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按照預定計劃,將進行一次強制性配對轉移。
命令中說:盡快辦妥,她已經被給予足夠的警告。
“是當宿主還是跟班?”公共身軀商店的接待員一邊好奇地問道,一邊抽出一張空白的入住表格。
“他們告訴我,是當跟班。”我嘟囔道,“但我記得以前是叫 ‘宿主還是寄生體’才對吧?”
“以前是那樣。”她證實道,對這套過時的術語略感惱怒,“我們收到了塔樓那邊的投訴。”
“老天不容。”我擺出面無表情的臉龐,心里知道那些老家伙多么喜歡他們的漂亮話。漂亮的話語掩藏了各種各樣的罪惡。
接待員伸出手來取命令文件,我順從地——現在不是反抗的時候——舉起被手銬鎖在一起的雙手,使得金屬鏈條彼此碰撞,叮當作響。
響聲吸引了接待員的注意,她更加仔細地看了我一眼。她認出我的身份,眼睛睜得大大的。是欽佩嗎?但說起來,她留給我的印象并不像個革命者——穿著過時的羊毛衫,眼角好些皺紋,頭發灰白,一對眼睛從眼鏡上方打量著外界。她是典型的中年婦女模樣,已過韶華之年。這年頭,我們所有人不都是這樣?
“你是那個他們以毀壞財物罪名送入監獄的人。”
毀壞財物罪,刺殺未遂……
女接待員若有所思地說道:“讓我吃驚的是,他們竟然給你第二次機會。”
“實際上是第五次機會。”我糾正了她,“但我是首批童子中的一員,他們出于內疚而沒有對我一了百了地處以死刑。”
“啊哈,”她的眼睛里透出一絲同情,“我一直好奇他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活得如魚得水。”我揶揄道。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一些畫面,那些膚色曬成完美古銅色、體格健美的年輕身軀懶洋洋地躺在塔樓上粼粼的泳池四周,宛如歡度節日的希臘眾神,暢飲著一罐罐的石榴瑪格麗塔雞尾酒,享受竊取的永生。
相比之下,我的雙手有著深深的皺紋,布滿老人斑。我說話時聲音哆嗦。過去30年里,我所棲身的軀殼全都在中年以上。30年前,我還是個8歲小孩,依然有著海藻一般翠綠的眼眸,而不是眼下這對冰藍色的眼睛……
回首30年前,地球人滿為患,瀕臨崩潰。星球上有太多的人,卻無處可去。人類只剩下兩個選擇——對人類進行大清洗,或者配對轉移。沒人喜歡第一個選擇。
萬人冢的觀感可不好。
執政者決定,將最年長的那批人的意識灌入到最年輕的身軀里,好比占據一個乘客座位,那么做最公平,年輕人依然會做出所有決定,有機會度過完整的人生,但長者們會繼續人生,作為“跟班”(或者說是寄生體)享受第二趟人生。
而這些全都是騙人的鬼話……
我記得總統女士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冰藍色的眼眸中滲出酷似眼淚的液體,珍重地告訴全世界:“……隨著老人們后退一步,成為我們下一代的良心之聲,這對年輕人和老人來說,是一個相互學習的機會……”
十足的漂亮話。她的講話中充滿了高尚的犧牲以及人類種族的韌性。
我那時太過年幼,大多數事情都沒明白,甚至當那些人將我從父母親身邊拖走,領著我走進一條散發漂白水氣味的通道,我也沒醒悟過來。護士告訴我,我的身軀很快會容納總統女士卓越的頭腦,我被選中承擔這光榮任務是何等幸運!但是,當我事后醒轉時,我舉起的雙手不再是我自己的雙手。我看著那個曾經是我的小女孩從房間對面的椅子里蹦下來,向個頭足足是她三倍大的軍人厲聲下令:“帶她下樓,帶下一個進來。總理正等著呢。”
我那時八歲。我并不愚蠢。他們壓根不是在配對轉移!明明就是在交換軀殼。用我的身體交換了她的身體。
“別擔心,小家伙,”總統女士說道,用我的雙眼看著我,以我的聲音講道,“我確信你很快就能和某個更年輕的人配對。”
漂亮的謊言。這些老家伙竊取合適的身體之后,統統歸隱到塔樓里,囤積大量資源,拋下剩余的人類成員——等待他們的只有暴亂、饑饉和定量配給的一點兒口糧。
老家伙們在塔樓里依然過得好好的,發號施令,只要他們竊取的身體開始磨損變舊,他們就將老邁的身體換成新的身軀。他們不再掩藏真正的企圖。剩下的人類之中,只有極少數人還有反抗的意志。
這天早上,他們在花園里抓住我之后,總統女士輕拍我皺紋密布的面頰,用18歲少女的柔順嗓音輕輕說道(這是她最近竊取的軀殼):“小家伙,我們打算永遠活下去。”然后,她命令衛兵將我拖走。
“他們想讓我將你的意識灌入一具至少有90歲的軀殼里,”女接待員閱讀命令的內文,幾乎是用道歉的語氣,“……最好是久病纏身。”
“真讓人吃驚。”我答道。
顯然,這一點也不讓我吃驚。但接下來發生的事肯定就……出人意料了。
“我想,這具身軀也許更加合適,你認為呢?”女接待員朝我眨眨眼,將一份文件轉向我這邊,“是最近從塔樓里替換下來的軀殼。”
呃,現在不一樣了。也許這個衣著過時、戴眼鏡的女接待員終究還是傾向于鬧革命。
文件上列出潛在配對轉移對象的年齡為38歲。仍然這么年輕!但是以塔樓的標準來說,已經又老又舊了。這具軀殼看起來十分眼熟,有著一對海藻般翠綠的眼眸。
“哦,好的,請吧。”我嘟囔著,突然感覺自己受到眾神的庇佑,真諷刺啊。當然,我得要說服眼下棲身在我的舊日身體里的那個人,讓他或她加入我舍生取義的任務,但我自信地認為,對方會加入的。
沒人輕易忘懷自己被竊取的身體。我在30年后仍然心懷怨恨。只有等到我向幾個想要永生的老家伙們表明,永生是條死胡同后,我的怨恨才會得到滿足。
關鍵詞是“死”。
拿回我自己的面龐會挺好的。尤其是一張長久以來被塔樓內被大家熟知為“總統女士”、受人愛戴的面龐,這張臉龐也許能騙過一些老家伙——那些在泳池邊痛飲石榴瑪格麗塔雞尾酒,喝得醉醺醺的老家伙——讓他們放我從后門進去。
人類的韌性和復仇的韌性相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資料來源 Nature
本文作者格蕾琴·特斯默(Gretchen Tessmer)是一位律師,也是一位作家,生活在紐約州北部圣羅倫斯縣的小鎮加弗努爾。本篇是繼《被吞入黑洞的飛船》《逃離星球》等作品之后,她在《自然》雜志上發表的第五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