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2年2月21日,尼克松訪華。一周后,《中美聯合公報》發表,標志著中美兩國結束二十多年的對抗,開始走向關系正常化。那一周被尼克松稱為“改變世界的一周”。
據尼克松的女婿大衛·艾森豪威爾回憶,出訪中國前,尼克松經常熱情洋溢地談論中國。那時的尼克松認為,盡管中國從一個多世紀的戰爭中走出來不久,但總有一天會成長為國際社會主要的甚至起主導性作用的大國,限制中國的崛起是錯誤的。
半個世紀過去了,世界格局和時代情緒已是滄海桑田。中美關系被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AntonyBlinken)稱為“21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考驗”。中國是美國最大的貿易伙伴之一,也被一些美國政客視作最大的戰略競爭對手。彼此依存又相互競爭成為中美關系的新常態。每個人都是巨大轉變的見證者,主動或被動地選擇著看待變化的視角和應對變化的努力。
73歲的瑞·達利歐(RayDalio)同樣站在這個復雜多變的十字路口。作為全球知名資產管理公司橋水的創始人,達利歐于2022年2月正式將公司的控制權移交給運營董事會。這個把機構當作機器兢兢業業維護和改進的“工程師”,正面臨著人生目標和責任的切換。
一直以來,達利歐最大的好奇在于摸清世界運轉的規律。如今,在美國國內外沖突愈發廣泛和激烈的背景下,人們該如何相處?這類思考常讓他在深夜失眠。2022年1月,達利歐接受了《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訪,分享了他對這些問題的思考。
出生于美國的黃金年代,也親歷了中國的崛起,達利歐見證了中美關系由互惠互利走向激烈競爭。作為許多國家政策制定者的宏觀經濟顧問,他長于國際交往、精于歷史研究,在經濟前沿和高地感受著歷史的周期性波動,目睹著隨波動而生的震顫如暴風雨般襲來。
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對烏克蘭發起特別軍事行動。斯蒂芬·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中描述的一些畫面仿佛照進現實:國際秩序正在發生變化,各方力量在碰撞中重組,小國成為大國間博弈的棋盤。槍炮、制裁與站隊攪動著本就充滿隔閡的世界,人們對善惡和真假的判定前所未有地分裂。達利歐同樣面臨著界定自身角色、責任和意義的挑戰,“每個人都自己決定,這(些挑戰)將如何影響我們的誠實和開放。”他對《南方人物周刊》說。

2021年11月30日,在接受美國左翼媒體CNBC采訪后,瑞·達利歐陷入了一場輿論風波。
引燃導火索的是他在采訪中的一些論述,“美國人強調個人至上。而在中國,‘國家’包含‘國’和‘家’,中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強調家庭和集體。”他的言論迅速招致美國國內的批評,尤其是右翼陣營的批評。批評者中不乏達利歐的朋友和同事,比如前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資深參議員米特·羅姆尼,以及時任橋水首席執行官戴維·麥科米克,后者即將卸任并籌備競選共和黨參議員。
風波發酵數日后,達利歐在包括右翼色彩的福克斯(FOX)等媒體和個人社交平臺上做出澄清,“我在美國度過一生,我也花了大半輩子和中國打交道,這些經歷幫助我了解他們。我并不是在表達認同,我的首要目標是幫助理解。”作為全球知名的宏觀經濟和中國問題專家,達利歐是最常受媒體邀請來評論中國市場和政策的美國金融巨頭之一。
