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每一棵草,根須里都有過冬天的寒冷,葉面上都有過夏日的溫暖。那生命中的草原,草原上的生命,生生不息,綿綿不絕。
1
太陽從青草的縫隙間緩慢地爬了出來。
陽光并不耀眼,靜靜地傾瀉,將坐落在額侖草原深處的小村莊——扎木欽,染得通體橘黃。
晨風還帶著些許涼意,在高高的鉆天楊柔軟的枝條上一對花喜鵲縮成毛茸茸的兩個團團,被壓彎的枝條微微地晃動。樹下面一排排整齊的圈舍沐浴著陽光。牛、馬、羊的叫聲,伴隨著犬吠雞鳴,在村莊里此起彼伏。
汽車、拖拉機,還有摩托車的笛聲,轟鳴聲夾雜著村里人的歡聲笑語,整個村莊沸騰了。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阿爸一遍一遍地催促著阿媽,看看有沒有落下什么東西。車上已經裝得滿滿當當,晃晃悠悠的了,那里面裝的都是蒙古包和生活用品。打結、系繩扣原本自己很拿手的活,阿爸也不放心起來,摸了又摸,拽了又拽,緊了又緊,生怕路上出現什么閃失。最后將臉盆大小的紅綢花系在四輪車的車頭上,紅彤彤的,像一輪初升的太陽。
阿爸要自己開車先行去夏牧場將蒙古包搭起來,把羊圈扎好。阿媽在后面走,一邊趕著羊群,一邊放著羊。估計太陽落山前就能趕到,這樣阿媽可以吃上熱乎飯,羊群晚上也有個臨時休息的地方。
阿爸的四輪拖拉機一溜煙兒地跑出村莊,“嘟嘟嘟”的響聲越來越遠,融進了游牧大遷徙的隊伍當中。
阿爸不時地仰頭望著天空,這漫天絢麗的朝霞,倒是讓阿爸開始擔心起今天的天氣來了。
同往年一樣,幾十個村莊,幾百戶牧民,同時出發,舉家遷移,帶著自家的馬群、牛群、羊群,浩浩蕩蕩,像一條滾滾向前的河流,沿著路的河床,接著天,連著地,奔向遙遠的夏牧場。
阿媽趕著羊群,走在大遷徙的隊伍中間,前面看不到頭,后面看不到尾。只有滾滾的揚塵中,那大大小小的蹄錘敲打著地鼓轟轟隆隆地響。
五月的草原乍暖還寒,剛剛冒出地面的嫩草,有幸躲過前面的利齒和重蹄的踩踏。又被后面一張張貪婪的嘴瘋狂地啃食,瞬間沒了上一半,青白泛黃的下一半在風中舞動。
有經驗的牧人都知道,這個季節是青草最鮮嫩、最有營養的時節,是羊抓膘的最佳時機,叫啃“地皮青”。蒙古族牧民有一句諺語:啃上地皮青,一年好膘情。
因此,牧民都習慣于每年九月初把種公羊集中放到羊群里,這樣來年陽春三月,天氣漸暖,母羊集中產羔,羊羔齊整,會吃草了就能趕上出場放牧,啃上地皮青,為一年的好膘情打下一個好的底子。
羊群里的每一只母羊幾乎都帶著自己的羊寶寶,小羊羔又是第一次出遠門,貪吃、貪玩,還得溜神走失,找不到媽媽就使勁地叫喊,大羊也跟著呼應,這樣一來,整個羊群就像個大大的合唱團,叫聲一片,老遠都能聽得見。
阿媽不關心現在是什么時間,走出多遠,啥時候能夠到達夏牧場。阿媽只關注羊的肚子能夠早點鼓起來,因為羊像孩子,吃飽了就不叫嚷了。
早晨還在羊群前面帶路的太陽不知道啥時候悄悄地溜走了。或許是走累了,躲到云彩上睡大覺去了。天空暗著暗著便陰沉起臉來,陰著陰著,飄飄灑灑的鵝毛大雪,漫天飛舞,草原瞬間變成一個潔白的世界。
草兒不怕雪花,別看雪花來勢洶洶,其實雪花開不了多久,什么都蓋不住。
羊兒也不怕雪花,整個冬天皮毛里積存了很多灰塵,這朵朵雪花落在背上就融化了,被風的手臂抓揉著、按摩著,雪水貼著皮膚,順著毛根,流到肚皮底下,渾身都是清爽的、濕潤的、松弛的。
羊群向著前方移動,重復踩踏的雪泥,蹄印窩窩里那根根纖細的綠色身軀在瑟瑟發抖。
這是個忽冷忽熱的季節,刮著忽冷忽熱的風,大自然對萬物生靈同等看待。
2
牧羊犬黑子一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忙個不停,不時地向離群的羊發出警告,讓羊群在前進中保持著規矩。黑子總是有替主人分擔事情的自覺性,好似不知疲憊,這也是黑子受主人喜愛和信任的原因。
黃驃馬不時地打著響鼻,鼻孔里噴出一團團白色的霧氣。馬背上阿媽的吆喝聲清脆響亮,在紛紛墜落的雪花間穿梭,頭上戴的嶄新的紅頭巾像團燃燒的火焰。
太陽還躺在云彩上面酣睡。但是雪已變得綿軟、濕潤。原本一片潔白的世界,卻越來越綠、越來越綠。
雪被染綠,成了綠雪。
天空的臉色逐漸溫和鮮亮。羊群知道云彩之上太陽的位置。一直走在前面的老頭羊掌握著方向和速度,盡管有些氣喘吁吁,但是前進的腳步毫不遲疑。
阿媽在前面走著,聽到羊群后面的牧羊犬黑子突然狂吠不止,這是呼喚主人的信號。阿媽一勒左手的韁繩,調轉馬頭,一踹馬鐙,嘴里發出“去去”的聲音,馬蹄踏處,濺起雪泥,綻放一串蹄花。
一只母羊平躺在“綠雪”上,四蹄伸出,肚子一鼓一鼓的,脖子直直地仰向天空,張著嘴不時地發出痛苦的哀號,尾巴下面已經露出一張小嘴和兩個前蹄,由于羊羔過大,卡在了那里,急需助產。
