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場新的史密森尼展覽和一本新著作揭示了美國生活中信仰和技術之間正在發生的沖突與和解。
兩年來,美國在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間,日趨緊張的氣氛隨著對封城、口罩和疫苗強制令的抗議而爆發。
勤勉不懈的人們竭力與公共衛生協議調和妥協,以尋找一種降低感染率的新常態。他們保持社交距離,更多地依賴技術來彌合自己與他人之間的距離。另一些人則把公共話語變成了一場罵戰。僅在美國就有近百萬人因新冠疫情喪生,所有人都為此感到悲痛,而這份悲痛加劇了氣氛的緊張。
公共歷史學家總是希望他們的研究能被看作有意義,但我們并不總是對那些引出了有意義研究的事件做好了準備。我是史密森尼美國國家歷史博物館宗教館館長,本館正在舉辦一場新的展覽,與之一同亮相的還有我和學者安德魯·阿里·阿加普爾(Andrew Ali Aghapour)合著的新書,這本書與展覽同名,都為《發現與啟示:宗教、科學和對事物之理解》(Discovery and Revelation: Religion, Science and Making Sense of Things),它們探索的是宗教、科學和技術的交叉領域。
這場展覽自2017年開始籌備,但是新冠病毒大流行讓這場展覽的某些主題顯得有些過于應景。在這段艱難的時期里,我們的許多沖突和辯論都與宗教和科學在理解世界時的部分重合有關。理解美國宗教史,理解美國宗教未曾局限于家庭和禮拜場所內的事件,這兩者的必要性在此時此刻再顯著不過。
從本次展覽和書籍所探索的最早的美國故事里就可以看到這一點。在差不多正好300年前,一場關于宗教和公共衛生的爭論席卷了波士頓。
馬薩諸塞州的牧師科頓·馬瑟(Cotton Mather)曾寫作有關惡魔附身的書籍,為1692年的塞勒姆審巫案奠定了基礎,這是他最出名的行徑,不過他也是美國科學史和醫學史上的一個重要人物。馬瑟不僅渴望成為上帝的信徒,還渴望成為一個如今所說的科學家,這讓他在1721年天花肆虐新英格蘭地區的時候站到了一個有趣的位置上。
對于像馬瑟這樣的清教徒來說,任何災難的原因通常都十分顯明。數年前,當他聽說一場地震摧毀了牙買加的皇家港時,他認為大地之所以震動,是因為這片殖民地的人們陷入了拜訪算命師的“異教”興奮之中。馬瑟同樣認為波士頓的流產數量之多與這座城市里“虔誠的顯著衰落”之間存在聯系。于是他相信,這類困苦可以理解為上帝之怒的后果,因此基督徒所能做的最佳辦法即是贖罪。
然而,當疾病襲來時,馬瑟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立場。他的孩子們突然出現了他在探訪病人家庭時從那些垂危者身上看到的癥狀(他稱這些家庭是“有毒、有傳染性、令人生厭的屋房”),這讓他開始質疑自己的信念。如果上帝賦予人類智力,并且人類有可能通過研究這些傳染病來抵御疾病,那么不這樣做會不會就是錯誤的呢?
馬瑟急于證明自己的學識足以與英國的任何一位同行媲美,盡可能多地閱讀了歐洲的醫學文獻。受到這些文獻的鼓舞,馬瑟提出了一種用于對抗天花的全新療法:疫苗接種。但這樣做就意味著與清教徒精英階層以及當時的社會常識決裂。其時占主導地位的宗教理論認為,如果瘟疫是上帝降下的,那么對抗它們就是褻瀆。
一場爭論隨之而來,它既是美國科學與宗教之間的第一次沖突,也是美國第一場因媒體的加入而變得混亂不堪的公共衛生災難。
印刷工人詹姆斯·富蘭克林(James Franklin,美國開國元勛本杰明·富蘭克林的哥哥)發表了長篇大論來反對接種疫苗、對馬瑟個人進行批判,點燃了公眾的情緒。支持疫苗和反對疫苗兩個派別之間的宣傳冊戰爭持續了好幾個月。
對馬瑟及其支持接種論的許多攻擊都集中在他的信息來源上。對于一個聲名狼藉的獵巫人來說,他在尋找新觀念時對于信息來源極為包容開放,令人驚訝。馬瑟最初是從波士頓的奴隸那里得知疫苗接種的效果的。許多人在被綁架、販賣、運送到美國之前都接受過這種療法。馬瑟從他自己的奴隸、一個叫歐尼西穆斯(Onesimus)的人那里知道了接種疫苗的事。