達利歐對中國的獨特認知源于過去近四十年他與中國各界頻繁的接觸和對中國的研究。達利歐創建的橋水不僅為其中國客戶管理著數額龐大的海外投資,也在持續加倉中國資產。2022年1月的信息披露顯示,橋水在海外發行的中國基金資產總值突破340億元人民幣。
在2021年9月的一場美國大型論壇上,達利歐被問道,“一些人主張,中國的崛起會威脅甚至替代美國的地位,任何美國人都不應該幫助中國走到那一步,你怎么看?”達利歐的回答很簡短,“中美可能互相構成威脅,但我們越是朝那個方向發展,就越需要加強對話溝通,增進互相理解和聯系,否則威脅可能會愈演愈烈。”
近年來,隨著地緣政治環境的急劇變化,政治民粹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抬頭,一些反對者將矛頭對準了達利歐以及部分在華擴大業務的華爾街金融機構。
正如達利歐在回應里所說,受緊張的雙邊關系影響的不只有橋水,“超過四萬名投資者,無數來自美國及其他國家的銀行和公司,都面臨同樣的問題。”
雖然圍繞“脫鉤”的討論甚囂塵上,但當前中美經濟關系依然“龐大且復雜”。從貿易和投資數據來看,全球頭兩大經濟體的依存度仍處在高位。而對華爾街來說,擁有巨大體量和成長轉型空間的中國市場一直是必爭之地。特別是2020年以來,隨著中國金融市場對外開放政策的深化,除了資本市場,中國巨大的財富和資產管理市場也吸引著外資加速入華。
以美國資產管理巨頭貝萊德為例,2020年8月,貝萊德在中國拿到了業內首張外資全資公募基金管理公司牌照。2021年9月,其中國基金管理子公司成立的首只基金,就從超過11.1萬名投資者手中籌集了66.8億元人民幣。

投資研究公司TSLombard的中國經濟專家羅里·格林認為,華爾街和中國之間更密切的聯系有利于抵消中美關系更大范圍的下滑,“如果美國銀行在中國大舉投資,脫鉤就很難實現。”
“目前中國資本市場無論是在深度、質量,還是在金融產品的豐富度等方面,都有極大的成長空間,是華爾街眼中最后一片亟待開發的凈土。現階段華爾街的利益和中國發展的利益是相對一致的。”交銀國際董事總經理洪灝告訴《南方人物周刊》。
“一些美國人似乎會把矛頭指向任何有國際業務的美國企業,認為它們把自身利益放在了國家之上”,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美聯儲系統和紐約聯儲銀行前高管、蒙莫斯大學經濟學教授理查德·羅伯茨表達了對達利歐因采訪言論受到攻擊的吃驚。羅伯茨認識許多和達利歐共事多年的朋友,“才華橫溢,有自驅力,但行為和談吐十分謙遜”是羅伯茨的這些朋友對達利歐的共識。
羅伯茨說,“美國主張言論自由,我很欽佩瑞愿意就爭議問題發表看法。”在當前的政治和輿論生態下,如此公開地探討有爭議性的話題并非容易的選擇。
美中貿易全國委員會發布的《2021年中國商業環境調查報告》顯示,盡管美國政府換屆、中美兩國經濟開始逐漸復蘇,中美雙邊關系卻比2020年更加緊張。報告指出,雖然有超過40%的美國企業計劃在未來一年加大在華資源投入,但地緣政治和政策挑戰削弱了企業的樂觀情緒。
同時,因在華業務受政策影響等原因,曾經態度一致的美國商界開始出現分化。把握“混沌中的機遇”的另一面在于,在華經營的美國企業時常不得不在中美爭議問題上保持沉默或者措辭謹慎,尤其是當輿情和政策環境變化時。
這背后的兩難,2022年在中國出版的達利歐著作《原則:應對變化中的世界秩序》(即《原則2》)也談到了。許多朋友曾建議他不要發表“中國和人民幣的大周期興起”一章。在這章中,達利歐集中探討了中國歷史、價值觀和運行方式等,希望幫助讀者破除偏見,建立更好的理解。然而,在朋友看來,這意味著雙重風險,因為“任何贊美中國的東西都會疏遠美國讀者,而對中國的批評則會激怒中國人,而且媒體曲解你說的一切,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也許會這樣,但我不能閉口不言,因為中美關系太重要了,任何像我這樣熟悉兩國的人都不能不提及此事。不就此誠實地發言將有損我的自尊。”達利歐寫道。
