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可馨
(西藏民族大學,陜西 咸陽 712000)
松筠的《審隘篇》作于嘉慶三年(1798),是時國內蒙古族準噶爾部已經平定,國外哲孟雄部(今錫金,下同)尚為西藏之藩屬,雖大半已不幸被廓爾喀(今尼泊爾,下同)侵占,但仍存自衛之力。詳審要隘在于防患未然,松筠的守邊思想在于資政備覽,正如他在文中提到:“藏地從前因防準噶爾侵犯,故自前藏東北哈喇烏蘇直至西北極邊阿里一帶三千余里原有卡防,其后仰賴天威,剿滅準部,乃除邊患。今卡防久撤,無庸備述。”①
黃沛翹的《續審隘篇》作于光緒十二年(1886),是時英國殖民主義大肆擴張,且死盯我國西南邊境。文中“今英吉利占據五印度,兼并廓爾喀、哲孟雄諸部,鐵路已開至獨吉嶺,其言重在通商。而唐古特部重又復迭次阻撓,難保不激生變故,且邊界野番雜處,萬一乘機竊發,處處堪虞,是則南界之防,尤今日之急務也。”即是如此。
由此可見,我國西藏地區的防御重心已由調控民族內部沖突轉變為抵御帝國主義野蠻侵略,西藏地區危機四伏,侵略戰爭一觸即發,因而對西藏地區的地理地勢考察顯得尤為重要。
松筠在《審隘篇》中把防御的重點放在了我國西藏地區西南一帶,這一點是立足于當時防御現狀的變化:“至若西南有薩喀,有濟嚨,有聶拉木,有絨轄,有喀達,有定結,有干壩,有帕克哩一帶。既為沿邊阨塞,皆宜審辨詳識也。”清代前期,為防御蒙古族準噶爾侵犯,清廷曾把西藏地區的防御重點放在藏北阿里高原地區。嘉慶年間,雖然蒙古族準噶爾部已不再是邊疆威脅,但松筠繼承了傳統防御思想仍堅持考察記錄,在此基礎上他把防御重點放在我國西藏地區西南一帶的險邊扼要之處,實有大局意識。
到了黃沛翹的《續審隘篇》中,他把整個西藏地區南部的防衛列為當下最重要的事。松筠之后歷經短暫的和平,光緒年間國外正值英國大肆吞并印度、廓爾喀、哲孟雄諸部,企圖從南境騷擾我國西藏領土之際,完善邊防之事迫在眉睫。因此,黃沛翹認為“南界之防,尤今日之急務也。”
至此,從清代前期的西藏地區藏北防線,到松筠關注的西藏地區西南一帶,再到黃沛翹對西藏南境沿邊一帶綿延數千里地的防衛部署設想,西藏邊境戍衛觀念基本形成。
松筠在《審隘篇》中從微觀上具體說明了汛地的守備力量,比如“聶拉木內有定日汛,守備一員,統領漢番,弁兵鎮守。”“江孜亦設守備統領,漢番弁兵介紹鎮守,所有定日、江孜二汛皆屬后藏都司統轄。”;還有各個關口險要程度,如“東界其甲錯木為天險,且有瘴氣。”“由哈喇烏蘇轉向西南,過哷征經達隆共行九站可抵前招,中有阨塞,不甚險要。”另外還提到了通衢功能,例如“經察嚨蠻寨、曲多江鞏、阿尼鞏三處卡隘,過阿仲拉大山轉西即至薩迦,是為左路即貿易通衢。”
但是松筠的《審隘篇》中除了提到藏曲以外,幾乎沒有涉及對河流的描寫,連西藏南部地區最重要的河流雅魯藏布江都未提及。如“哲孟雄人民雖大半已被廓爾喀侵占,然其部中有大河,名藏曲,所有河北百余戶仍能保護,部長依河據險,堅守自固。蓋藏曲水深,溜急,難度,源自喀達一帶,眾水匯流至布魯克巴界,而南入噶里嘎達部。唐古忒謂南界有水城,無庸戍多兵,是為邊外阨塞。”
