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鵬俠：抗戰最美逆行者

當抗日戰爭的烽煙在華夏大地燃起，中國的青年人開始分化。有些富二代在父母的安排下逃至海外的安全地帶，有些旅居海外的華僑青年卻做了相反的選擇，他們帶著學識和勇氣歸國支援同胞，與奮戰在故土的人們同仇敵愾，抵御外侮。

其中有這樣一名女子，她放棄了在新加坡當“橡膠公主”的優渥生活，懷揣駕駛飛機抗擊日寇的理想，回到祖國；她孤身走遍大西北，為論證在那里建設抗日基地的可能性進行了實地考察；她在家鄉莆田辦報紙、建學校，傳播“統一戰線”“堅決抗日”的愛國思想；她被邀請參加開國大典，見證新中國的誕生。她就是林鵬俠，歸國抗日的最美逆行者之一。

因為“慕飛”，所以“鵬俠”

林鵬俠，原名林淑珠，1907年5月17日出生在福建莆田的一戶中產家庭，在八個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其父林心香在英國亞細亞火油公司莆田分公司供職，于1912年下南洋經商，后在新加坡打拼成一代橡膠大王。其母楊玉英雖為家庭主婦，但很有見地，教育兒女愛國要與做學問并重。

在海外的事業獲得成功后，林氏夫婦出于愛國愛鄉之意，捐款支援莆田哲理中學辦學。他們還在家鄉的坊巷路購買了三幢房屋，用于收養五十位孤苦伶仃的老年寡婦。此外，他們還創辦了“楊玉英恤婺院和孤兒院”。其諸多善行受到了當地政府的表彰和鄉親們的稱贊。

在父母的影響下，林淑珠茁壯成長。她并沒有成為珍珠一樣的淑女，而是在性格中養成了不同于普通大家閨秀的熱愛運動、敢闖敢拼的男子氣概。她的偶像是巾幗英雄秋瑾和花木蘭，她注定要和她們一樣，走出閨閣，成為一名心懷家國天下的傳奇女性。

林淑珠在莆田私立鑄益小學及教會系的哲理中學完成了啟蒙教育。中學畢業后，她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天津某高校，后又轉入上海的一所高校學習。由于國內當時的教育水準無法滿足她旺盛的求知欲，她走上了當時富家子弟都會選擇的道路——出國留學。

1925年，十八歲的林淑珠前往美國留學深造。四年后，她畢業了。就在別人都以為她要回去繼承家產、馳騁商界的時候，她卻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赴英國學習航空技術，成為一名女飛行員。為了顯示決心，她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林鵬俠，字霄沖，立志要做一名沖上云霄、鵬飛萬里的女俠。

當時，國內的情況如何呢？中國空軍第一名女飛行員朱慕飛已經在幾年前就成名了。她原名朱慕菲，是自己把芳菲的“菲”改成了飛翔的“飛”。朱慕飛比林鵬俠年長十歲，就是這位小姐姐點燃了林鵬俠的飛天夢。可惜的是，1922年春天，在虎門附近的一次試飛中，朱慕飛因突遇氣流渦流，迫降水上受了傷。因此，她不得不中斷飛行事業，在民國名媛圈里成就了另一段傳奇。所以，林鵬俠決心完成朱慕飛所沒能完成的宏愿——駕駛飛機，為國爭光。

無獨有偶，林鵬俠的偶像秋瑾的女兒王燦芝于1928年赴美國留學時，也選擇了紐約大學的航空專科，學了兩年飛機制造及航空知識。1930年5月，王燦芝以優異成績畢業回國，先在國民政府航空署教育科任職，不久調入軍政部所屬航空學校任教官，負責教授飛機作戰技術。

事實上，在20世紀的二三十年代，中國的名媛圈內掀起了一股學開飛機的熱潮，涌現了一批獨立勇敢的新女性，而林鵬俠就是其中唯一入選“民國十大標準女性”的那個幸運兒。令人意外的是，她的入選并非依靠飛機駕駛技能或對航空事業所做的貢獻，而是以專欄作家的身份。

歸國報恩，西北壯行

1932年，“一·二八”事變在上海爆發，日寇開始蠢蠢欲動。按照常理，富商太太們都會叮囑子女局勢不太平，好好躲在國外不要回來。而林鵬俠的母親楊玉英卻給女兒發了一封電報，叫她“迅速歸國，服務戰地”。于是，二十五歲的林鵬俠奉母命歸國，正式開始了為祖國和人民而戰的漫長歷程。