在2018年出版的《原則》(即《原則1》)一書里,達利歐表達了他對“正直”這一處事原則的看法——“在表達觀點時,背離事實有時候可能更容易(因為你想避免沖突、防止尷尬或者達到其他短期的目的),但從第二層、第三層效應上看,保持正直和避免當兩面派,其收效可觀。表里不一的人往往會自相矛盾,經常丟失自己的價值觀。”
洪灝曾在華爾街工作十余年。在他看來,能夠叱咤華爾街的金融大佬往往各有各的“投資圣杯”:“股神”巴菲特常在投資標的估值過低時下手,并持有較長周期,看重長期回報;而“金融禿鷲”索羅斯則是交易員思維,注重價格而非基本面,善于利用投機取巧的人性弱點獲利;達利歐被譽為“投資界的喬布斯”,他不僅擁有獨一無二的管理風格,還創造出了重塑業界的創新產品。洪灝以橋水提出的“全天候策略”為例,其希望創建一種可適用于所有市場環境、長期表現良好、不會遭受不可接受損失的、足夠均衡的資產組合。


不同的投資哲學和策略背后,是不同的性格和價值觀,也是各自人生經歷的表征。
1949年8月8日,達利歐出生于紐約長島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他的父親是一名意大利裔爵士樂手,母親是家庭主婦。當時的美國是全球領先的制造業國家,處于帝國大周期的上升階段。大多數美國人都是中產階級,他們的孩子都能接受大學教育,“不受限制地上升發展”。
最初,達利歐的成績不好。高中時,他的平均成績是C。不擅長機械記憶,不喜歡強塞式的教學方式,達利歐更鐘意研究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他討厭做家務,卻熱衷打零工。8歲起,他開始嘗試各種賺錢的途徑:送報,給別人家的車道鏟雪,在餐廳擦桌子、洗碗碟,做百貨商店的理貨員。他積累了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經驗,逐漸握有一筆可以獨立支配的資金。
正是這個“小金庫”讓達利歐在少年時期就與歷史周期發生了直接關聯。1961年,達利歐12歲,他開始在一家高爾夫球場做球童,服務一袋球可以得到6美元。一些華爾街投資家是球場俱樂部的會員,常在那里討論股市及其帶來的巨大收益。此前的十年里,美國的股價已經平均上漲了近三倍。在父親的幫助下,達利歐用自己積攢的300美元購入了人生第一只股票——美國東北航空公司。這是他在球場聽說過的唯一一只股價低于5美元的股票。隨后,股價上漲了兩倍。那時的他并不知道,東北航空正在破產的邊緣,一場及時的收購挽救了他的積蓄。就這樣,少年達利歐愛上了研究和買賣股票,開啟了他一生的摯愛。
如果說達利歐的投資生涯始于一場幸運的押注,那他此后的傳奇則建立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之上。他直面犯錯帶來的痛苦,反思并從失敗中學習。達利歐在大學主修了金融專業,1971年以“幾乎完美”的GPA(平均學分績點)從長島大學畢業,被哈佛商學院錄取。碩士畢業后,他從事證券經紀工作。雖然“賺錢的次數遠比賠錢的多”,但多年后他能回憶起的只有那些失敗的交易,比如入行初期的一次“大失敗”。
上世紀70年代,美國的國際收支平衡問題暴露,經濟陷入長達十年的滯漲(注:低增長、高通脹)。經濟問題加重了政治問題(注:越南戰爭、石油禁運、水門事件等),政治問題又加重了經濟問題。股市在1974年12月觸底。
當時,達利歐持有的豬腩期貨連續數日跌停。據他回憶,在巨大的交易板上,隨價格不斷跳水而發出的“咔噠咔噠”的提示音,仿佛一串串可怕的電流,穿透身體,只留下恐懼和痛苦。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塑造了他的投資風格:“在交易中,你必須既有防御心又有進攻心。如果沒有進攻心,你就賺不到錢;而如果沒有防御心,你的錢就保不住”,“必須確保任何一次押注,甚至賭注組合,都不會導致損失超過可以接受的限度。”