阿媽跳下馬背,抓把雪,將手臂搓洗得干凈濕潤。蹲下身,一只手攥住母羊兩只前蹄,另一只手抓住羔羊的頭,使勁擠壓,雙手合力順勢向外拉,多次努力拉拽,伴隨著母羊的凄慘叫聲一只超大的羊羔脫離母體。阿媽拎起羊羔的后腿,倒控著,有節奏地拍打著羊羔的兩肋、清理羊羔嘴里和鼻腔里的黏稠物,隨著一聲尖叫,一只小黑羊終于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
這是一只純黑色的小公羊,連蹄甲都是黑色的,兩只耳朵尖尖地支棱著。四條腿特別粗壯,身上的毛短短,打著圈,渾身肉滾滾的,一條尾巴又細又長,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循著母羊的聲音和氣味,撲向母羊。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嘴唇噘著,向著母羊的腹部不停地拱蹭。
母羊靜靜地躺著,急促的氣息平緩了許多,漸漸地恢復了些體力,掙扎著站了起來。母羊低下頭,驚恐地看了看這個黑乎乎的小家伙,并沒有舔舐,而是轉身跑開了,屁股后頭還托著長長的胎衣,染得一地血紅,頭也不回地追趕羊群去了。
因為羊群里還有她的媽媽。
阿媽望著母羊的背影,苦笑著搖搖頭。這是一只兩歲的小母羊,第一胎產羔,去年九月,她鉆出圍欄,偷著跑到鄰居家,正趕上人家統一人工配種,配的都是從國外引進的杜博品種的肉食羊。原則上母羊第一胎是不能人工配種的,而且,阿爸和阿媽還是堅持傳統的養法,祖祖輩輩就這么養,對人為干預的飼養方法還是不習慣。
阿媽暗自慶幸這只母羊今天撿回一條命。她抱起小黑羊,才發現小黑羊的嘴唇和舌頭竟然也都是黑的。阿媽很喜歡這個奇奇怪怪的小家伙,小心翼翼地放到馬鞍旁邊的帆布口袋里。
牧羊犬黑子驅趕著羊群已經走出很遠了,阿媽的馬鞭一聲脆響,黃驃馬帶著風,像云朵一樣飄向羊群。
潔白的羊群,馬背上的阿媽,黑色的牧羊犬,游走在現代村莊與夏牧場之間,重復著古老的放牧方式。
太陽終于睡醒,在羊群的后面露出笑臉。烏云散盡,天空晴好,斜陽西照,仿佛惜別的目光,戀戀不舍地目送著大遷徙的隊伍。羊群的腳步是雜亂的,一個個肥碩的大尾巴有節奏地搖晃著,搖落一地夕陽。
阿爸站在氈房前很久了,望著羊群的方向,夕陽抹平了嘴角的皺紋。
羊群在太陽最后一瞥中,到達牧場。
3
蒙古包前亮起燈,阿媽抱出小黑羊,被阿爸拽來的那只母羊用鼻子聞了聞,還是將小黑羊頂開。小黑羊頑強地站起再次撲向媽媽,即將碰到乳頭的瞬間,又被媽媽踢開了,并躲出好幾步遠。小黑羊又爬起來,繼續撲向媽媽,又被媽媽踢開,一次、兩次、三次……小黑羊翻滾著、掙扎著,頭朝著媽媽的方向,叫聲有些絕望。
母羊昂著高傲的頭,仿佛專注著遠方的風景。
小黑羊匍匐在地上,垂下眼簾,蜷縮著,顫抖著,發出咩咩咩的哀鳴。
阿爸搖頭嘆息,這又是一個任性的羊媽媽。回氈房取來馬頭琴,輕輕地拉響,深情地哼唱起那首世代相傳的民歌《勸奶歌》。
那深沉的歌唱和著悠揚的馬頭琴聲,隨風飄蕩。母羊靜靜地聽著,收回目光,緩緩地垂下頭,鼻孔里發出低沉的哼哼聲,開始舔舐著小黑羊,兩行淚水流淌下來。
小黑羊艱難地站起,搖搖晃晃,終于站穩,雙膝跪地,把頭伸向母親的腹下,發出嗞嗞嗞的聲響,嘴角溢出了奶汁,小尾巴不停地搖晃,仿佛告訴媽媽:“我吃到奶了,謝謝媽媽。”
馬頭琴聲還在響,忘情的阿爸還在唱。
吃過母乳的小黑羊立刻有了精神。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阿爸阿媽,小黑羊記住了這兩張蒼老的臉龐,還有那琴聲的綿長。
4
小黑羊有了羊媽媽的喂養,皮毛變得油光發亮,胖乎乎的,整天圍著媽媽前竄后跳。半個多月的時候,羊媽媽就教會小黑羊要自己吃草吃料,羊媽媽體弱多病,沒有奶水,是指望不上的。
小黑羊很聽羊媽媽的話,不挑吃、不挑喝,總能最先填飽肚子,生怕羊媽媽不要它。
一個多月的時候,小黑羊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在它熟睡的時候,羊媽媽悄悄地走了,跑回羊群里去了,徹底拋棄了小黑羊。
小黑羊一圈一圈地圍著氈房跑,聞不到媽媽的味道,看不到媽媽的影子,聽不到媽媽的聲音,叫聲帶著長長的哭腔。
阿媽將小黑羊抱起,給小黑羊喂奶,有了奶瓶,阿媽便成了“娘”。小黑羊整天寸步不離地跟著阿媽,蹦蹦跳跳地咩咩咩直叫,那叫聲像嬰兒在舞、在笑。
阿媽管小黑羊叫“小孫子”。只要阿媽一聲喚,小黑羊就撒著歡兒地跑過來,叼住奶嘴,搖晃著與眾不同的長尾巴,好像在告訴阿媽:“我吃到奶了,謝謝媽媽!”
