起我喜愛的畫筆。

許多年后，我常常回憶起那個有點驚心動魄的夜晚。我在那個房間難得地失眠，黑暗中我睜大雙眼，忐忑不安又激動萬分地為自己選了一條艱難的路。我就從這個房間開始，下意識地握住了自己一片空白的青春，并把它緩緩地放入了無邊無際的我自己選擇的未來。

我后來再也沒有住過那么大的房間。我的高中生涯，在我離開那個嘈雜而生機勃勃的大房間后，好像突然斷裂了。我的舉動令我的父母震驚不已。他們甚至對我有了一種莫名的恐懼和手足無措的憤怒。我幾乎成了問題少女，我的未來，在包括我自己的所有人眼里黯淡無光。

從未贊成我學畫的父母，開始把所有的希望押在我的畫筆上。在一所普通中學頗費周折地掛了一個學籍后，我和幾個學畫的同學一起到一些美術院校進行專業訓練。我的房間開始和我的生活一樣呈現出一種動蕩不安甚至漂泊的味道。我們借住過那些學院里寒暑假空余而擁擠的學生宿舍，也租住過一些校外的窄小簡陋的民房，甚至住過同學親戚家的閣樓。那時候真是年少，沒有感到一點苦和累，反而有一種振翅欲飛的自由感和激動，甚至也有一種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激情，這種激情時時在振奮著我。

我在那一個個隨時會離開的房間里通宵達旦地畫畫、學習。這些房間牢牢地托舉著我少年的夢，又輕輕地安撫著我幼獸般四處亂撞的靈魂。它們沉默不語，卻是我最堅定不移的知己和戰友。一起學畫的同學來自全國各地，他們都有自己的故事和理想。我在這些房間里感受到五湖四海的氣息，仿佛一只青蛙從井底跳出，我逐漸感覺到世界是那么大，人可以走那么遠。我的未來慢慢地變得那么清晰，我仿佛能夠看到它就在遠方安靜地等著我。這一個個的房間就是我一個個的支點，我將從這里一躍而起，縱身抓住夢想的手臂，到達我想要去的一個又一個越來越寬廣的遠方。

就這樣，我一步一步邁開了自己的腳步，逐漸遠離我最初的起點，走近我向往的寬廣、遙遠的未來。我終于不負眾望地住進了大學的女生宿舍。我的父母松了口氣，對我的期望也到此為止，而我對自己的要求才開始起步。我仿佛剛剛安靜地坐下來，開始審視同樣剛剛安靜下來的自己的生活。

我的房間是一個六人宿舍，六個學美術的女孩把它布置得如同一件藝術品，窗戶上掛著我們自己設計制作的扎染布窗簾，每個人的床位的墻面上都掛著自己的畫作。房間有一個小巧的陽臺，外面有一排高大的花樹。常常有青春的男孩在樹下等待著同樣青春的女孩。有月亮的夏日晚上，年輕的大學生們會在陽臺上高談闊論，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握在他們年輕有力的手中。而我已經清晰地知道自己只會在這里作短暫的停留，終有一天我依然會離開。

這個充滿青春氣息的房間始終與我處于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當我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離開這個房間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對時光的懷疑和恐懼，難道我真的在這兒度過了我的大學時代嗎？金燦燦的陽光照耀著宿舍窗外那一排高大的花樹，樹上正怒放著艷麗的花朵，像一簇簇燃燒的火焰，如同我們的青春。我突然感到一種最純粹的色彩就要在我的生命里無可挽留地消逝了，莫名的憂傷一下抓住了我一直想走的心，我強烈地意識到下一季花開時，在這依然燃燒的火焰中，推窗而出的將是更年輕的臉。

我裹著這種青春的莫名的憂傷來到了另一座城市。在這座城市里，我有了一張體面的辦公桌，也陸續住過好幾個房間。最有意思的是，我曾經還借住過一個老工廠的工人宿舍，那是一個充滿機器聲響和機油氣息的房間。搬進去的第一天，我一反常態地沒有想過以后一定會離開這里，反而有一種回到家的親切感。在遠離親人的偌大的城市里，我非常需要一個讓自己靈魂安定的棲身之地，夜晚機器的轟鳴聲填滿了我內心的孤獨，讓我每天清晨行走的步伐不至于太踉蹌。

然而有一天，跟著我輾轉過多個房間的一批書在一場水災中面目全非，這個工人老大哥式粗獷的房間還是讓我崩潰了。沒過多久，我在家人的幫助下買了一所小房子，很快地搬離了那個工廠宿舍，終于實現了內心長期以來擁有自己房間的夢想。我有了一張書桌，也有了一面書櫥，我的書全部登櫥入架，本本揚眉吐氣。我花了一筆“巨款”，把我喜愛的窗簾掛了一整面墻，使整個房間如同一個夢境。我的臺燈依然是暖色的，在深夜里和我的書一起陪伴我。這個房間成了我的雙腳，讓我安靜而平穩地站在了這座城市的森林里。

生活永遠在前進，后來我又開始擁有各種房間。我一反常態地在后來的房間里放棄了對窗簾的迷戀，漸漸地開始喜歡選擇窗外有一排高大的花樹的房間。陽光充足的早晨，樹叢里小鳥的歌聲會飛進房間，這種感覺會讓人希望在時光里停留。很長一段時間，我似乎把自己和房間一起植入了窗外的樹叢，根越扎越深，漸漸地枝繁葉茂。這種感覺讓我意識到我在一點點地陷入溫暖舒適的洞穴，又如一張甜蜜的網把我牢牢地粘住。這真是一件令人困惑而傷感的事。

也許那一刻，我才能真正清晰地告訴自己——這是我的房間，這也不只是我的房間。

（龍晴薦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