當時在國內掌權的是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南京國民政府。蔣介石為了穩固政權，堅持“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一味忍讓日軍的侵華行為。5月5日，國民政府代表在上海的英國領事館與日方簽訂了喪權辱國的《淞滬停戰協定》。

林鵬俠悲憤交加意難平。但她堅信，只要有心報國，定能找到用武之地。她回到家鄉莆田，等待時機。

此時，國民政府發動了一場開發西北的運動。許多社會上的有識之士提出，我國西北有大量資源有待開發，要想與日寇進行持久戰，西北將成為重要的戰略基地。十分關心時政的楊玉英在報紙上看到這些文章后，大受鼓舞，建議女兒也關注一下西北開發工程。林鵬俠聽聞后心中一動，她四處收集資料，苦心研究了兩個月，之后打算去西北親自考察一下。和母親商量后，林鵬俠得到了這樣的鼓勵：“爾體強健，素不畏難……且爾為一女子，如作西北壯行，尤能打破國人畏難之心理，則所于國家開發西北者，其效匪淺！”

1932年11月24日，林鵬俠背起行囊，正式踏上了遠赴西北的征程。當時的西北正處在軍閥混戰時期，自小順風順水的林鵬俠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一場考驗。她先是從莆田前往上海，然后再去西北。

到了西北后，林鵬俠發現西北的交通十分不便，頭一回坐上羊皮筏子的她差點在漩渦中被河水吞沒。比交通問題更加難對付的是治安。在一路向西北的漫漫長途中，林鵬俠作為一個孤身年輕女子，曾多次遇到土匪打劫。

有一天半夜，房東老太太把她從睡夢中叫醒，告訴她土匪正在隔壁打劫。林鵬俠聽后并不慌張，當機立斷從老太太那里買了一套當地婦女穿的衣服以防萬一。后來她索性學花木蘭戴帽子穿男裝，因為沒有纏過足，身量不高卻很壯實，所以往往能以假亂真。

有一次，林鵬俠居然被青海的一個老村長尊稱為“老太爺”，對著她又是脫帽又是行禮。更令她哭笑不得的是，途中有個小鎮姑娘以為她是英姿勃發的少年郎君，對著她唱歌跳舞敬酒示愛。令世人好奇的是，眉清目秀的林鵬俠卻終身未嫁，也沒有留下任何關于私人情感的線索。也許比起兒女情長，她的人生有更大的意義。

征途中的種種困難都無法阻擋林鵬俠的一腔熱情。她鎖定目標，一路前進。從上海到陜西，從陜西到甘肅，從甘肅再到青海和寧夏，花了整整半年的時間，最后抵達綏遠。她最初的目的地是新疆，后因新疆發生戰亂，無法成行，便止步于綏遠。

1933年5月25日，滿身風霜的林鵬俠帶著滿滿當當的考察資料返回北平，隨后再回福建。就在她回到莆田的第二天，母親楊玉英含笑而逝。她知道，這個女兒養對了。

這半年來，林鵬俠有條不紊地按照計劃，詳細考察了大西北的基礎教育、民風民情、婦女運動、家庭婚姻、漢回交流等社會問題，同時也了解了礦產資源的地理分布情況。上海的頂流雜志《良友》獲悉后盛情邀請這位名媛奇女子撰寫專欄。于是，林鵬俠將沿途記錄下的文字和照片進行了連載。《軍政黨合作之美》《回婦美德》《士人之歌》《湟源之今昔》《老太爺》《蒙番生活》《同奏凱旋》……篇篇皆為深度好文。

“當此嚴寒之際，災民房屋，多經拆毀，器物子女，變賣一空，既乏居處，又缺衣食，號啼之聲，令人聞之心悸，此誠人間地獄……”如此有血有肉的紀實文學在《良友》刊出后馬上引起了轟動。包括貴婦千金在內可能之前并不怎么關心時政的上海女性紛紛開始關注起大西北同胞的疾苦。林鵬俠在大家心目中變成了新生的、救國救民的“神奇女俠”。

1934年12月，林鵬俠的照片與第一夫人宋美齡、影后胡蝶、女作家丁玲等人的照片以“民國十大標準女性”的名義，一起被放在了《良友》雜志的封面上。有個朋友還為她寫了首詩：