阿媽說:“你沒媽了,沒媽的孩子得自己長大,你得自己活下去,不能指望著奶瓶。”小黑羊用頭去蹭阿媽的臉。
到了40多天以后,阿媽最后一次給小黑羊喂奶:“我的‘小孫子’,你長得很棒,都快攆上比你早出生兩個月的羊了,圍著奶奶轉沒出息,你得進群了。長生天給了你生命,還賜給你草原和泉水,以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小黑羊靜靜地聽著,瞪著黑得像葡萄粒一樣的眼睛,長條狀的瞳孔里裝著阿媽慈祥的面容,像一張橫幅的照片,鑲嵌在瞳孔里,活靈活現。
阿媽把小黑羊放到草地上,示意小黑羊走進羊群里。小黑羊仰著頭,用前蹄輕輕拍打著阿媽的腳背,還用剛剛長出的四顆小牙咬著阿媽的褲管,叫聲很輕很輕,很柔很柔,很痛很痛。阿媽舉起鞭子,抽打在小黑羊的身上,小黑羊號叫著跑了沒多遠,又站在那兒,回過頭呆呆地看著阿媽。
阿媽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牧羊鞭,這時,愛管閑事的牧羊犬黑子跑過來,把小黑羊驅趕到羊群里。
阿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昏花的雙眼望著那個移動的小黑影。這回好了,羊群走到哪,一眼就看得見,再也不會把羊群和云彩摻和在一起了。
小黑羊驚慌失措地往羊群里跑,那些白色的同類卻同樣驚慌失措地躲著小黑羊。整個羊群轟轟隆隆地跑,有時還會停下來,都豎起耳朵,瞪著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小黑羊。
小黑羊很納悶,為什么大家都不搭理自己,躲著自己。天真的小黑羊對著離自己最近的一只黑頭花臉的小羊喊:“你們為什么躲著我?我也是羊啊!”
“誰讓你長得那么黑,沒有角,禿禿的腦袋,還長了一條狗一樣的尾巴,丑死了。”
這話被牧羊犬黑子聽到,沖著那只羊吼了起來,嚇得那只“黑頭花臉”趕緊跑,像小盆一樣的大尾巴拍打著屁股啪啪地響。
在羊群中,一個影子徑直向小黑羊跑過來,越來越近。小黑羊聞到了媽媽的味道,聽到了媽媽的聲音,小黑羊本能地向媽媽跑去,沒跑幾步,突然停了下來,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媽媽的腳步沒有猶豫,敲擊著大地咚咚地響。媽媽用頭蹭著小黑羊的頭,從耳尖聞到尾巴根,鼻腔里發出的聲音是低沉的、顫抖的,那分明是哭泣,淚水從抖動的嘴唇上滑落。
小黑羊高興了,搖頭甩尾,不停地跳躍著,四蹄騰空時竟然摔了一跤,又快速爬起來圍著羊媽媽一圈一圈地瘋狂奔跑,好像在說:“媽媽,我長大了,你看我有多強壯。”
牧羊犬黑子受到了感染。蹲坐在旁邊,搖晃著尾巴,時而匍匐在地,伸出兩個前爪,下巴頦也貼到地面上,時而一躍而起,追趕著小黑羊,像撲、像咬,又像抱。圍著母羊前竄后跳,兩個黑色的弧線被陽光照亮,一群小羊羔也擁了過來,跟著湊熱鬧,越聚越多,飛快地奔跑,來回地奔跑。
山坡上,阿爸靜靜地觀望著,樂得嘴唇凹陷在掉了門齒的牙床上,黑黑的洞里發出呵呵的笑聲,這笑聲,是只有牧羊人才有的笑,是發自內心幸福的笑。
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小黑羊形影不離地跟著媽媽,下雨了,可以躲在媽媽的身下,刮風了,媽媽會迎風站著,不管是來了狼、狐貍、獾子、獺子,還是老鷹,媽媽都會沖在前面。
有了媽媽的呵護,小黑羊是無憂無慮的。
牧羊犬黑子和小黑羊成了快樂的伙伴,牧羊犬黑子對小黑羊很照顧,領著小黑羊在羊群外圍轉悠著吃草,玩耍。黑子跟小黑羊一起歡快地搖尾巴,有時還伸出長長的舌頭去舔小黑羊的臉,從來沒有對著小黑羊吼叫過。
這一天,母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很嚴肅地對小黑羊說:“走,我還是把你交給我的媽媽吧!”說完,領著黑子一直往羊群的前頭趕,母羊的腳步從來沒有這么快過,小黑羊很納悶,也很傷心,以為媽媽又不要自己了。
終于趕到了羊群的前頭,在正吃草的老頭羊跟前停住了。
