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外老年人指向語研究進展

姜帆 徐帥

(1寧波工程學院外國語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2東師高新慧仁實驗學校)

中國的人口老齡化程度不斷嚴重〔1〕。在社會交際中，交際雙方需要良好的語言能力來實現交際目的。然而，隨著年齡增長，老年人在語言能力方面發生不同程度的變化，逐漸出現語言能力衰退的現象〔2〕。特別對于患有認知障礙的老年人，其語言能力的衰退尤其明顯。預計到2050年，全世界老年癡呆患者將達到1.52億〔3〕。老年癡呆患者的語言表達能力和理解能力遠低于健康的老年人，其人際交往面臨巨大的障礙。

為了促進與老年人溝通，提高老年人的語言理解能力，使老年人更加積極地配合護理工作，養老機構中護理人員和其他工作人員常對老年人，特別是患有認知障礙的老年人使用老年人指向語〔2〕。老年人指向語是專門針對老年人使用的一種語言變體，其形式比正常說話時更為簡潔，類似于“嬰兒指向語”。老年人指向語具有使用夸張的語調、簡單的詞匯和語法、升高的語調和音量及使用集體名詞和第一人稱代詞等特點〔4〕，最早始于Caporael〔5〕的研究，其發現老年人指向語占養老機構中工作人員與老年人交流語言的20%。老年人指向語的類型主要包括(1)指令式談話(如使用指令、咒罵、呵斥)；(2)嬰兒式談話(如使用昵稱)；(3)私人式談話(如過度表揚)；(4)敷衍式談話(如選擇特定話題)。語言交流是滿足老年人社會心理需求的必要條件，也是護理中獲得老年人配合的重要途徑。養老機構工作人員對老年人使用的語言勢必影響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和行為表現。針對老年人指向語這一特殊的語言形式，國外研究者就其使用的人群、使用場合、老年人對其接受態度及其對老年人的話語理解的作用等開展了大量研究。我國在該領域的研究起步較晚，實證研究較少。本文對國外相關研究和發現進行綜述，以提高中國學者對老年人指向語研究的重視，提高我國老年人特別是老年癡呆患者的語言生活質量，促進積極老齡化和健康老齡化事業的發展。

1 老年人指向語的使用

從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逐漸有研究者開始調查老年人指向語的使用情況。如Kemper〔6〕分析了養老機構中10例服務人員和10例護理人員分別與年輕人和老年人的對話，以考察老年人指向語的使用情況。該研究主要分析對話中的句法復雜度、口語流利度、命題內容、詞匯選擇、語篇組織和語速。結果發現，跟與年輕人對話相比，服務人員和護理人員在與老年人交流時會使用更簡化的語言、更慢的語速和更短的語句。此外，在命題內容、反義疑問句等使用上，服務人員和護理人員未因對話者身份的不同而做出顯著的改變。之后，Kemper等〔7〕考察了交際任務對老年人指向語使用的影響。在實驗一中，年輕人和老年人被試每人拿到1幅地圖。年輕人根據圖片描述起點到終點的路線，老年人則通過年輕人的描述在地圖上畫出路線。該實驗進行5次之后，所有被試者均完成1項問卷調查。在實驗二中，被試換成了兩組年輕人，其他實驗內容同實驗一。結果發現，與老年人交流時，年輕人會使用簡化的語言、緩慢的語速、簡短的語句和避免使用復雜的語法。

老年人指向語的使用者不僅限于成年人，兒童與老年人交流時也常常使用該語言變體。在一項研究中，137例7～12歲的兒童分別向一位年輕女性和一位老年女性描述兩個單詞，并讓她們猜出單詞。通過分析兒童語音的韻律、口語流利度和語義內容發現，兒童對老年人說話時聲音更大，并認為老年人的猜詞能力低于年輕女性。雖然兒童對老年人講話時提高音量可被認為是善意的，然而其依然會對老年人自尊心產生負面影響〔8〕。

O'Connor等〔9〕記錄了老年人與5種不同身份的人交流時的經歷和印象。這5類人員分別是朋友、同齡的家庭成員、年輕的家庭成員、熟悉的服務人員及陌生的服務人員。研究發現，對于老年初期的人，只有陌生的服務人員會對其使用老年人指向語，而對于在養老院的老年人來說，所有人都會對其使用老年人指向語。