1975年,因為一次不合時宜的職場玩笑,達利歐被辭退。26歲的他隨后在曼哈頓的一所兩居室公寓創辦了橋水,并開始展露鋒芒。他挖掘交易和市場背后的潛在關系,并通過設計機器化的市場模型幫助客戶處理市場風險。
達利歐發現,相比書本上的經濟學理論,這是一套“實用得多”的決策模型。以肉類市場為例,在弄清楚牛、雞和豬的肉量在各自不同生產階段如何增長,不同肉類如何為爭取消費者而競爭,肉類包裝商和零售商的利潤率將如何影響各自行為后,達利歐就能計算出牛、雞、豬的價格,指導下注。
“整個過程就像是一部有著符合邏輯的因果關系的美麗機器。”每開始一筆交易,達利歐都會寫下自己的決策標準。交易結束后,再依據執行效果改進既有的標準。這些不斷被建構和改進的模型幫助達利歐發現了許多被他人錯過的經濟與市場變動,也塑造了他的處事風格和看待世界的方法,成為橋水日后獨樹一幟且富有爭議的企業文化的一部分。
1979到1981年,美國市場劇烈動蕩。經過反復的數據調研和推演,達利歐確信一場以新興國家為先導的債務危機即將爆發。考慮到美國銀行提供的貸款規模,他預判美國將面臨一場匹敵20世紀30年代的嚴重蕭條。在1981年3月的《每日觀察》欄目,達利歐公布了大蕭條預警。
一年后,這條極具爭議的預警部分成真。1982年8月,墨西哥債務違約,隨后拉美國家相繼爆發嚴重的債務危機。作為少數預見到這一情況的人,達利歐被邀請出席國會聽證會,并成為一檔極具業內影響力的節目的特邀嘉賓。
他宣稱,由于美國向墨西哥等高風險市場提供的貸款總額已達其資本金總和的250%,美國經濟走向崩潰的概率極大。為了規避信貸問題加劇的風險,他開始買入黃金和國債期貨作為對沖。
自信的押注以一場空前的失敗告終。美國經濟非但沒有陷入大蕭條,反而在接下來的18年經歷了一段繁榮的無通脹增長期。原來,隨著資金大舉撤出借債國,資金回流導致美元升值,美聯儲可以在不加劇通脹的情況下降息,進而驅動經濟繁榮。
“好像不斷被球棒打到自己的頭,”在眾目睽睽之下,達利歐遭遇了一場“極具羞辱性”的投資失利。瀕臨破產,他不得不辭退所有員工。為了養活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達利歐一度考慮重新打上領帶,回華爾街找份工作。他向父親借了4000美元,并賣掉了第二輛車,才逐漸度過那段艱難時期。
“這是發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情之一。”在《原則》里,達利歐這樣定義這次“一敗涂地”對他人生的意義。他意識到,自己常被不同類型的事情打得措手不及,是因為從未經歷過,但類似的事情曾發生在其他時候或地方。
他在隨后的研究中發現,1932年美國也曾化解過類似的債務危機,“以一國貨幣計價的債務,可以在該國政府的幫助下被成功重組。”這一結論日后也被他用于分析中國面臨的債務問題,“最重要的是政策制定者是否有技能、智慧和制度來管理好債務。”
這場慘痛的失利讓達利歐意識到決策比預測更有價值,同時建立起更宏大的視野,“我需要理解所有重要的經濟和市場變動,而不只是我經歷過的,并確保我們遵守的原則在過去的所有時期、所有其他國家都適用。”據此,他開始進一步升級市場投資模型,通過對歷史數據的反復測試,并納入對事態發展的即時反應,希望讓投資原則趨于“永恒和普適”,以應對更大范圍的可能性。

1983年底,橋水的團隊恢復到6人。隨著咨詢和風險管理業務的順利開展,橋水開始涉足機構投資管理。2008年,達利歐成功預測了美國金融危機,當年橋水旗艦基金業績增長超過14%。兩年后,達利歐再度預見了歐債危機。2010年,橋水旗下基金的最高收益率接近45%。
一次次跑贏市場幫助橋水奠定和夯實了在華爾街的地位。研究公司LCHInvestments2022年1月發布的全球對沖基金排名數據顯示,橋水基金2021年全年收益57億美元,繼續蟬聯歷史累計收益額冠軍。
