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在路口告別（組詩）

田湘，祖籍湖南東安，生于廣西河池，現居南寧。著有《雪人》《練習冊》《空船》等詩集九部。

語言能抵達的，愛早已存在

樹從不說話，它們的語言無人能懂

暗地里，樹的根糾纏在一起

葉也在相互觸摸，但就是不說一句話

語言似乎是多余的——

語言能抵達的，愛早已存在

月亮是宇宙的另一顆心臟

宇宙深不可測，像個大黑洞

當太陽的火球被點燃

天空亮了，宇宙被打開

我們在地球上迎接太陽

鳥鳴聲不絕于耳

太陽是宇宙的心臟

它的光芒覆蓋了整個天空

我們在太陽的光芒下喘息

聽得見心臟跳動的聲音

可太陽也有謝幕之時

當太陽降落，天空開始變暗

此刻萬籟俱寂，月亮替代太陽

成為宇宙的另一顆心臟

（我在深夜里分明聽到月亮的心跳聲

使宇宙的生命得以延續

使我的擔憂變得多余）

可月光畢竟太微弱

這微弱的光芒，如何照亮

宇宙過于宏大的夢想

冷月亮

詩人自古多情，借一碗酒

膽子就大到了天上，就以為

跟月宮中的嫦娥是朋友

遞上一杯，讓她身旁的吳剛喝下

自己坐在寶座上

醉眼蒙眬。醒來才發現

吳剛借著酒勁，仍在伐木

嫦娥則在月光下假寐

根本不理會我的存在

被我贊美的月亮，自古就是

無可救藥的冷月亮

所有的溢美之詞，都如

被砍下的木屑，無可挽留地凋落

豐盈的月亮，孤獨地掛在天空

讓孤獨的我，變得更加孤獨

據說

據說有一種車可以開到永恒

我坐上它，火車就一直在“永恒”的路上開

火車停下，是有人厭倦了，想下車

據說有一種愛可以天長地久

我戀上它，愛的影子就一直伴隨著我

有一天影子忽然不見了，我頓時看到愛的虛無

據說有一座山高過了天空

我攀上它，天上的云霧就一直纏繞著我

而我卻感到了虛空——我發現

星星正在離去，沒有一顆值得我信賴

樹在路口告別

落葉紛紛，是樹的眼淚

樹在路口告別——從這條路

走出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就像枝頭的葉，一旦離開

從此杳無音信。樹在路口告別

而我忽然想起，失散多年的親人

鯉魚街

西娃的手是溫暖的。可鯉魚

冰涼。石頭琢成的鯉魚

有包漿，西娃說

假如這條石鯉魚有了溫度

就能游動

她用手摸著石頭魚

青石板布滿鯉魚街

在陽光下，有了水的波光

鯉魚街的鯉魚，讓時間停在

某個朝代的瞬間

也停在一個人的溫度里

下坡

一直在奮力爬坡。現在

我開始走下坡路——

骨頭漸漸疏松

大腦也在萎縮

醫生說，反抗沒用

于是，我開始下坡

迎著秋風，樂呵呵地走

從坡頂往下。我說，看啊

一個老人轉身，又回到了少年

三江月

今晚，月亮像一只小船

三條江在月光下流淌

江河有時也會走錯路

比如潯江、榕江、苗江

拐了幾道彎，就迷了路

也幸好是迷路，它們相遇了

三條江在老堡鄉抱在一起

從此不再分開，并重新取名叫

融江。引起月亮的注意

三條江匯合后，在月光下柔情

越走越慢，有點控制不住

碧波蕩漾的江水迷住了月亮

月亮潛入江里，落入鯉魚口中

這一切，被船上的漁夫看見

他用早已布好的網，把月亮

打撈上來。從此，每天夜里

月亮一直掛在三江的天空

黎明到來時，漁夫的船上

裝滿金子般的月光

坐妹

在侗寨，偷月光是光明正大的

不必躲躲閃閃。坐妹也有講究——

把凳子和巖石移開，這樣

你就是無凳無巖之人，就可以

大大方方坐到妹妹的霸腿上

一場風雨，把你帶到風雨橋上

真正的風雨，才能找到真正的愛情

此刻，月光下醉酒的你

想用歌聲來取她的心

而她索性把石頭變成軟軟的霸腿

讓你坐著，喝著，一醉不醒

風雨橋

風雨橋跨過一條湍急的大河

河水匆匆，去尋找遺失已久的朝代

風雨橋上人頭攢動、靈魂匯聚

靈魂在守望。靈魂也不甘寂寞

一場雨追逐另一場雨

一陣風追逐另一陣風

“請等等你的靈魂”