數載航空汗漫游，

壯懷洗盡女兒羞。

關心家國修才技，

留取他年擊寇仇。

除了《良友》，影響力巨大的《申報》和《大公報》也刊發了林鵬俠的西北行系列文章。1936年1月，林鵬俠發表的近二百篇專題文章被整理成冊，出版了三十萬字的《西北行》一書，為抗戰時期開發西北戰場提供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

她在自序中寫道：“我國自鴉片戰爭以還，國勢日漸削弱，民氣日成頹喪，割地賠款，藩籬盡撤。憂時有識之士，知清廷之不足以御外侮也，乃不惜殺身流血，群起革命……今國家整個經濟，因不平等條約之束縛，幾全握于列強之手；處處蒙受世界潮流之影響，而民生國計，日陷入飄搖震撼之中。天人交禍。其原亦在此。將欲實行安攘之圖，而不先求民生問題之解決，誠末見其能收效者。此門之鑰，則固不待取諸他人，僅就陜、甘、綏、寧、青、新六省言之：面積之廣，地力之富，如有縝密計劃，實行移民殖墾，何至全國到處苦貧，國庫如洗，一切國防基本工業胥無從舉辦，轉而乞諸其鄰，為飲鴆止渴之計乎。”字字句句，流露著家國情懷。

無法沖上云霄與日機決戰，那就在思想上戰斗吧

林鵬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考慮再三，她決定將西北壯行繼續下去，為抗戰打造西北陣地而努力。目的地是上次沒去成的新疆。林鵬俠計劃由新加坡啟程，經印度，翻越帕米爾高原，進入南疆。

說走就走，林鵬俠加緊準備啟程，很快就辦好了進入印度的護照、簽證。此時，卻突然接到父親在老家莆田病危的消息，這份加急電報上寫著“盼兒速歸”。待林鵬俠匆匆趕回莆田后，盧溝橋事變發生了。亂世的烽火擊垮了林父最后一線活下去的希望，他病情加劇，終“棄兒長逝”。然而，林鵬俠還是林鵬俠。她很快走出喪父之痛，繼續投身到為國為民的奮斗中。

8月，日軍的戰斗機開始入侵莆田領空。據記載，8月21日、9月27日、10月7日，日機三次在莆田上空盤旋。雖然敵機只是偵察示威，沒有投彈，但依舊引發了莆田人民的莫大恐慌。家家戶戶扶老攜幼，去山林避難，中小學紛紛遷到農村，城市運轉幾度停擺。

1937年末，三十歲的林鵬俠與胞妹林蔭民在家鄉一同創辦了《莆田新報》，試圖“思想自救”。在母親楊玉英的撫養教導下，林家的又一位“林妹妹”也長成了一名“以木蘭自詡，恥后于男兒”的女漢子。有意思的是，林蔭民在日常著裝上也很中性化，和穿女裝的林鵬俠走在一起時，還會被錯認為一對情侶。其實愛慕林鵬俠的異性一直都有，是她的巾幗大丈夫氣概令他們望而卻步，不敢追求。林鵬俠呢，一直都在追求抗日救國的大事業。此番姐妹倆以弘揚民族正義為旗幟，試圖在精神上喚醒民眾，警醒政府，筑成一條新時代的“萬里長城”。

1938年1月，《莆田新報》更名為《福建新報》。然而她們未曾料想，老百姓的恐慌很快就變成了現實。據《閩政月刊》1940年的統計數據，莆田先后遭日軍飛機轟炸共計二十一次， 一百一十一架次飛機投彈二百余枚，房屋損毀無數，死傷人數難以統計。

除了轟炸還有投毒。1940年，駐廈門的日軍雇用百余漢奸，偽裝成華僑，潛入涵江，在水源中投毒。老百姓飲用后紛紛出現頭暈、嘔吐、腹痛的癥狀，多數中毒者四小時后便不治身亡。截至1940年8月29日，因此喪命的莆田同胞竟有兩千余人。

那些年一幕幕的民族災難令林鵬俠痛徹心扉，她意識到，喪盡天良的日寇想要滅的是整個中華民族啊。她恨不得駕駛戰斗機沖上云霄，與敵機決一死戰！可惜，空有報國心，沒有捐軀路。莆田的老百姓對日機的轟炸行徑恨之入骨，自發組織了“一元捐機運動”，募集到二十萬元買戰斗機抗日。