近年來，針對老年人指向語的研究手段不斷豐富。如Michaelov〔10〕收集了某電臺主持人2011～2014年與20位嘉賓談話的錄音，旨在考察其與老年人(80～95歲)和年輕人(42～45歲)談話時，/t/的發音是否會因對話者年齡的不同而改變。結果發現，在與老年人談話過程中，主持人使用了更多/t/的變體。該研究證實了 Samuelsson等〔11〕的發現，即：老年人指向語含有超語音的語言特點。Yazdanpanah等〔12〕采用會話分析和聲學分析的方法考察了瑞典社區護理院中老年人指向語在多種語言環境中的聲音延長現象。研究中分析了5名被試者(包括護理者和老人)之間的對話視頻和音頻，并使用Praat軟件對3段視頻中的20個片段進行了分析。結果表明為處理緊急情況，護理人員與老年人交流時將聲音延長。此外，在老年人情緒沮喪時，護理者使用老年人指向語可使老年人的情緒得到舒緩。而在其他情境下，與老人交流時延長聲音可能會起到適得其反的作用。

2 老年人指向語的接受程度

隨著老年人指向語在社區、養老院和療養院的普遍使用，社會各界對于老年人指向語的接受態度存在差異。首先，對于部分老年人，特別是身體和認知能力較為低下的老年人，當其將老年人指向語看成一種安慰話語，一種表達關愛的語言調節手段時，其對老年人指向語的使用具有更加積極的評價。Hummel〔13〕運用實證研究和質性研究的方法，調查了大學生和老年人對老年人指向語的接受情況。結果發現，對于認知或身體有殘障的老年人，使用老年人指向語非常合適；尤其在老年人需要幫助的時候，養老院的護工和家人更適合使用老年人指向語；此外，大學生群體比老年人本身更贊同使用老年人指向語。該研究對老年人護工和服務人員提供了有益的信息，對提高老年人的服務質量具有啟示意義。

另一方面，部分老年人對老年人指向語有強烈的抵觸情緒。如Williams等〔14〕使用貝葉斯統計分析方法，研究了護工與老年人的交流方式和老年人排斥護工照顧之間的關系，以探討老年人指向語對老年癡呆患者的影響。研究者對80例老年人和護工交流互動的視頻資料進行了分析，并測量了平均話語長度和形符類符比。結果發現，護理人員在使用老年人指向語時，老年人的反抗程度最高；護理人員沉默的情況下，老年人的反抗程度中等；護理人員使用正常的交流方式時，老年人的反抗性最低。Cunningham等〔15〕發現，當護理人員與一位可能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78歲女性互動時，護理人員對其使用的老年人指向語越多，該老人的反抗行為越多，如大喊大叫，亂打亂踢等。此外，Herman等〔16〕在養老院選取了52例護工和20例老年癡呆癥患者，對他們之前的對話交流進行錄像，并將編碼的數據輸入到GSEQ程序中。研究者考察了3種交流方式下老人的反抗行為：一是使用老年人指向語的交流方式，二是保持沉默的交流方式，三是使用正常的交流方式。Herman等〔16〕和 Williams等〔14〕的研究結果一致，均發現對養老院中的老年人使用老年人指向語，老年人會出現消極的反應。老年人大多會用大喊大叫、哭泣、推拉及抓鬧等行為來反抗護理人員。該研究結果對養老院的護理人員具有啟示意義。