黃沛翹恰好相反,他在《續審隘篇》中沒有對要隘的險要程度逐一進行表述,而是記錄了西藏邊境沿途的行徑交通路線;沒有詳細說明隘口險要與否,而是從宏觀上總結了西藏地區南部一帶地理地勢的總體分布情況。如“蓋藏南沿邊一帶之要隘如此。且夫藏地,層岡疊巘,峻峭插天,皆發脈于岡底斯山,而蜿蜒分布者也(藏南沿邊一帶數千里,夷人通謂之希模黎雅大雪山),急溜危湍,縱橫匝地,皆會歸于雅魯藏布江,而曲折南流者也。(惟極西之岡噶江與江卡以東之怒江、瀾滄江三水各趨南海,不入雅魯藏布江。)”黃沛翹創新之處在于他在宏觀布局的情況下進行了微觀分析,并不只是簡單的羅列。據他分析,我國西藏地區后藏一帶尤為重要,自札什倫布東北,至江孜汛西南,再至定日汛,“皆孔道”且“距邊較近”,已然一言以概括其地勢之險峻,所以要“重兵鎮守”。
此外,黃沛翹對河流描寫詳盡,如“至甲噶咱義,折東南流入貉貐野人境。(下流經印度入南海)由咱義東行,逾雅魯藏布江,又東過烏蘇江,(源出墨竹工卡以北,下流入雅魯藏布江)又東過桑楚河,至薄宗。(桑楚河發源拉里以西之桑楚山東南,流經薄宗出都克里山,為薄藏布河南流入羅喀布占國界,下流入雅魯藏布江)又東繞龍川江上游,過怒江,經洛隆至嘉裕橋,再東繞道出王卡之西,循瀾滄江西岸,又東南過江,直抵云南麗江府屬之維西廳。”這其中包含了河流的發源、流經、走向、匯合之要素,根究實際發祥匯集之地,足見黃沛翹堪輿功夫之深厚,觀察細節之入微。
總的來說,黃沛翹的《續審隘篇》對松筠的《審隘篇》發展創造之處集中于防御對象的變化、防御重心的遷移、防御視角的不同。防御對象上,從松筠時期蒙古準噶爾部民族遺留問題轉變為黃沛翹時期廓爾喀、英吉利外部侵略問題;防御重心上,在西藏地區原有藏北防線基礎之上,從松筠重視西藏地區南部到黃沛翹把防御部署思想擴大到西藏地區整個西南部;防御視角上,松筠主要落筆在要隘關口的險要程度、戍兵情況上,黃沛翹則側重于宏觀上把握山川河流的起源匯集,地理地勢的走向。二人防御思想的不同點在于,松筠的出發點仍是傳統的保守型防御思想,而黃沛翹思想先進,已然注意到交通線路,運輸命脈對守邊的重要性,他在《西藏圖考》中詳細記載了清代有關我國西藏地區交通路線的各種圖文文獻,這點難能可貴。
當然,除了不同點,黃沛翹對松筠的守邊思想也有繼承之處。松筠的防御思想核心是“僅述要隘,以示汛官,以重操防”。松筠寫《審隘篇》的目的在于未雨綢繆,以防我國西藏地區北部再被侵犯,而且把我國西藏地區西南一帶也劃到防御范圍內。他認為衛邊之計在于實際審查、繪圖記錄,使駐守官兵了然于心,在實際操練中有所側重,舉要治繁。而黃沛翹的防御思想核心是“蓋察地輿者貴原委之周知,而談軍務者貴險要之備悉”。黃沛翹與松筠的守邊思想一脈相承,但時代背景、外部環境的變化讓黃沛翹的審隘思想有所變化,更具現實意義。西藏地區南部數千里國土綿延,英國人以其殖民地印度為侵略中心,覬覦我國領土,故不得不防微杜漸,詳審悉知要隘,多設卡防關口,以防我國神圣國土淪落他人之手。
探討黃沛翹的守邊思想之前,先論其人。