如今,橋水的客戶包括政府主權財富基金、中央銀行、養老基金、大學捐贈基金、慈善基金、保險公司等,管理資產規模達到約1500億美元,投資遍布全球40個國家。如何既承受低風險又享受高回報?對達利歐來說,魚和熊掌可以兼得,最穩妥的方式是做出一系列良好的、互不相關的押注,彼此平衡,互相補充。
洪灝認為,達利歐看好中國市場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橋水管理的資產規模巨大,而市場投資策略有容量上限,越接近上限,回報越少,甚至可能為負。中國當前與國際市場的關聯性相對較低,是重要的分散化投資來源。布局中國市場,可以有效提升橋水的收益水平。
但在達利歐眼中,他與中國的關系遠非到此為止。在《原則》里,他將中國視作“個人和家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份淵源可以追溯到38年前。那時的橋水已從瀕臨破產的陰霾中走出,擁有了包括通用電氣、世界銀行、布蘭迪公司在內的知名客戶。咨詢服務的工作給了達利歐游歷各國的機會。他喜歡在有趣的地方認識有趣的人,通過他們的眼睛看世界。1984年的北京之旅被他視作一場在“關閉的大門”背后的探險,因為彼時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是中國唯一允許與外界交流的“窗口企業”。
那年初,鄧小平南巡,中國開始加快對外開放的步伐。為了學習國際經驗、厘清發展道路,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召集一些國際知名公司的負責人,成立了國際咨詢顧問委員會。許多西方銀行家扮演了曾任美國財政部長的亨利·保爾森口中的“普羅米修斯式的角色”,“我們乘飛機而來,競相告訴中國如何點燃資本市場的火焰。”

其中就包括達利歐。橋水香港辦公室的主管是顧問委員會成員,達利歐因此得到邀請。此后,他不僅學會了喊完“干杯”后一口喝干杯中的茅臺酒,還見證了中國資本市場和證券監管機構的誕生。
“中國資本市場的建立,有瑞的一份功勞。”《財經》雜志總編輯王波明曾公開表示。王波明和達利歐相識于上世紀80年代末。那時,剛從紐約股票交易所回國的王波明被委任為中國證券市場研究設計中心(簡稱“聯辦”)總干事。聯辦以“民間發起,政府支持”的形式,開啟證券交易所的籌建。辦公室設在北京崇文門飯店西小樓,之前曾是飯店服務和行政人員使用的場所。樓下擺著一個巨大的垃圾桶。
這些細節都被達利歐記錄在《原則》中,“我真的很敬重這些年輕人敢在這種時候冒這些風險,所以我向他們捐了一筆小錢,助他們一臂之力,并對能和他們分享我了解的東西而感到興奮。”當時深度參與市場經濟改革大潮的青年金融工作者、學者、官員,大都成為日后中國發展進程中舉足輕重的角色。達利歐到訪中國時,常會請當年的老友喝頓茅臺。
開放和上升期的中國市場讓達利歐興奮。此后的數十年,他從未停止對中國改革與發展的觀察。這種聯系甚至延續到了他的家庭。達利歐的大兒子德溫、三兒子麥修都曾隨他來中國出差。1995年,當時11歲的麥修離開父母來北京生活了一整年,就讀于史家胡同小學。
中國崛起道路上的許多重要事件,達利歐都在現場。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中國進行了一場大范圍的債務和企業重組。達利歐“在基層密切參與”了債務重組和資產出售工作,近距離目睹了這個過程中的改革。2012年,達利歐參與了多次中國官方舉行的集思廣益的會議,“就像醫生與同事討論病例一樣。”與中國的高層經濟決策者圍繞中國及世界經濟和市場問題的直接交流,讓他得以更加了解決策層看待問題的視角,理解資本和市場政策背后的考量。“有意義的工作和人際關系是我的主要目標,賺錢只是其附帶結果。”達利歐在《原則》中這樣界定自己的人生追求。