然而，也有研究發現老年人指向語對老年人的情緒沒有顯著影響。如Torres-Soto〔17〕考察了對老年癡呆患者使用老年人指向語對他們的情緒的影響及他們是否能夠接受使用老年人指向語。Torres-Soto〔17〕讓17例參與者，包括7例護理員人和10例有認知障礙的老年人(最后只保留了7例被試者的研究結果)觀看兩段視頻。兩段視頻的情景是護理人員幫助午睡后的老人準備午飯。第一段視頻是兩人正常的說話模式，談話中護理人員允許老年人自己去做出一些選擇，而第二種則是護理人員使用老年人指向語，其中老年人做出的選擇部分受到了護理人員的限制，護理人員頻繁打斷老年人，并幫老年人做出一切決定。觀看視頻后，研究者采訪了護理人員對于視頻內容真實性和相關性的看法，并在老年人觀看視頻前后各做一次情緒測試來評估老年人的情緒狀況。老年人在九點量表上對悲傷、憤怒、厭惡、恐懼、焦慮、平和與高興這7種情緒進行評分，情緒強度范圍“0～8分”代表著“沒有這種情緒”到“情緒極度強烈”。結果顯示，老年人在觀看兩段視頻之后的情緒變化沒有顯著差異。Shoutz〔18〕研究了養老機構的老年人對老年人指向語的態度及對其情緒的影響。6位老年人觀看兩段視頻，一段中護理人員對老年人使用正常的交流方式，另一段中使用老年人指向語。研究者在觀看前后分別對被試的情緒進行評估，被試者填寫1份關于積極和消極情緒的調查問卷。研究結果發現，使用老年人指向語對老人的情緒沒有顯著影響。然而，老年人認為使用老年人指向語的人較為強勢，對老年人不夠尊敬和關愛。

3 老年人指向語對話語意義理解的影響

老年人指向語具有簡化的特點，即：語速降低、語言簡練和語法簡單等。那么，簡單化了的語言能否促進老年人對話語意義的理解呢？ Cohen等〔19〕以30例老年人和30例年輕人為被試者，考察了重音和聲調的變化對老年人的意義理解和記憶的影響及老年人的受益程度是否高于年輕人。60例被試者分成老年組和青年組，由一位發音清晰的女性以3種不同的方式對12篇材料進行朗讀：焦點重讀、非焦點重讀和無重讀，然后隨機排列3種版本。聽完每段材料后，被試都要在答題紙上回答4～5個相關問題，并由專門人員對答案進行評分。結果發現，老年人在焦點重讀條件下的得分高于無重讀條件，在非焦點重讀的情況下得分最低。表明重讀對老年人的意義理解和認知過程具有積極作用，且老年人沒有覺得尊嚴受損或感覺不愉快。研究者們認為，合理的重讀能夠預先將傳達給老年人的信息部分解碼，從而減輕其認知處理壓力。合理的重讀特別能促進老年人對人名和數字的回憶。

此外，McGuire等〔20〕讓老年人先觀看一段醫生與患者的錄像，允許其在觀看過程中記筆記。研究者在1 w后和1個月后對老年人記憶的信息進行分析。結果顯示醫生使用老年人指向語(語速更慢)比不使用老年人指向語更有助于老年人回憶信息。該研究表明，老年人指向語能夠幫助老人有效地記錄醫生的診斷，并促進老年人對意義的理解。同樣，Could等〔21〕也發現，老年人觀看了使用老年人指向語的醫藥指導的視頻后，比年輕人回憶起的信息更多。

Small等〔22〕考察了改變護理人員的說話方式對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老年人在句子理解上是否有促進作用。護理人員使用3種語言形式：使用簡單的句子、緩慢的語速和使用相同的詞語重復話語。實驗共有35例被試者，其中15例老年人患有不同程度的阿爾茨海默病，另外20例為健康的老年人。研究者對35例被試者進行了總體認知功能、物體命名、工作記憶和句子理解測試。結果發現，護理人員使用簡單句和逐字重復的方式與老年人交流時，老年人對句子的理解能力得到提高。然而，對于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老年人來說，緩慢的語速對患者的理解能力并沒有提高。

4 老年人指向語的理論基礎

老年人指向語的產生機制，目前主要有兩種理論解釋。首先，老齡交際困境模型指出，年輕人往往認為老年人能力低下，依賴性強。基于這種印象，年輕人與老年人交流時對自身話語進行調節，以期幫助老年人進行話語了解，促進雙方交流〔23〕。根據該模型，當一個年輕人與老年人相遇時，其可能識別到老年人的特征線索，如身體特征(頭發花白、姿勢笨拙等)、認知特征(如健忘)、助行器(如拐杖、助行器)或社會角色(如祖父母的角色)等。老年線索的識別導致其對老年人的交際能力產生偏見，即形成老年人刻板印象。大部分有關老年人的刻板印象是將其看成抑郁、無助、無能、行動遲緩、依賴性強、存在聽力或認知障礙。刻板印象的激活可能導致年輕人認為老年人身體上行動遲緩也意味著語言表達能力低下。因此，其與老年人溝通時，調解自身語言，在語音、語法和詞匯等層面出現簡化。同時，年輕人通過提高音量和不斷重復等手段以幫助老年人更好地理解話語。即使負面的刻板印象不正確，年輕人仍然會對其語言進行調節，如使用有限的話題、簡單的用詞和夸張的語調等。這種語言調節將限制老年人交際的機會并加強老年人的刻板印象，將年老與無能、無助和失控聯系起來。經常對老人使用老年人指向語將加劇其對人的依賴性、導致其脫離社會或發生抑郁，使其身體和認知能力出現下降，從而進一步鞏固了老年刻板印象。如果接受老年人指向語的老人錯誤地認為自身無能，則可能導致其在即使能夠完成某活動任務時，仍積極向年輕人尋求幫助，從而形成惡性循環，進一步削減其語言和活動能力。