老頭羊親熱地走了過來,跟小黑羊說:“你以后跟著我走,大伙就不會欺負你了。看你這靈氣勁兒,還真像當年的我,你骨子里流淌著的就是頭羊的血。”
跟著老頭羊,走在羊群的前頭,漸漸的羊群不再孤立這只小黑羊了。
有了群體,小黑羊不再孤單,時常還能看到媽媽沖著自己微笑。
小黑羊融入了羊群,集體的力量讓小黑羊不再孤獨和恐懼。一起蹦蹦跳跳,追逐嬉戲,打鬧玩耍。渴了就喝、吃飽了就睡,撲蝴蝶、追跳兔,還和小公羊們一起賽跑,惹得蜜蜂、蝴蝶、蜻蜓很不情愿地飛走,只有愛唱歌的百靈鳥不討厭它們,在藍天白云下,唱著悅耳動聽的歌。
老頭羊很喜歡小黑羊。
“你以后看著我,我走哪,你就走哪,我干啥,你就干啥。”
小黑羊慢慢地明白了,走在隊伍的前面,要知道太陽的位置,落山前得把羊群帶回家。要找到最好的草地,不能只顧自己吃,還得讓最后面的也能吃到。羊吃寸草,三五天以后要重復去過的地方。什么時候去坡,什么時候去溝,什么時候去山頂,出去和回來,自己在前面,黑子在后面,最后把羊群帶回到羊圈里。
小黑羊也記住了老頭羊說的話:“熱天順風站,冷天頂風跑,遇到狼、狐貍那樣的壞東西,不要跑,一跑就把屁股給了壞蛋,它們就有了可乘之機。要帶頭勇敢地面對,你不跑,大家就不跑,膽子就都壯了,成群的羊一齊沖過去,狼會跑掉。不跑就得被活活踩死。”
風是云的方向,頭羊是群羊的方向。有一只好的頭羊,就會有一群好的羊,這會讓牧民省很多心,所以才有了馬和頭羊、牧羊犬是牧民三大寶之說。
小黑羊出眾的體型,獨特的黑色,可愛的憨態,給阿爸阿媽帶來了一個希望,希望小黑羊能夠長成一只出色的頭羊。因為原來的那只頭羊已經老了,帶領著上千只的羊群已經很吃力了。
小黑羊很高興,因為小黑羊知道,老頭羊是媽媽的媽媽,自己的身體里流淌著老頭羊的血液,這個羊群里有很多都是頭羊家族的成員,自己不再孤單。
說來也怪,應驗了那句話——天性不是教的,機會不是給的。
小黑羊剛進群的時候羊群都躲著它,只好在外圍跟著牧羊犬跑,后來與老頭羊形影不離,使得它自然而然地學會了做一只頭羊的本領。
自從有了小黑羊,阿爸阿媽在遠處很容易就找到羊群的位置,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時常為分不清遠處的是云彩長出腿偷偷跑到地上吃草,還是羊群長出翅膀悄悄飛到天上玩耍而發愁。
就這樣,小黑羊每天都走在隊伍的前面,迎著朝霞出去,披著晚霞回來。小黑羊的表現,阿爸阿媽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樂得合不攏嘴,有了小黑羊,今年的夏牧場省心了很多。
小黑羊成了阿爸阿媽心目中最理想的頭羊,也成了寶貝。
那是一個深夜,羊圈里突然炸了群,狗的叫聲打破草原的寂靜,有草原狼闖進羊群。黑子勇敢地沖上去,與草原狼撕咬在一起,獠牙對利齒,都想一擊至對方于死地。羊的叫聲亂成一團,阿爸的手電光像一把利劍將黑夜劃開了一道口子,但是這對于狼來說是無濟于事的。
阿媽手中的鋁盆已經在敲打中變了形,月亮睡眼惺忪,漠不關心地轉身鉆進云彩里。
在手電光的照射下,阿爸看到了黑子和狼撕咬在一起,看見了小黑羊跟著老頭羊,一次次狠命地向狼的肚子和腰部頂撞,狼一次次被頂翻,脖子被黑子死死地咬住。終于,狼一動不動了,咽下了最后那口微弱的氣息。
一切恢復平靜。阿爸阿媽膽戰心驚地走出氈房,狼的尸體旁,黑子遍體鱗傷,小黑羊的臉上、身上一道道傷口在流血,黑色的皮毛上顯得更加殷紅。
阿爸阿媽為牧羊犬黑子和小黑羊擦洗傷口,敷上藥粉。
有了黑子和小黑羊,阿爸放牧上千只的羊群,也不再是很操心費力的事情了。
5
日漸衰老的老頭羊讓阿爸心生惻隱。老頭羊明顯遲緩的腳步,已經拖拽不動散漫的羊群,總有一群一群的羊開始分幫結伙,盲目采食,影響了羊群向前推進的速度。羊有食寸草,邊走邊吃的習慣,只在一個地方啃食,羊是不會上膘的,這是牧羊人都知道的常識。
草原上無論多大的羊群,都有頭羊,頭羊走到哪里,羊群就會走到哪里,頭羊不走,整群羊都不會走,甚至原地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這時候就需要牧羊人來發號施令。不同的吆喝聲,代表著不同的意思,什么聲音是走,什么聲音是停,什么聲音是進圈,什么聲音是出圈,這一切的默契都是牧羊人與羊群之間通過長期的相處而形成的。那些單個或者一小撮想離群的羊,只要牧人厲聲吆喝一聲,便會立刻回到羊群里面去,距離牧人很遠的羊,也會被飛快跑過來的牧羊犬攆到羊群里面去,順著羊群吃草的方向移動。