目前還沒有任何資料詳細記載黃沛翹的生卒年及生平事跡,大部分書籍論文中都說他字壽菩,湖南善化人。但考其家譜記載:黃沛翹,建星次子,湖南寧鄉雙觀黃氏,少長季房錦房,冊名沛翹,派名懋諴,字綬夫,號壽菩,晚號澹園,行二,道光己亥十九年(1839年)十二月十一日亥時生,湖南長沙府寧鄉縣學廩膳生,民籍,肆業城南書院,同治丁卯科(1867年)鄉試中式舉人,揀選知縣,應前貴州提督周達武檄,佐戎川黔勞績,保舉四川即補知縣,加同知銜。同治十年(1871年)奉解黔餉,[1]辦理貴州全省營務,統領兵勇,保至花翎布政使銜,四川即補道,督辦四川通省厘金總局事務,光緒乙酉科(1886年)四川鄉試文闈點名,光緒十三年(1887年)奏署四川成綿龍茂松理懋地方等處兵備道,兼營水利,總理屯政事務,著有《西藏圖考》八卷、《四川峨山圖志》若干卷,及《澹園文集》《澹園詩集》《金剛經集注》梓行于世。光緒丁亥十三年閏四月二十九日亥時卒,葬四都四區青山灣住屋對岸。[2]
目前還沒有足夠的理論材料證明黃沛翹是否入藏,現存文獻中有明確時間記載的是“曾于光緒十年入藏”[3],“光緒九年隨道員仕彬入藏勘辦藏廓糾紛”[4],其他如《中國文化大典·西藏圖考》中記載:“作者以親自考察所得”[5];《中國近現代地圖學史》中記載:“黃沛翹通過博覽歷代地志并親自考察,畫方計里,繪成地圖,于清光緒十二年(1886年)撰成《西藏圖考》。”[6];《中國歷史地理文獻概論·西藏圖考》中記載:“核以親自考察”[7]。
而認為黃沛翹并未入藏的學者較多,如《中國地方志詞典·西藏圖考》記載:“雖足未履藏地,而勤考西藏地理、形勢、風俗人情,編成此書,俾當局按圖索驥,以謀撫藏御英之策。”[8];《西藏自治區志·測繪志》:“因黃沛翹并未赴實地考察,況且手中又無西方人繪制的西藏地圖作參考,也未見過康熙、乾隆時期繪制的輿圖,故所描繪的地圖多為靠詢問和想象所畫。”[9];吳豐培也認為黃沛翹“未身履其地”[10];《近代康藏重大實踐資料選編》:“即‘卡珞’之衍稱,源出黃沛翹《西藏圖考》。因黃并未到該地考察過,僅憑傳聞而錄,故該書中關于雜瑜一帶的記載多有訛誤,程鳳翔曾著《喀木西南群說辨異》一文駁之。”[11]諸如此類繁雜冗多,不一一列舉。
可見,黃沛翹實為湖南人,曾于四川做官且行伍出身,較為關注軍事要塞,他所著《西藏圖考》是參考各本清代西藏方志的博采眾長之作。雖不一定曾親身涉足,但考據精謹,內容詳實,這是《西藏圖考》為人們所稱贊推崇的原因所在。黃沛翹的《續審隘篇》雖未付諸實踐,使之發揮戍邊之實用,但是文中的防御思想委實難得,黃沛翹自己真正做到了堪察地輿時周知原委,詳談軍務時備悉險要。
再論其世,清代學者有盛行研究邊疆地理之風,原因不外乎兩點:內因與外因。于內,需了解國情現狀加強邊疆管理;于外,鴉片戰爭后部分學者開始“睜眼看世界”,積極守邊備邊,為解決邊患問題做出自己的貢獻。有志青年如姚瑩便發出了“喋血飲恨而為此書,冀雪中國之恥”[12]的呼喊。黃沛翹的《西藏圖考》便是集清代末年西藏方志研究精華而成,為警示國人保衛我國西藏地區,抵御外來列強侵略而作,故側重于險要山川、邊寨前境的地理介紹,以備國家緩急之用。
黃沛翹的守邊思想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尤其是《續審隘篇》的后半部分,因立足西藏南境山川地勢,縱論藏地邊防,目光犀利,見解深刻,一時竟成為關乎藏地邊防的時評熱文。《續審隘篇》后半部分遂被冠以“西藏要險考”之名,成為新舊媒體爭相轉載抄錄的對象。[13]
黃沛翹守邊思想的價值主要有三點。
