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與豐子愷：以文載情

1924年春，應夏丏尊之邀，朱自清來到位于白馬湖畔的浙江上虞春暉中學，擔任國文課教員。在這個滿目湖光山色、茂林修竹，頗具世外桃源風味的秀美校園里，他幸運地結緣了豐子愷、朱光潛、劉延陵、夏承燾、匡互生等幾位年齡相近、情趣相投的青年朋友。他們朝夕相處，摯情彌篤，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里，結下了比白馬湖水更純凈、更醇厚的終生友誼。其中，與朱自清相知最深且在文學和藝術上交往最多的，當數豐子愷。

教育理念上相互欣賞

豐子愷比朱自清早兩年進入春暉中學執教。他在學生時代師從李叔同學習音樂、繪畫，師從夏丏尊學習國文，在藝術和文學上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他先后就讀于浙江第一師范學校、東京川端洋畫學校，曾在上海與同學發起成立“中華美育會”，編輯出版《美育》雜志，并創辦了中國教育史上第一所包括圖畫、音樂、手工藝各科的藝術師范學校——上海藝術專科師范學校。到春暉中學任教時，他雖然才二十出頭，卻已經是一個有一定藝術經歷和藝術思想的藝術家了。

豐子愷是浙江桐鄉人，朱自清原籍浙江紹興。兩人不僅算得上是同鄉，而且生于同年同月，只相差十三天（豐子愷生于1898年11月9日，朱自清生于1898年11月22日）。或許是一種天然的緣分，朱自清與豐子愷剛見面不久，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密友。

豐子愷在春暉中學擔任美術和音樂教師。不同于一般教師的是，他倡導對中學生進行“美的教育”。他認為，教育不只是教給學生謀生的本領，更重要的是，要用藝術陶冶人的性情，使人超脫卑微、痛苦、迷茫的生活，使每一天的生活富有意義。在課堂上，他不僅教學生繪畫的一般知識，還教學生畫石膏頭像，教學生互為模特兒寫生素描。在他的倡導下，學校里組織了多種藝術團體，“天然圖畫，點寫不盡，音歌嘯傲，山谷共鳴”，全校學生逐漸形成了追求美和創造美的濃郁氛圍。豐子愷也常在白馬湖畔寫生作畫，有時忽然來了音樂靈感，手頭沒有五線譜紙，他就用畫筆在自己的白襯衫上畫五線譜。春暉中學早年的校歌便是他以孟郊的《游子吟》為詞譜寫的。這種“美的教育”受到蔡元培先生的肯定：“美的東西，雖饑不可以為食，寒不可以為衣，可是卻省不來……求美也和求知一樣，同是要事。”當然，朱自清也由衷地贊同這種“美的教育”。

與豐子愷倡導“美的教育”相呼應，朱自清到春暉中學任教的當年（1922年）10月，就在《春暉》半月刊第三十四期上發表了《教育的信仰》一文，提出了“有信仰的教育”的教育理念。他認為，教育界中人，無論是辦學校的、做校長的還是當教師的，都應當把教育看成是目的，而不應該把它當作手段。如果把教育當作手段，其目的不外乎名和利，結果不僅不利于學生的“發榮滋長”，而且還會“兩敗俱傷，一塌糊涂”。他認為，“教育有改善人心的使命”，“為學”與“做人”應當并重，“如人的兩足應當一樣長一般”。如果學校太“重視學業，忽略了做人”，學校就成了“學店”，教育就成了“跛的教育”，而“跛的教育是不能行遠的，正如跛的人不能行遠一樣”。所以，他說：“教育者須先有健全的人格，而且對于教育，須有堅貞的信仰，如宗教信徒一般。”“教育者須有健全的人格，尤須有深廣的愛；教育者須能犧牲自己，任勞任怨。”

在春暉中學，朱自清要求學生克服見了老師就“矯情飾偽”的毛病，培養做人“純正的趣味”。無論遇到什么問題，他都心平氣和地與學生們討論。這種民主的、平等的教育方式，豐子愷也深認為然。

文藝上相互吸引

在春暉中學，朱自清除了常到夏丏尊的“平屋”做客，也是豐子愷“楊柳小屋”里的常客。

他們幾個年輕人經常聚在一起小酌閑聊，從學校的事情，談到社會，談到文藝，直到夕陽西下，月上東山，“天上偶見幾只歸鳥，我們看著它們越飛越遠，直到不見為止。”“在沒有月亮的夏夜，可以在田野里看到螢火蟲……那是成千成百的螢火。一片兒飛出來，像金線網似的，又像耍著許多火繩似的……”