有的時候也會突然出現炸群的情況。如果整個羊群受到驚嚇,就會呼呼啦啦、轟轟隆隆地四散奔逃,往往沒跑多遠便又停下來回頭觀望。這種情況多是一兩只羊突然受到攻擊,或者是發現隱藏在草叢中的毒蛇,洞穴里的狐貍、獾子、獺子、狼等一些動物。也有時候是羊頭被塑料袋子套住了,自己驚慌地亂跑亂撞,羊群看到“怪物”都會躲避,這時候牧羊人或者牧羊犬就會過來幫著取下塑料袋子,當然,偶爾羊也能自己蹭掉。羊的膽子本來就很小,這也是單只羊不愿意離開羊群的一個重要原因。炸群一般持續的時間不會太長,羊群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爭分奪秒地吃草,很快也就恢復了平靜,領著各自的影子,繼續悠閑自得地吃著草。
小黑羊天天跟著老頭羊早出晚歸,越來越有一只頭羊的樣子。在小黑羊的身后,走到哪跟到哪的就是老頭羊,還有老頭羊家族的成員,幾只、幾十只、幾百只……一行動就是一大幫,上千只的大羊群就跟著移動,快速匯集在一起,像一條河,滾滾向前,奔流不息。
老頭羊很高興,看到小黑羊完全帶起了羊群。雖然有幾只總愛出風頭的羊也想做頭羊,但它們只顧自己埋頭吃,身后已經沒有羊跟著了。單獨離群,不是挨牧羊人的鞭子,就是被牧羊犬攆得一個響屁接著一個響屁,嚇得蹲在那里直撒尿,就都乖乖地跑回羊群再不敢跑出來了。
小黑羊記住了老頭羊的話:“頭羊,得學會領著羊群找到最好吃的草。”羊群只有吃飽了才不會亂跑。做到“仨飽倆倒”,就是中間要讓羊群睡兩次,一邊“倒嚼”,一邊休息,羊群吃得飽,睡得香,才上膘快,有精神。
每到天氣炎熱的日子,羊群里的羊就都把頭垂下,往別的羊影子里鉆,去乘有限的陰涼,熱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沒有心思吃草。
阿爸站在不遠處的山頂,牧羊犬汪汪地叫著,示意羊群過去,那里有好吃的草,有涼爽的風。
小黑羊勇敢地邁出了腳步,鼻孔里發出低沉的聲音,不斷向羊群發出行動的信號,然而走出很遠,回頭看群羊還都低著頭,扎著堆。每只羊的四個蹄子都像生了根似的,懶得動彈,更不愿意去爬那山高坡陡的大山。小黑羊堅定地向前走,再回首,發現老頭羊跟了過來,媽媽也跟了過來。小黑羊聽到了老頭羊和媽媽的喘息聲、咳嗽聲,而它倆的身后已經有羊在行動了。小黑羊不再回頭望,努力地朝著主人站立的山頂走去。
到了山頂的羊都吃到了從來沒有吃過的草,吹到了這個夏天最涼爽的風。
小黑羊沒有抬頭,耳畔傳來了羊群的蹄錘敲打地鼓的聲音,越來越響。
小黑羊的心里流淌著快樂,也流淌著感激,那長條狀的瞳孔在一遍一遍地搜尋著媽媽的身影、老頭羊的身影。終于,在羊群的最后,它看到了媽媽與老頭羊并肩而立,靜靜地站在山腳下,抬頭向山上仰望著。小黑羊明白,自己的媽媽和老頭羊再也沒有能力爬上這座又高又陡的山峰了。
阿爸習慣在山頂上佇立,默默地看著羊群吃草。
每當困倦來襲,便會跳下馬背,找個向陽的坡,拉下帽檐,仰面朝天倒頭便睡。如雷的鼾聲,嚇得一只小壁虎一溜煙跑出好遠,又不得不停下來,抬起前爪,伸長脖子觀望。那聲音震得大地顫抖,渾身哆嗦,壁虎擔心自己的小寶寶們,因為洞穴就在那發出聲音的龐然大物的身下。
把阿爸從睡夢中驚醒的不是噩夢、不是羊群,而是鉆進他靴筒里的一條蛇。
阿爸想:許是累了,借路暖一暖身子,歇歇腳;許是我擋住了它回家的路;許是被羊群驚嚇著了,在我這尋求庇護。
這樣想來,阿爸開始為這條蛇的境遇感到悲傷,動了惻隱之心。
阿爸小時候聽老師講過《農夫和蛇》的故事,他把小手舉得像條木板一樣直,“老師,課文錯了,蛇是冤枉的,我把蛇放在懷里暖過。”全班同學一陣哄堂大笑,自己也被老師狠批了一通。
阿爸坐在山頂,羊群與半山腰的云霧一起飄蕩,需俯視才能看到。阿爸的生活空間就是這座山,還有山下的草原,那里連著居住的村莊,也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夏牧場鐵絲網的圍欄阻擋了阿爸和羊群的腳印,還有身影,山外的山、遠方的遠方,阿爸很是向往。