1941年，抗戰進入艱難時期，日軍入侵福州，閩海地區未能幸免。這一年的“七七”紀念日，莆田婦女自發組織了義賣汗巾、草扇等活動，將所得款項交給政府去購買飛機。遠在新加坡打拼的華僑們，聽聞家鄉遭難后，在“南洋總會”的號召下，也進行了捐款籌賑，以支援前線，共御敵侮。

海內外的同胞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進行戰斗，林鵬俠當然也想做點什么。她本想繼續去新疆，無奈行至蘭州行程被戰火打斷。她只能回到莆田，繼續戰斗在思想的陣地上。令人敬佩的是，在戰火紛飛的年代，林鵬俠不但保住了《福建新報》，堅持“中華民族統一戰線”“堅決抗日”的進步主張，還建起了新學校。

當時，日軍在莆田推行“毒化”政策。他們收買當地的流氓，四處開煙館、賭場，以削弱民眾的精神意志。隨后，又以鴉片作為軍餉，設立偽軍。偽軍得到毒品后，即刻運到莆田出售，致使多年的禁毒運動毀于一旦。要知道，老百姓一旦沾染毒品，必定走上家破人亡的絕路，緊接著就是亡國啊！

這一切惡行，林鵬俠都看在眼里。她本人和兄弟姐妹都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深知教育對一個民族的重要性。于是她當起了校長，從上海邀來其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的胞弟林鴻才，一起興辦 “莆青中學”，與日軍的“毒化”政策針鋒相對，在青少年中播種“獨立之精神”與“自由之思想”。

在長達十四年的抗戰時期，林鵬俠經常出入重慶、上海、南京、廣州、武漢等地，宣傳抗戰救國。她與民盟負責人張瀾和國民黨左派愛國人士宋慶齡等交往甚密。后來林鵬俠加入民盟，并當選為民盟中央委員。她找到了一條不必翱翔于藍天也能報效祖國的道路，那就是傳播愛國思想。

對祖國最后的深情一瞥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后，堅決反對國共內戰的林鵬俠馬不停蹄下南疆，去完成“西北壯行”的心愿。無奈內戰終究無法避免，華夏依舊兵荒馬亂，所以此行“終因事阻，至蘭州復中止”。

1948年的夏天，國共之戰逐漸有了分曉。《福建新報》停刊后，四十一歲的林鵬俠不愿被卷入內戰，一心只想實現“行萬里路，著萬卷書”的壯志，重又開啟新疆之行。林鵬俠這一年在新疆的行程累計有兩萬里，實現了十六年之夙愿。她在三年后出版的《新疆行》一書的自序中寫道：“足跡得遍天山南北，誠平生一大樂事也。”

現代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新加坡《南洋商報》副刊編輯謝松山為林鵬俠二十八萬字的新書《新疆行》作序，稱贊“偉大的大西北”是“誠民族復興大好之根基，吾海外歸國僑民無上之樂土也”。 他們表示，林鵬俠的文字讀來振奮人心，體現了鮮明的愛國情懷、淵博的文史知識、求實的處事作風、不凡的堅強意志、扎實的文字功底，為國人提供了一份開發大西北的珍貴資料。這本書與之前出版的《西北行》均引起了國人和海外華僑的廣泛關注。

1949年，林鵬俠作為知名民主愛國人士，應邀從美國回到祖國參加開國大典，為新中國的成立而慶生。這偉大莊嚴的一幕成為她對祖國的最后一瞥。 此后她一直定居在美國。因為胞弟林鴻才在馬來西亞搞教育事業，所以林鵬俠時常會去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看看。

轉眼到了1979年，步入晚年的林鵬俠選擇夏威夷作為終老之地。因為未婚未育，她一直獨自生活。生病時會有朋友來照顧她，林鵬俠時常對朋友提及想再回莆田老家看看。無奈病來如山倒，沒多久她就在夏威夷去世了，享年七十二歲，連感情深厚的弟弟林鴻才都沒來得及趕來見姐姐最后一面。

林鴻才將林鵬俠的骨灰帶去新加坡，暫存在某個教堂里。他想著哪天回國的時候，將其帶去莆田歸入埋葬父母的祖墳中。怎奈林鴻才卻突然病逝，此后竟無人知曉林鵬俠的骨灰存在哪里。

她是飛鳥，是雄鷹，在祖國母親最危難的時刻飛到她的身邊。她的離去，卻如此悄無聲息。而這，就是屬于逆行者的美麗。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