風和雨越來越大。此時

眾神出沒，在風雨中斗法

風雨橋開始輕輕晃動

在不知不覺間遠離了塵世

……當風雨過后

橋已空空，眾神離去

人們開始變得迷茫——

“有時，真實的事也如此虛無

一場風雨，恰如一場夢幻”

鼓樓

榫卯還在，不需要釘子

十六根杉木支撐起一座鼓樓

春天的杉木在生長

天上是朵朵祥云，是抒情的太陽雨

如果你聽到鼓聲

那一定是

喜從天降

蘆笙

蘆笙響亮。這是最簡單的音節

吹奏出的純樸與熱烈

我們愛著這蘆笙，愛著

這簡單、熱烈的時刻

我們捧起蘆笙，在吹奏

像在曠野中寫一首詩——

我們用簡單的方式說出真實的自己

節日

太陽是金紅色的。當太陽

升起，云朵也變成金紅色

這是節日的太陽。庭院里

樹木幽深，百鳥唱和，一聲

高過一聲。樹葉因歡喜

落了滿地……

這是我們的節日

我們因歡喜

而落淚，因喜極

而生出些小悲傷

天機

云朵散開，天空現出更多的藍

和星星。擔心天機泄露

前來阻止。可畢竟抗拒不了

天空繼續變藍，完全敞開了自己

此刻，萬物都以另一種方式

找到平衡。比如它發現——

所有的樹都靜默無語

鳥的聲音就得以傳遞

所有的山都敞開口子

風的行走就成為可能

所有的樹葉都變成翅膀

地球就得以在宇宙中飛翔

天上的事物

星星是天上的事物，一直在

困擾我們。所謂杞人憂天

是因為我們相信，有朝一日

天真的會垮塌。用泥土和石頭

堆砌成一座座山，就是想

撐起將要垮塌的天空

樹木拼命地長，長成參天大樹

和森林，也是想以此獲得頂天的力量

我們在黑夜里點燃火把，用意也很明顯

我們一直在阻止天的垮塌，并因此有了

自己的家園。我們世代繁衍，生生不息

卻依然在憂慮，絲毫不敢懈怠

而星星在天上，默默地俯視我們

千百年來，從不說一句話

星星在暗夜里發光，偶爾墜落一顆

到人間，以此試探我們的勇氣和誠意

那些被落日帶走的事物都是美好的

我看見那些在陽光下綻放的花朵

懷著對太陽的虔誠與敬畏

我聽見那些在黃昏中行走的腳步聲

在叩問沉睡于泥土里的靈魂

……白天結束的，又在夜里發生

“我也將被落日帶走”。想到此

我頓感悲涼，又心生歡喜：

“我也能與落日去到世界的另一面”