阿爸一動不動坐著的地方,像床一樣平坦,宛若宇宙間漂移的一顆星球,這是阿爸和一條蛇的世界。
暖烘烘的太陽催生困倦,阿爸打著瞌睡便睡著了。
夢里許仙和白蛇、青蛇在草原上放著牧,任由小草與小花幽會生出遍地牛羊;彩蝶雙雙花前舞,變回梁山伯與祝英臺;牛郎織女躬耕不輟,一個挑水一個澆園,一個織布一個耕田;七仙女下凡丟了霓裳回不了天宮;月宮里的嫦娥不甘寂寞,網上開店直播帶貨;北斗七星聯合創辦地球、月球、太陽三地一日游,都是新興產業……阿爸正扇動著鷹一樣的翅膀高傲地飛翔,與酣睡的自己打招呼,酣睡的自己緊閉雙眼,生怕夢被打斷,至于靴筒里的蛇——這與鷹無關。
阿爸的體溫復蘇著冷血的蛇身。蛇歷經一春一夏一個秋,只有冬眠不為覓食愁。集體遷徙的歸途中被羊群踩踏,急需一個安靜溫暖的地方接上自己斷了的尾椎來自救。今日霜降,必須在太陽落山前回到洞中。
老頭羊有點迷茫、有點困惑、有點慌張,峰嶺之上,金色的陽光紅遍斜陽如血,夕陽已經鋪平回家的路,羊群早已吃飽,今天的主人為啥睡不飽?老頭羊伸出舌頭來舔主人的鼻子、主人的臉。
阿爸被喚醒,坐起身,靴筒里已不見了那條蛇。
羊群像條奔跑的河流,朝著有蒙古包的地方流淌,回家的腳步總是歡快的。太陽漫步到與初升時的相反方向,最后還不忘為每一只羊披上金色的霞光,相約明天再來把羊群守望。
6
牧歸的馬背上,阿爸悠閑自得,不斷變換著口型發出美妙的聲音,那是蒙古族人的一種歌唱——呼麥。氣息從胸腔里發出,或高或低,或急或緩,或銳或鈍,沒有固定的詞句,只有惟妙神奇,魔幻莫測的聲音,從心底奔涌而出。
阿爸自我陶醉著,腦海里浮現出自己年輕時參加那達慕奪得冠軍的樣子。
那年旗里的那達慕大會的摔跤場上,128名彪悍的摔跤手同時跳著鷹舞入場,騰空的皮靴跺地,大地搖晃。高揚的臂膀齊天,扯下藍天、白云,化作條條吉祥的哈達。
蒙古族摔跤采取多輪淘汰制,一跤定輸贏,前三名獲獎。
比賽開始的哨聲吹響,旋即有勝者站在場上振臂歡呼,敗者從倒下的地方爬起來離開賽場,輸了就失掉進軍下一場的比賽資格,只有明年再戰。
自己一跤一跤地摔,不知不覺進入了決賽。心卻開始膽怯,對手是全旗512名選手級別的冠軍。
就在這時候,自己看到人群之中有一位像薩日朗花一樣美麗的姑娘,穿著節日的盛裝,微笑著向自己招手致意。心上人的目光送來了無窮的力量。
正午的陽光直射,又是一聲哨響,自己跳躍著入場。
對手更是高傲,揚頭、甩臂,頸圈上的彩帶被風吹起,像一頭雄獅,幾步就躍到場地中央。一上來就連續發力,自己壓低身體,叉開腿,死死纏住對方,咬牙頂住這位老摔跤手一輪又一輪的攻勢。老摔跤手開始喘著粗氣,力量和速度明顯下降。時間被兩個人牢牢地抓在對方的摔跤服上,像兩頭牛頂在了一起,轉著圈,腳下蹚起沙土,留下深深的腳印。場下的觀眾不時報以雷鳴般的掌聲、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阿爸終于找到了機會,走動中突然一個急停,順勢一個大力扭摔,轟然倒下兩座山,場下一片寂靜。
當主持人喊出冠軍是自己的時候,掌聲像鞭炮一樣響,自己跑向場邊的那位姑娘,那位姑娘就是現在的阿媽……
在家養傷的牧羊犬黑子一陣狂吠,因為歸來的羊群很松散,有的還沒有進圈,在外面玩耍閑逛。
馬背上的阿爸從半睡半夢的回憶中驚醒,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進了家門,牧羊犬黑子正在幫著自己圈羊。
7
推開蒙古包,阿媽煮的奶茶撲鼻地香。
阿爸喝奶茶的聲音突突直響,阿媽抱怨的聲音夾雜在中間顯得有些滾燙。
阿媽眼看著小黑羊鉆出圍欄跑進了阿爸妹妹家的羊群,“人家說:‘耳朵上的記號與我家不重復的,就是你家的羊,重復的,是我的’。”
“可是,她家有好幾十只一模一樣的小黑羊,也都是沒有打耳記,我認不出哪一只是咱們家的小黑羊。你要是不把小黑羊給我要回來,我就讓你去羊圈里睡,頂一只羊的數。”
阿爸喝完了一碗又倒上第二碗,熱熱的奶茶突突聲更響,好像阿媽說的話他壓根兒沒聽見。
兩碗奶茶下肚,阿爸瞟了一眼阿媽,“小黑羊是串門去了吧?!”