此外，交際調節理論模型認為，為了順利地達成交際目的，人們在對話中會根據對方使用語言的特點，對自身語言進行調節，從而展現出言語趨同和言語趨異的現象〔24〕。當年輕人與老年人交流時，當年輕人發現老年人在語言產出和理解的速度上有所減緩時，其隨之調節自已的語速、語調和用詞等語言特征。根據交際調節理論，年輕人通過采取與老年人話語趨同這種“近似策略”，旨在贏得老年人的好感和幫助老年人更好地理解交際內容。其次，年輕人可能通過解釋策略，反復重復話語，以便為老年人解釋話語內容。

5 國外老年人指向語研究對中國相關研究的啟示

隨著年齡的增長，老年人的聽覺敏感度不斷下降，甚至出現老年性耳聾的癥狀，這些均導致老年人在詞語識別上出現困難。目前，國外有研究發現老年人指向語可促進老人記憶和理解信息的能力，然而也有研究表明老年人對老年人指向語持消極、反抗甚至是厭惡的態度，因為他們認為對其使用老年人指向語暗示著使用者認為其智力存在問題或認知水平低下〔25〕。老年人指向語的使用不僅有損于老年人的自尊心，而且對其交際能力也會產生消極的影響〔26〕。由于這些負面影響，養老院的老年人可能會在身體、認知和功能狀態方面呈現螺旋式下降〔23〕。此外，由于刻板印象的影響，人們往往對老年人，特別是患有疾病和認知障礙的老年人懷有一定程度的歧視〔27〕。對老年人的歧視會嚴重影響其社交過程，影響老年人與其對話者的關系，給老年人造成不必要的精神壓力〔28〕。

目前，在醫院、診所、護理機構等行業中，老年人指向語普遍存在。養老機構中護理人員認為滿足老年人的護理需求是其工作重心，而忽視了語言交流中如何尊重和給予老年人情感關懷。國內針對養老機構護理人員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老年人與養老服務體系建設、養老機構服務與資源供給、人口老齡化與養老產業及養老護理人員培訓4個方面〔29〕。關注養老機構老年人的研究主要圍繞其心理健康和生活質量等開展。這些研究成果為中國養老事業的發展和機構老年人的福祉提供了智力支持。然而，相關研究多圍繞宏觀問題開展，對諸如“老年人語言關懷”這類微觀問題的關注不足。語言交流是滿足老年人社會心理需求的必要條件，是護理中獲得老年人配合的重要途徑。養老機構工作人員對老年人使用的語言勢必影響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和行為表現。民政部組織編寫的《養老機構服務質量基本規范》(GB/T35796-2017)和《養老院服務質量大檢查指南》(2017)中雖然包括對老年人的心理/精神支持服務，但未涉及工作人員對老年人的語言使用問題。雖然有研究關注護理人員的語言使用，如護理人員的語言修養和護理人員語言行為在護理中的作用，但這些研究均以醫院中的護理人員為對象，國內尚未出現研究考察養老機構中老年人指向語的使用現狀和作用機制。

考察如何使用老年人指向語，既在交流中獲得其配合護理的目的，又確保對老年人的心理健康不造成傷害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和理論意義。同時，有必要開展實證研究，考察中國的養老院和醫院等老年人服務機構中老年人指向語的誘發條件，以便對養老服務從業者的崗前培訓、社會福祉專業學生的課程學習和養老機構工作人員的服務實踐進行科學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