有一段時間，他們經常聚在楊柳小屋“一顆骰子”似的客廳里，欣賞日本漫畫家竹久夢二的漫畫集。朱自清雖然不擅丹青，但對美術頗有見地，對竹久夢二的漫畫呈現出來的獨特風格和神韻，總要和豐子愷討論一番。朱自清看過豐子愷即興畫出的一些漫畫作品，包括他為《春暉》半月刊作的刊頭、題花，寥寥幾筆便神韻俱現。在楊柳小屋里，豐子愷平時所作的漫畫貼滿了墻壁，朱自清總是習慣性地隔幾天便要去看一看，看到新作中有自己喜歡的佳品，便央求豐子愷再作一幅相同的送他，而豐子愷往往就把墻上的那幅取下來交到他手上。朱自清看著豐子愷創作的畫稿越來越多，個人風格也越來越明顯，就鼓勵豐子愷說：“將來你可以和竹久夢二一樣，出一本自己的漫畫集！”

一次，豐子愷和夏丏尊同在朱自清家里坐著閑談，幾個孩子在屋里屋外嬉戲。見此情景，豐子愷即興為朱自清剛滿四歲的女兒阿菜（朱采芷）畫了一幅肖像。畫上的阿菜天真活潑，夏丏尊贊不絕口，當即在畫的上方題了“丫頭四歲時，子愷寫，丏尊題”幾個字。朱自清感覺畫好字也好，一時愛不釋手。1928年，朱自清將此畫制版，作了散文集《背影》的插頁。

朱自清多次鼓勵豐子愷多作畫作，保存好畫稿，“將來印一本畫集”。1924年，朱自清把豐子愷的簡筆畫《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拿去，公開發表在他與俞平伯合辦的不定期文藝刊物《我們的七月》上。這是豐子愷的漫畫首次正式公開發表。畫作表現的是楊柳小屋友人相聚后的心境：新月升空，友人盡散，一切靜靜地籠罩在銀色的月輝之下，清幽的夜色，清雅的房舍，清靜的心境在畫幅間流淌。

畫作發表后，立即引起了上海《文學周報》主編鄭振鐸的注意。他說：“我的情思……被他帶到一個詩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美感。”此后，豐子愷的簡筆畫便經常在《文學周報》上發表，鄭振鐸把這些畫作在目錄中冠之以“漫畫”二字，從此，中國才有了“漫畫”的名稱，中國的漫畫也由此起步。后來，美術界將豐子愷視為“中國漫畫的鼻祖”。

在朱自清和夏丏尊、朱光潛等人的鼓勵下，豐子愷畫漫畫的勁頭更足了，他把時常見到的孩童的稚趣、學校的日常情景、鄉村的家居生活以及平日縈繞于心的種種瑣事，一一畫在紙上，心中時時充溢著創作的激情和喜悅。

豐子愷也十分推崇朱自清的人品和文學才華。他覺得朱自清的散文感情真實，清新質樸，又常常有一種詩意充盈其中，實在耐人品味。1924年12月，朱自清的第一部詩與散文合集《蹤跡》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豐子愷親自為之畫封面。第二年，朱自清的散文《背影》發表，豐子愷更是百讀不厭。多年后，他在教育子女時，常常由衷地稱頌這篇散文的藝術成就。

1925年11月，《子愷漫畫》即將結集出版，已經到清華任教的朱自清在北京給豐子愷寫了一封信，深情回憶了兩人在白馬湖畔難忘的時光，那時的畫面似乎又清晰地回到了眼前：“我說：‘你可和夢二一樣，將來也印一本。’你大約不曾說什么；是的，你老是不說什么的。我之所以說這句話，也并非信口開河，我是真的那么盼望著的。況且那時你的小客廳里，互相垂直的兩壁上，早已排滿了那小眼睛似的漫畫的稿；微風穿過它們間時，幾乎可以聽出颯颯的聲音。我說的話，便更有把握。現在將要出版的《子愷漫畫》，它可以證明我不曾說謊話。”在信中，朱自清這樣評說豐子愷的漫畫：“我們都愛你的漫畫有詩意；一幅幅的漫畫，就如一首首小詩——帶核兒的小詩。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這信后來成了《子愷漫畫》的代序。