阿媽一聽這話立刻火冒三丈,轉過身來瞪著阿爸,“我可沒有你妹妹這樣的親戚,因為阿爸和阿媽把草場給了咱們用,她就有了恨,這么多年互不來往,有時撞個對面連一聲嫂子都不叫。那草原是你死去的阿爸阿媽留給孫子的,與她有什么關系。”
阿爸突突突地喝著奶茶,嚼著炒米和肉干,掃了一眼阿媽,“她家哪有公羊,怪你自己連公羊和母羊都分不出來。”阿爸說這話時,聲音是越來越小的,像小聲地嘟囔,阿媽根本沒聽見。
每天跟著太陽走,追著羊群跑,這一出一進,一天就過去了,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不知不覺間一兩個月過去了。阿媽是刀子嘴豆腐心,小黑羊的事情早就被拋到腦后,忘得一干二凈。
直到有一天,阿媽替阿爸放牧,突然聽到牧羊犬黑子汪汪地叫。原來一群羊鉆過圍欄朝這面跑來,領頭的竟然是那只跑丟了的小黑羊,正朝著阿媽咩咩地叫,還帶回來黑的、白的、又黑又白的二三十只羊。阿媽喜出望外,片刻又陷入了沉思。
黃昏是溫暖的,在太陽最后的一瞥中,羊群進了圈,阿媽也完成了一天的工作。走進氈房的阿媽迫不及待地與阿爸講述小黑羊的事情。
阿爸喝口酒,用刀割下一塊羊肉塞進嘴里,點了點頭。不知道是因為肉香還是聽到了阿媽說的話。
第二天早上,阿爸的妹妹滿臉堆笑地來找阿媽,“耳朵上的記號和我家不重復的就是你的羊,重復的,是我的。”阿媽重復這句話時,很是得意的樣子,臉微微有些上仰。
“那我找我大哥。”阿爸的妹妹瞄了一眼嫂子,臉也微微上仰,一副毫不示弱的樣子。
就在這時,阿爸走出氈房,站在兩個人的面前,一臉無奈,“看你們倆兇得像狼似的,那羊你們倆能吞了是咋地?干脆把我也吃了算了。”
兩個女人一個男人呈三角形站立,靈氣的牧羊犬搖晃著大尾巴,看看這個,瞅瞅那個,還發出哽哽哽的叫聲。時間像鐘表上秒針的箭頭,每動一次,都戳著三顆心。
羊圈里的小黑羊發出了清脆的尖叫。
阿爸的妹妹轉身離去,眼眶里的淚水煮得眼圈紅紅的。
第三天,阿爸的妹妹又來了,一家四口從車上抬下一只烤全羊,撲鼻的香味彌漫了整個牧場。
阿爸箭步迎出門,“早上花喜鵲就叫,真有喜事啦,我最想念的妹妹來看哥哥,這是天大的喜事。”
妹妹、妹夫叫了聲大哥、大嫂,兩個孩子喊大舅、大舅媽。
阿爸阿媽不停地回應著,趕緊擺上桌子,家庭宴會開始了。
相互夾菜,倒酒,打開了話匣子,發現能說的話很多很多,手足兄妹之間的隔閡就像窗戶紙,一捅就破。妹妹唱歌跳舞,哥哥拉響馬頭琴,一直持續到滿天星星眨眼,才肯散去。
翌日,阿媽打開了兩家中間圍欄上銹跡斑斑的鐵鎖,軟軟的籬笆門敞開,跑過來的那群羊蜂擁著跑了過去。
阿爸的妹妹飛馬過來迎接,“嫂子,那只小黑羊要是再跑過來,我還會不給你的。”
“美的你,死了心吧!我的小黑羊當頭羊了,那就是我的眼仁兒、命根子,你要是打我小黑羊的主意,我就把你大哥捆上,放羊圈里喂蚊子。”
這一先一后、一來一往的聲音,順風的聲音大,逆風的聲音小,反正兩個人都聽得見。
阿媽關上了軟軟的籬笆門,上了鎖,不過鑰匙還在那把鐵鎖的屁股上插著呢。
北方的草原,氣候舒適的日子其實不長,夏至伴著雪,立秋迎著霜,瑟瑟的秋風一吹,天氣一天比一天冷。羊又開始瘋狂進食,草籽熟了,正是抓秋膘的好時節,也是阿爸阿媽最辛苦的時候,放羊早出晚歸,盡量讓羊吃得飽飽的。
羊群能不能抓住秋膘,這關乎漫長的冬天圈養期間羊的好壞,也關乎一年的收成。
每年夏末秋初的草原最美,草長鶯飛,蜂飛蝶舞蹁躚,百鳥齊鳴酣暢,蟈蟈的叫聲讓陽光更加火熱滾燙。每每這個時候,子女們都會拖家帶口回家團聚,也是阿爸阿媽最盼望、最開心的時刻。
今年,是阿爸和阿媽73歲本命年。過本命年是草原人的習俗,從13歲開始,每12年過一次,越往后過得越隆重。今年的本命年是大兒子牽頭,說要好好地慶祝一下,為兩位老壽星過一個亮亮堂堂的本命年。
8
阿爸和阿媽有五個子女,通過考大學、當兵、打工都進了城。有的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有的在省城、縣城,身邊一個也沒有留下。
阿媽這幾天忙碌得很,準備好吃的東西,還搭起十來個小蒙古包,供子女們回來住和為牧民們來祝壽時宴請用的。
阿爸的妹妹也過來幫忙,并近水樓臺,先給嫂子送上了自己的祝福和禮物。阿媽開心地笑了,又狠狠地“瞪”了這個妹妹一眼。
阿媽找出七口之家的全家福。她和阿爸坐在凳子上,身后站著四個孩子,老五站在膝前。阿媽不停地擦拭著,想看得更清晰,眼睛還是蒙眬了,淚水滴滴滾落在手背上,那彎曲鼓起的血管清晰可見。