隨著中國經濟的加速崛起,他開始將研究視角從經濟與市場輻射到更廣泛的領域。通過研究從唐朝到新中國成立前的歷史,他收獲了大量驗證王朝興衰模式的樣本,也試圖理解歷史對中國人思維方式的塑造。在曾任澳大利亞總理的陸克文的推薦下,他還閱讀了《實踐論》、《矛盾論》和其他毛澤東著作,并“學了一點馬克思主義”。
“為什么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會擁有世界第二大的資本市場?為什么中國的億萬富翁增長數量居全球首位?”在接受美國媒體采訪時,達利歐曾多次拋出這些問題。在他看來,這是理解中國的前提。
2021年9月,亞洲協會美中關系中心發布報告《中國的新方向:美國政策的挑戰與機遇》,報告提到“一個主要的政策風險是美國會誤讀或曲解中國正在發生的事情,并高估或低估中國現在構成的威脅”。達利歐認為報告中的這種“誤讀和曲解”的原因在于,部分西方觀察家沒有與中國決策者充分溝通,以理解其所處的環境和視角,也沒有詳細了解政策變化的動因。
在一些政策出臺引發波動時,他常會扮演解讀者甚至澄清者。“關注趨勢,而不要誤解和過度關注波動,”在2021年7月發表在領英上的《如何理解中國近期資本市場動態》中,他這樣寫道,“盡管過去40年的趨勢如此明顯——中國大力發展市場經濟和資本市場,一大批企業家和投資人富了起來,他們(部分西方觀察家)卻對此視而不見。結果就是,他們錯過了中國正在發生的真正趨勢,而且會在未來一直錯下去。”
從自己的職業和成長經歷出發,達利歐堅信多樣化視角的意義。即便是以博弈的框架來看,多樣化視角也有利于雙方尋求從中獲益,更好地參與這場制度和能力的角逐。
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他也強調了“清晰溝通”的必要,并認同“提供更大程度的政策一致性和可預測性”對溝通的幫助。

這些年,即便中國經濟面臨諸多挑戰,達利歐始終號召外資不要錯過中國市場的機會。
他對中國經濟的樂觀表態讓洪灝印象深刻。一個例子是2020年10月24日,達利歐在參加外灘金融峰會時表示,人民幣未來將取代美元,目前是中國對人民幣進行國際化并發展金融中心的行動良機。“這是一項長期預測,現狀是六成以上的國際貿易都是用美元結算,人民幣在全球外匯儲備占比為2.5%。”洪灝告訴《南方人物周刊》。
達利歐的預測是基于他對近500年來儲備貨幣國的研究,“首先是荷蘭和荷蘭盾被英國和英鎊所取代,之后又被美國和美元取代。所有曾經的儲備貨幣都已不再是儲備貨幣,而曾經享有這種特權的國家,往往最終會遭受重創。”
如何基于當前和未來的世界形勢妥善地配置投資組合,了解并駕馭機遇與挑戰,一直以來都是全球宏觀投資者面臨的最大考驗。身處“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一考驗更為嚴峻。達利歐認為,要想構建具有良好分散性和戰術傾斜的投資組合,就必須從紛繁復雜的事態中脫離出來,放眼事物的長期發展規律。
為了盡量規避生存性偏好,在《原則:應對變化中的世界秩序》中,達利歐將研究視野投向更廣泛的國家和歷史時期,覆蓋了過去500年三個儲備貨幣國家(荷蘭、英國和美國)以及六個其他國家(德國、法國、俄羅斯、印度、日本和中國)的興衰和12場大規模的戰爭。研究結果顯示出具有周期性和相關性的上行和下行變化,達利歐稱之為“大周期”。
他發現,研究范圍內的所有帝國和王朝一直處于典型的大周期中,在教育、競爭力、經濟產出、全球貿易份額等方面的優劣變化驅動下崛起和衰落。整個世界就像一臺永動機,在不斷進化的同時,以基本相同的原因周而復始。
洪灝認為,達利歐的周期理論很好地詮釋了當前世界格局的變化:在下行階段,國際儲備貨幣的發行國因其“過分的特權”而債臺高筑,不得不增發貨幣,導致貨幣貶值和通脹上漲。在這一背景下,貧富差距、政治鴻溝、宗教和種族矛盾日益激化,內部秩序面臨著不破不立的挑戰。一旦現有大國的儲備貨幣和債務的債權人對其喪失信心并開始拋售這些貨幣和債務,則標志著大周期的壽終正寢。