1926年10月，朱自清在清華園又接到豐子愷寄來的第二集畫集稿本，讓他分選擇評。第二集與第一集相比，最大的不同是去掉了詩詞句圖，只保留了生活的速寫，增加了工筆畫作品。畫稿中，題材為兒童和女子的較多，這也是豐子愷畫作的特色。其中，一些描寫女子的畫作“最惹人夢思”，而朱自清最為欣賞的是，畫集中對兒童的描寫，不僅神氣好，而且還能“為兒童另行創造一個世界”。而后，他根據自己讀畫的感受，又寫成了一篇《子愷畫集·跋》。

值得指出的是，從1928年第一本內收豐子愷插圖的朱自清散文《背影》面世后，時隔八十五年的漫長歲月，2013年11月，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上下兩卷本的《豐子愷插圖朱自清散文全集》。全書共收錄了豐子愷漫畫七十幅，圖文相搭，交相輝映，堪稱完美的藝術品。

同題材散文，卻各具風格

與朱自清一樣，豐子愷也是文學研究會的早期會員。他的散文在中國新文學史上也有較大的影響。用著名學者趙景深的話說，“文字的干凈流利和漂亮，怕只有朱自清可以和他媲美”。朱自清的《背影》《春》《匆匆》《荷塘月色》《綠》等多篇散文被收入中學語文教材，豐子愷也有《白鵝》《竹影》《手指》《山中避雨》《黃山松》《云霓》《送考》《給我的孩子們》等多篇散文被收入中小學教材。有趣的是，他們還作過幾篇同題材散文，顯示出他們不同的藝術個性和藝術風格。

1922年，時年二十四歲在臺州浙江六師任教的朱自清寫過一篇散文《匆匆》。三年后，時年二十七歲在上海立達學園從教的豐子愷也寫了一篇類似題材的散文《漸》。這兩篇散文所寫的主題和表達的情感雖基本相同，然文章風格、思想格調卻大異其趣。有評論者在比較這兩篇文章時說：“朱自清的《匆匆》所體現的是一種驀然回首感覺到時光匆匆時的一種惶恐與惆悵及無可奈何的情感，感傷意味相當濃厚。豐子愷的《漸》雖也是時光流逝以后所體現的一種情感，但作者所表現出來的卻是理智的分析，非情感的體驗。讀《匆匆》，使人覺得自己是青年，是塵世中人；讀《漸》，使人覺得已入老年，至少也應是中年，是智者，如豐子愷一般，應是半出家的人。朱自清的感情是蔣捷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是詩人的感傷；豐子愷的感情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是哲人的思者。一者使人沉浸于其中，哀傷自悼，從傷感中有所奮發；一者使人遠距離觀察人生，在哲理思考中體味人生。”

1928年10月10日，朱自清和豐子愷的同題散文《兒女》同時發表在《小說月報》第十九卷第十號上。當時他們都剛剛步入而立之年，各自也都已有五個孩子。兩篇文章都細膩地描寫到孩子們日常生活中的種種可愛的情狀和養育孩子帶來的煩惱，但描寫角度、情感色彩和透露出來的人生趣味卻有所不同。朱自清的《兒女》籠罩在一種淡淡的愁緒之中，字里行間流露出一種酸澀的滄桑感。豐子愷則設身處地地想孩子之所想，體現出對兒童世界的自由天真的贊美和向往，以及人性中與生俱來的對天倫之樂的一種感悟。

1933年7月，在清華大學任教的朱自清發表了散文《春》，隨后大約半年多，1934年3月，豐子愷也跟著發表了同題散文《春》。朱自清的《春》以充滿詩情畫意的筆調，描繪了一幅生機盎然的春天的畫卷：綠草如茵，花木爭榮，春風拂煦，細雨連綿，呈現一派生機和活力；沐浴在春光中的人們，精神抖擻，辛勤勞作，充滿希望。豐子愷的《春》更注重運用比較的手法，從東西方文化的角度審視春天，表現出對東西方文化的一種思考。

自從1925年夏朱自清與豐子愷在白馬湖一別，兩人見面的機會就很少了。不過，他們都牽掛著對方。用俞平伯的話說，朱自清與豐子愷“交情很深”，此話可以朱自清的詩《贈豐子愷》為證：

洲淵黃叔度，語默與時殊。浩蕩月光曲，風華兒女圖。勞歌空自惜，爛醉任人扶。近聞依凈土，還憶六凡無？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