在1716年寫給倫敦皇家學會的一封信中,馬瑟回憶說,歐尼西穆斯向他展示了自己手臂上的一道疤痕,并解釋說,他“接受了一次手術,這次手術給了他一點天花,并將永遠保護他不受天花感染”。
馬瑟調查了居住在波士頓的其他非洲人,發現接種疫苗的做法很普遍。有了這些知識,他開始將接種疫苗作為抵御病毒的最佳方法推廣,并敦促波士頓的醫生采用這種做法。
狐疑的波士頓人對馬瑟的疫苗接種圣戰投去了懷疑的目光,指責他推行非洲醫學。其他人則提出了神學上的反對意見。約翰·威廉姆斯牧師(Rev. John Williams)引用《圣經》作為疫苗接種違背自然法則的證據:“康健的人用不著醫生,有病的人才用得著。”(《馬太福音》第9章第12節)
威廉姆斯進一步指出,因為疫苗接種不曾在《圣經》中出現,所以這一定不是上帝的旨意。
隨著馬瑟的觀點漸漸為人所知,人們對這種做法的憤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強烈。“這難道不是從上帝手中接過祂的工作嗎?”一本1721年的反接種宣傳冊問道。“這難道不和我們按自己心意對祂降下的審判之輕重指手畫腳一樣糟嗎?”反對疫苗接種的人們質問道。換句話說,如果疫苗接種起作用了,那么上帝就不再掌控一切,而如果上帝不再掌控一切,許多人就會擔心,在他們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會失去這最大的安慰來源。
疫苗接種后,天花死亡率出現了下降,這證明了這種新方法的有效性,人們對這種方法的信心也隨之增長。在天花流行期間,帶孩子去醫院接種疫苗很快就成了一種普遍的做法。在18世紀,疫苗接種在公眾的想象中從一種潛在的可憎之物變成了供人類拯救自身的上帝的禮物。
就像馬瑟試圖將關于疾病、治愈和懺悔的傳統宗教觀點與后來被稱為疫苗接種的醫學進步相調和那樣,對新冠肺炎的應對中也包括要努力克服針對疫苗接種項目的宗教阻力——新冠疫苗有望拯救無數的生命。
許多所謂的反疫苗運動的支持者宣稱,信仰是終極的保護。在賓夕法尼亞州哈里斯堡的反停工集會上,有人拍下了一張瘋傳的照片,清晰明了地捕捉到了這場公共健康和個人虔誠之間的混亂:一名抗議者在他的卡車引擎蓋上噴涂了“耶穌是我的疫苗”這一口號。
幸運的是,不論是在18世紀還是21世紀,占上風的基本是更冷靜的頭腦,但這是在人們發現了這樣一件事之后:美國生活中的科學和宗教始終以影響我們所有人的方式交織在一起。
也正是在這個時刻,科學觀點造成了一些宗教團體的分裂。
“聽科學家的話”成了那些希望通過限制面對面聚會來抗擊傳染病的人的口頭禪,而對于那些堅稱宗教自由應當為希望聚集教眾的禮拜場所提供豁免的人而言,他們的反駁則是“教堂至關重要”。
在這一切紛擾爭論中,各種各樣的技術改變了宗教和科學之間的互動模式。禮拜儀式轉向了線上,足以面向數百萬人開展。“云視頻教堂”本身就成為一種現象,拉比們廣播自己的布道,禪宗老師們領著學生們遠程冥想,福音合唱團加入彼此,分享從自己家中圣所響起的贊美詩。
正如收音機和電視對前幾代信仰宗教的美國人所起的作用一樣,技術改變了人們對“相聚”的定義,也許這種改變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大流行成為遙遠的記憶。
當我們試圖理解,不論過去或現在,為何美國人在宗教和科學上會如此迅速地產生分歧時,我們要強調這些分歧引發的風險。從中所提出的問題遠非抽象或理論,這些問題歸根結底是身為人類的意義,是我們自身在宇宙中的定位,以及——也許這是最關鍵的——作為同一個生機勃勃但時常分裂的社會的成員,我們應該對彼此承擔什么責任。
歷史研究提供的最偉大的見解之一是,很少有真正史無前例的情況,盡管“史無前例”這個詞被過分頻繁地用于描述最近的過去。當我們看向時間的另一頭,去思考那些可能有助于我們理解自身所面臨挑戰的歷史事件時,我們會意識到,人們是多么頻繁地遭遇這些事,又克服這些事,這無疑讓我們受到鼓舞。
資料來源 Smithsonian
本文作者彼得·曼索(Peter Manseau)是史密森尼美國國家歷史博物館宗教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