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自幼極具主見,雖為上海巨富,人稱“黃百萬”,卻不甘享樂,接辦《時報》;他以報館為家,開三色套印先河,注重體育報道和社會新聞,終讓《時報》與《申報》《新聞報》呈鼎足之勢;他兩度遇險,婚姻破裂,《時報》???,復刊未果,房產被奪,終抱憾赴港。他就是視報業(yè)為第二生命的一代報界奇才黃伯惠。
出身于富商之家,卻一心想做文化人
黃伯惠(1894—1982),江蘇金山朱涇人,名承恩,字伯惠,為家中長子。其父黃公續(xù)為金山首屈一指的富商,經商兼辦學,富甲一方。
黃公續(xù)生前曾在福州路一帶購買大量地產,上海被辟為通商口岸后,這些土地劃入租界范圍,地價暴漲,黃家遂成上海巨富。黃公續(xù)在經商的同時,亦涉足文化事業(yè),與上海知識界人士多有交誼,他常帶黃伯惠到望平街《時報》館“息樓”與狄楚青、陳景韓等文人雅集,報館的一切深深地吸引了黃伯惠。黃伯惠身高體壯,自幼聰穎,善思寡言,極富主見。十六歲時有志赴歐洲考察,父母以其幼小未允,但他毅然獨往。他先后到英國、美國、德國、日本等國考察機械、礦務和經濟。在英國參觀《倫敦時報》館時,他認真研究其組織機構、機器設施、出版發(fā)行,自此萌生辦報之念。
1914年歐戰(zhàn)爆發(fā)后,黃伯惠回國繼承父業(yè),曾與盛曉珊、王鞠如等投資銀行業(yè),參股賡裕錢莊,為上??偵虝T。但他不滿足于經商,一心想做文化人,尤其想辦一份報紙。1921年,機會來了。由于《時報》被《申報》壓制,《時報》創(chuàng)辦人狄楚青心灰意冷而有意讓渡。黃伯惠聞訊后立即找人洽商,最終于1921年以四萬大洋收購《時報》,并擔任經理,從此開始長達二十五年的報業(yè)生涯。1923年,黃在報館附近的上海南翔鎮(zhèn)南二里高家宅購得一地,經營種植園,面積六十余畝,亭臺樓閣,錯落有致。除栽種名貴花木、養(yǎng)殖淡水魚、設置苗圃外,另在園內開辟池塘,池中增設小艇,供游客劃船蕩槳。這里就是上海著名的“黃家花園”。
接辦《時報》,輝煌過,受創(chuàng)過
接辦《時報》后,黃伯惠振奮精神,開始大加整頓。他求新求變,先將報館遷至福州路福湖大樓,又投入巨資在國外訂購新式印刷機器。該機器為上海各報館之冠,套色和印速都讓別家報館甘拜下風。
在報紙形式上,黃伯惠追求排版新穎、印刷精美、圖文并茂。1927年后,《時報》印刷質量曾執(zhí)遠東出版界之牛耳,為中外人士一致推崇。1932年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后,《時報》頭版加印紅色“難關”二字,開報紙三色套印之先河。在報紙內容上,黃伯惠重視報紙的通俗化、趣味化,注重報道體育新聞和社會新聞。
對報館業(yè)務,他還親力親為。1930年4月12日《小日報》載文,杭州全國運動會期間,黃伯惠除派十余名記者赴杭工作,本人也親自出馬擔任攝影職務。他與滬杭鐵路局約定,在每日由杭開滬的夜車上,包定一間頭等車廂,布置成暗房,專作洗制照片之用。凡當日在會場所攝照片,他都親自攜之登車,與助手在暗房中洗印淘汰。車抵嘉興,照片洗制完畢,黃下車,將照片交于助手帶滬,送報館制版刊用,黃仍乘車返杭,次日清晨再入會場拍攝,日以為常,毫無倦容。