一是預判性。整個清代,清廷先是解決中國內部蒙古族準噶爾的矛盾,為此在我國西藏北部筑立了完整的防線,松筠在此基礎之上認為仍要鞏固卡防且開始關注西藏地區西南范圍,但尚未發現西藏南部地區潛在的隱患。其后姚瑩于1845年寫成一本西藏游記——《康輶紀行》,書中除了記述我國西藏地區地理、歷史、政治、宗教和風俗習慣以外,還揭露了英、俄等國對我國西藏地區的侵略野心。
而黃沛翹在《續審隘篇》中結合地輿,審時度勢,分析出了列強意圖侵犯我國西藏地區的具體方向路徑,他把范圍縮小到與我國西藏南部地區接壤的諸如哲孟雄、廓爾喀、布魯克巴(今不丹)等地,精準定位了防御范圍,預判了英國在清末對我國西藏地區的入侵,可謂高瞻遠矚,思想價值極高。關于黃沛翹《續審隘篇》的預判價值,已有研究成果指出:“后果為黃氏言中,于清光緒十四年(1888年),英國軍隊入侵西藏,繼之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沙俄帝國主義勢力亦侵入西藏,至光緒三十年(1904年),英軍長驅直入,攻占江孜、日喀則,而進占拉薩。”[14]“清末英軍兩次入侵我國西藏分別是在光緒十四年(1888年)和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且皆由我國西藏南境界鄰哲孟雄之地攻入。黃沛翹在英軍第一次入侵西藏前,就已經預見到了西藏南部毗鄰哲孟雄、布魯克巴地區的重要戰略地位,殊為難能可貴。”[15]
二是先進性。黃沛翹的防御思想更加進步活躍,他沖破了傳統守邊思想的藩籬,形成了縝密嚴謹的戍邊觀念。雖身處封建時代末期知識分子命運飄搖不定的年代,仍心系國家,以史為鑒,爭取自強自立,自覺承擔起戍衛國土的責任。《西藏圖考》中提到:“故規印度所以衛西藏,衛西藏所以固蜀都。設西藏有警,蜀能安枕乎?履霜之思又豈僅在蜀。”“輔車相依,有備無患,斯不易之言也。”川藏本就一體,故黃沛翹雖仕官于四川但仍縈懷藏區,這也展示出他的大局觀念。
三是實用性。黃沛翹早歲從戎,行伍出身,曾參與鎮壓貴州軍起義,從親身實戰中意識到地圖的重要性,他曾在《西藏圖考》中說“故旌旗所向,靡不克捷,甫三載而全黔平,乃益知輿圖之關系匪輕也”。據記載:“自18世紀末期起,英俄等國派遣間諜入藏繪制了大量的地圖。而中國當時明顯落后,在英國陳兵于西藏邊境,隨時陰謀入侵的緊迫形勢下,繪制清晰、準確的西藏地圖已成為19世紀80年代的當務之急。黃沛翹以高度的歷史使命感,自覺承擔了這一任務。”[16]黃沛翹詳考眾多清代西藏方志,分類條別清晰,采用規方計里的方式繪圖而成《西藏圖考》,且圖文互參,條目備載,考證扎實,使用價值極高,被許多書稱贊為清代最佳西藏方志。
松筠的《審隘篇》與黃沛翹的《續審隘篇》都是研究我國西藏地區守邊發展沿革與守邊思想的重要文獻。黃沛翹繼承了松筠傳統的守邊思想而又有創新之處:更富實際功用、更精確的防御范圍。這也讓黃沛翹的守邊思想有了不一般的價值,即預判價值、進步且實用的文獻價值。當然,二人戍邊思想不謀而合,這兩篇文章都是時代的佼佼者自覺承擔國家責任,為守衛國土而作。
注釋:
①文中所有原文引用來自黃沛翹《西藏圖考》光緒甲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