我心存善念，卻帶著疑問——

被朝陽帶來的，是否也將被落日帶走

而落日有大悲憫，如同早有安排，并認定——

那些被落日帶走的事物都是美好的

廢鐘

它把時間定格在二十世紀的某一刻

讓我想起一段舊時光。似乎

它停在那里，往事就不會消失

但也不可能重新開始

總有一天，鐘表匠會把廢鐘修復

并將時間校正，追上

這個時代。但它已無法見證

那段已經變成虛幻的時光

冬至

硬是沒道理，明明不愿意

偏要約定，在某個時辰某個地方相會

像欠著誰的，被一股寒氣逼著，不準缺席

硬是沒道理，明明知道會受傷害

偏要傻傻地等，期盼北方的一場雪

落到南方，堆一個純潔孤傲的雪人

聽他內心的雪崩。硬是沒道理

深陷冬天的旋渦，我家門前的樹

依然不顧反對，還是長著春天的臉

一片葉也舍不得掉。硬是沒道理

明知冬日寒涼且漫長，偏要做春天的夢

還要大碗喝酒，樂呵呵地在迎接

一個沒有暖陽的冬天

看日出

一個日暮之人，總有許多不舍

他患上了潔癖：只看日出

不看日落。他對著朝陽喊：

早啊！然后默默地往天上看

好像自己就是新生的嬰兒

跟著朝陽緩緩升起

夕陽是生命的一枚印記

夕陽是生命的一枚印記

現在，它正沿山谷落下

為即將結束的一天畫上句號

我想象自己的另一個真身

正站在天邊，在山谷中

迎接這枚金燦燦的太陽

可我錯了，此刻的夕陽只是落日的假象

夕陽轉身，又在地球的另一面出現

打開另一扇黑夜之門。夕陽在依依惜別

在轉身。這輝煌的一幕令人無限感懷

庭院里的樹

高樓建成時，當然不忘種上樹

喚起對森林的記憶。這是大自然的安排

庭院里的樹自生自長，很茂盛

相處久了，也很親切。每天見面

我都默默地打招呼，樹也點點頭

算是回了禮。有時太陽很辣

我在樹下遮遮陰。有時小雨

樹就幫我撐撐。多像我的親人

只是樹從不說話，而鳥兒

又太不懂事，一個勁地

亂叫，也不管我的憂喜

喝酒是做夢的開始

喝酒是做夢的開始

一杯一杯，把我拉進夢里

我看見深藍的天空有星光閃過

一顆星踏云而來，降臨我身邊

對我說：喂，你是有夢的人

請喝吧。我接過所賜的酒，一飲而盡

抬頭看，星已坐在云端，也在豪飲

我聽見天上傳來的聲音：來吧

天門已經打開，這是夢中的藍天

于是我來到夢里，身體開始變輕

星星在飄，我伸手就能摘到

我的身體也在飄，在無邊無際的藍里

新生活

——致李少君

我一定有一個與現在不一樣的生活

所有的煩惱都與我無關

我鋪開一張白紙，文字就開始行走

詩歌依然是高于一切的文學形式

李白、杜甫、蘇東坡依然值得崇拜

我偶爾喝一些小酒，醉了，就睡在石頭上

不起來，也不會有人將我叫醒

我已忘記這是什么年代，除了讀詩寫詩

彈一曲廣陵散，我什么也不做

我的敵人早已把我忘記

我也不再對他們構成任何威脅

百家宴

從一杯酒開始，喝出一條江河

高山流水，最終成為身體里的飛瀑

蘆笙響亮，銀鈴清脆，一路踏歌

百家宴祈萬年福，當然是歡聲一片

在鼓樓談笑風生，都是百家小事

在風雨橋上行走，輕易就走過了千年

山呈百態，也都叫山

河有千條，也還叫河

花開萬朵，也仍叫花

口袋里裝滿月光，追問白云的地址

一百條長桌排開，一百壇好酒斟滿

都說此處最怡情，此處叫侗鄉

此處在三江，沒有別處，唯有此處

唯有侗鄉的姑娘，百媚千嬌

唯有坐妹的小伙，千杯不醉

立冬書

現在，雪同意落日的想法

把火焰熄滅，在虛幻中

做一個發光的雪球

現在，雪批準落葉返鄉的請求

離開樹枝，在風中

完成最后的飛翔

現在，雪決定交出自己

連同假想的天空

現在，請讀讀這首詩，請記住

雪的空茫，并將這片

蒼茫而單純的白，悉數取走

什么鳥語

夜深了，一輪朦朧之月

讓我想起，有些話至今沒有說清楚

索性不再去糾結。月亮

當然是舊時的月亮，難道

還想拾起殘局，再來一遍

那又怎樣？對月亮說過的話

至少要經過千年萬年，才能傳回來

那時我們已化成灰。那時看月亮的人

聽見這句話，一定莫名其妙

問是什么鳥語，更不知道

如何了結這段恩怨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