不同于許多致力于詮釋歷史周期的著作,達利歐對大周期的展現突破了故事或理論敘述的框架局限。橋水團隊在考察和處理主要國家和市場相關信息方面的能力積累,讓達利歐得以將龐雜的信息經模型處理,提煉為清晰的數據指標,相對直觀地展現了數百年跨度下,主要大國實力決定因素的此消彼長,以及因素間的相互作用、融合對周期變化的影響。
對大周期發展機制和邏輯的剖析,也幫助他對未來的可能性做出概率分析。包括“未來十年爆發大規模戰爭的概率為35%”、“未來十年美國發生內戰的可能性為30%”在內的許多觀點,頻繁地被媒體用作報道標題。2022年1月接受《財富》采訪時,達利歐就曾談及,與烏克蘭和俄羅斯有關的外部摩擦可能升溫。不過,在達利歐看來,預測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捕捉變化的先兆,更好地保護自己。“實用指南”是他對自己作品的定位。
一直以來,達利歐都信奉“個體只是DNA進化的容器”。從歷史中獲得教訓被他視作進化的前提。在他的薦書列表里,歷史類讀物一直占比頗高。達利歐在《原則》中回憶,他曾把美國學者威爾·杜蘭特和夫人阿里爾·杜蘭特合著的《歷史的教訓》送給中國朋友。在《歷史的教訓》中,杜蘭特寫道,“對資本主義的恐懼,迫使社會主義不斷擴大自由;而對社會主義的恐懼,迫使資本主義不斷增加平等。”這與達利歐的觀點一脈相承,“我們最大的戰爭是與我們自己的戰爭,因為我們的強弱主要是由自己控制的。”
達利歐曾用“完美風暴”來形容巨大的貧富差距、債務危機、革命、戰爭和世界秩序的變化等等因素相互強化、共同構成的力量。他認為這種力量的出現有周期性,可以摧毀原有體系、為新體系的建立奠定基礎。“完美風暴”第一次被提出是在1991年,用以命名美國的“1991年萬圣節東北風暴”(原因是當時多種天氣條件匯聚在一起給這個風暴的形成創造了“完美”條件),后來引申為“由大量負面因素引起的最糟糕的狀況”。
周期的存在,是否意味著人們將不可避免地一遍遍跌入“完美風暴”?

達利歐在書中談到,現在國際上和平、繁榮和全球化的時代逐步終結,各國國內貧富矛盾激化,崛起國與世界主導國發生沖突的時代已經開啟。
他認為維系和平的一大挑戰是囚徒困境,“你不能確定對手是否會攻擊你,但可以確定的是,在你打敗他們之前,他們很可能先打敗你,因為這符合對手的利益。而對于衰落的帝國,這尤其是一個問題,因為任何的撤退都會被視為失敗。同時,不真實、情緒化的言論會為局勢升級營造出一種氛圍。”
對此,達利歐給出了自己的建議,“要想進一步降低發生沖突的風險,雙方就需要交換利益,建立相互依賴的關系,使自身不能承受失去這種關系的后果。”
然而歷史的現實是,國家間的博弈就像多維國際象棋,戰爭的形式層出不窮、戰爭的理由也在增加,喪失的生命和金錢超過帶來益處的戰爭仍在不斷發生。人類的進化能在多大程度上對抗人性的弱點、周期的引力,是數據、機器和模型暫時無法回答的。
2019年11月,在一場國際論壇上,達利歐作為采訪嘉賓向鄰座的印度總理莫迪提問,如何看待當前世界面臨的各種沖突?莫迪在回答中試圖闡明,進化主義的勢頭已超越擴張主義,世界正向多極化發展,雖然大家擁有不同的思維模式和政治體制,但重要的是良性競爭,垂直發展,為人類共同福祉做出各自的貢獻。
達利歐追問:“你描述了我們必須怎么做,但我好奇的是你認為我們會付諸行動么?我們正在經歷貿易戰、科技戰、資本戰、貨幣戰,地緣政治沖突四處爆發,沒有任何世界秩序手冊可循,大家都是實用主義者,要如何為那些共同的目標而努力呢?”
莫迪的回答最終沒能解答他的疑問。這些年,類似的問題常常深夜在他腦海里浮現。
很多問題還沒有答案,但維持平靜的開放思維對他至關重要。除了每日清晨的冥想,他還在書中提到了美國神學家尼布爾寫于1934年的“寧靜禱文”:“上帝,請賜予我平靜去接受我無法改變的事情,賜予我勇氣去改變我能改變的事情,賜予我智慧去分辨兩者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