照片被掛在蒙古包氈壁上最顯眼的地方,看著照片,阿媽的心像長滿了草,亂蓬蓬的。
兒女們像一陣風,說到就到。這天,阿爸阿媽的氈房里很是熱鬧,兄妹五個帶著各自的子女,按照蒙古族人的習俗,穿著節日的盛裝,給阿爸阿媽送上禮物,從老大開始輪流磕頭、賀壽。
阿爸阿媽笑呵呵地端坐在沙發上,先是接受五個子女及兒媳、女婿的磕頭、祝福及禮物,然后是孫輩的祝福,孫輩也都都認認真真地磕頭,獻上最真誠的祝福,阿爸阿媽會給他們每人兩個大大的紅包。
阿爸阿媽仍然常常把咱們的草原啊、咱們的家啊、咱們的羊群啊掛在嘴邊,在阿爸阿媽的心里,就是他們有一天離去,也一定會并骨埋在草原那向陽的山坡上,埋在家族的墓地里。生在草原,死在草原。
兒女們就像天上的云朵,就像草原上的羊群,永遠被風、被太陽、被阿爸阿媽放牧著。
阿爸拉響了馬頭琴,家人,還有前來祝福的鄉親們,唱歌,跳舞……直至夜晚。氈房外燃起了篝火,牧人的影子、蒙古包、草地、遠山,還有那歡快流淌的河流,構成了一幅美麗的風景畫。
草原上的風,主宰著草的生命。春綠秋黃,季節更替,生生死死,循環不息……生命中都是平等的風景,平等的過客。
秋風涼的時候,雪就要來了。
雪來了,就是夏牧場結束的時候。
9
昨夜,一場雪把金黃色的夏牧場漂白成一個潔白的世界。
冬天,悄然而至。表面上枯黃的野草不再張揚,躡手躡腳,東藏西躲,暗地里與白雪爭奪著各自的領地。即便是被皚皚白雪掩埋了的野草,也沒有對寒冷的雪有一絲畏懼。雪什么都蓋不住,因為草根習慣了抱著冬天沉睡。
阿媽騎著黃驃馬,行走在回家的路上。黃驃馬的頭高高地仰起,跟隨著羊群,像一條奔騰的河流。阿媽臉上洋溢著積攢了一個夏天的微笑,像草原上盛開的薩日朗花一樣燦爛,還有那條紅頭巾,在風中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太陽亮亮的,大大的,圓圓的,很耀眼,望著阿媽和羊群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太陽目送著羊群遠去,還有些不舍,卻不知為什么默默地加快了前行的腳步,似乎只為落山前再看上羊群一眼,還有阿爸、阿媽、黃驃馬、黑子、小黑羊,再為他們披上一層晚霞的衣裳。
今天是整個夏牧場牧民統一回歸的日子,一大早,平靜了整個夏季的夏牧場開始熱鬧。來的時候最后出來的、距離村莊最近的牧戶先往回走。后隊變前隊,順序回家。
村口,鼓聲陣陣,嗩吶聲聲,空蕩寂靜的村莊被回家的牧人,連同數量已經增多的牛群、馬群、羊群,把村莊填得滿滿當當,還有那久違的笑語歡聲。
阿爸按照來時相反的程序,拆卸包房,把日常生活用品裝上車,又是好好的,滿滿的。阿爸對阿媽放心,只要有馬,手中拿著牧羊的鞭子,羊群就會平安到家。
阿爸要在太陽落山前趕回村莊。從夏牧場到村莊這段路程,初春來的時候天是長的,現在初冬的時節,天明顯短了許多。回家的腳步顯得急促和緊張,甚至還有些手忙腳亂。提前到家為阿媽燒熱奶茶,為羊群扎好圈,這已經是阿爸一個熱切的愿望。
走在羊群最前頭的小黑羊,學著老頭羊的模樣,掌握著羊群的方向和速度,并不時發出信號,與牧羊犬黑子保持密切聯系。
牧羊犬黑子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守護者。大多數時間圍繞在主人的前后,理解主人的意圖,及時制止山洪一樣流淌的羊群中分流出去的羊。當然,對于腦子里總想著搞點特殊的個體和小群體,黑子可是臉黑、嘴也黑,張著大嘴毫不猶豫地沖過去,那些離群者自知理虧,趕緊跑回隊伍里,立馬跟上整體的節奏。有的想偷個懶,也逃不過黑子的眼睛,拖隊伍的后腿那可不行,會立刻遭到懲罰。
牧羊犬黑子,成了羊群外圍游離著的黑色精靈,不時地發出警示的信息。
小黑羊在前面走著,覺得自己的身后,媽媽的眼睛一定在盯著自己,家族的成員一定在跟隨著自己,而回家的方向在召喚著自己。
對于這條路,小黑羊既熟悉又陌生,熟悉這潔白的顏色,真真切切。陌生的是那翠綠已經變成金黃,同樣的真切。
小黑羊昂著頭,目視著前方。因為它聞到了家的味道,聽到了家的聲音,看到了家的影子。
遠方,不再遙遠。
小黑羊知道,自己已經長大了,明年的夏牧場,將是自己熟悉而又快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