新聞方面他租用開洛公司無線電報告,較他家報館更迅捷便利。當時滬上各報一向由早班車運杭,抵杭時已至中午12時左右,《時報》為了爭取時間,不惜斥日租金三百,包定滬蓉航空公司飛機運報,清晨8時即可看到《時報》在運動賽場上分送,各選手獲睹自己的照片和勝利的報道,異常興奮,《時報》的贊賞聲浪隨即響徹全場。
《時報》在此次全運會中的花費達萬金以上,能有此遠大眼光而不惜財者除黃伯惠外,報界恐無二人。
1932年上海小學聯(lián)合運動會開幕,《時報》的報道更為詳盡。黃要求體育記者寫稿一律采用白話文,以便小學生閱讀。早在1919年新文化運動時,黃伯惠倡導報紙用白話文之功,不亞于胡適等人。
《時報》內容好、印刷精,一時與著名報人戈公振主編的附刊《圖畫時報》(黃伯惠因辦報成癮,又喜攝影,故于1926年創(chuàng)辦《圖畫時報》,每周出版一大張,道林紙印刷,精美無比,隨《時報》附送讀者,分文不取)在上海報界堪稱雙絕。《時報》經營逐漸蒸蒸日上,與《申報》《新聞報》遂成三分天下的局勢。黃伯惠也聲名遠播,成為報人的標桿。
然而《時報》的發(fā)展并非一帆風順,《新民報》曾發(fā)表短評譴責其報道“黃色新聞”——《時報》平日對綁票案的報道最為賣力,一行一字,不厭其詳,為的是報紙銷量。至于這些惡性新聞是否影響社會安寧,他們并不在乎。各報紛紛效仿,強奸案、離婚案、綁票案層出不窮,標題力求刺激,記述不避穢褻,結果造成社會對惡性新聞的偏頗興味。當時的報紙屈于政治暴力,不能如實略述國事,更不敢批評國事,此種病態(tài)的“黃色新聞”便大行其道,更使社會風氣每況愈下。而1946年第三十期的《風光》畫報則稱,黃對黃色新聞有意渲染,加工描繪——“以后之所謂黃色新聞,即由《時報》始作俑者”。
1930年底至1933年夏,《時報》虧蝕過巨,內部組織亦有問題,銷路逐漸下滑,黃伯惠每月都要倒貼一兩千元,但他毫不吝惜,對人說:“只要我興趣所在,而對于文化、社會、民生等確有實益的事業(yè),雖致毀家,在所不顧。”1933年4月19日《社會日報》發(fā)文贊嘆道:“(黃)比較其他富室子弟,僅知狂嫖濫賭,揮金如土,有天壤之別?!彼?,新聞界對于黃伯惠這種毅力和精神均表示十二分敬意。
正是由于黃伯惠視報業(yè)為第二生命,懷有無限的執(zhí)著和奮斗精神,1933年秋至1936年冬,《時報》重現(xiàn)復興之象。然而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時報》再受重創(chuàng),于1939年8月31日正式???。1940年2月15日《上海記者》發(fā)文稱:“以提倡體育之《時報》,系金山人黃伯惠君所主辦。黃系富室,十余載經營,虧蝕之巨達數十萬元……最近以物價飛漲不已,而幣價之高挺,更有一日千里之勢。黃已鑒于幣價之高漲,又困于其他原因,為避免重大犧牲起見,決將該報于數月前暫停出版,并遣散一部分職員。頃據黃氏語人,本人辦報精神仍極濃厚,一俟幣價回落,仍將繼續(xù)出刊……”
辦報成癖,熱心公益
“在《時報》出版的當兒,(黃伯惠)每天有十四小時耗費在排字房與編輯部以及澆字制版各部分中,孜孜不倦。他有一種常人所不能及的美德,那便是能與工友屬員同甘共苦,上而至于編排閱稿,下而至于插毛坯、澆紙版,事無巨細,必須親自檢閱,認為滿意,始可付印。終年皆在報館的四層樓上,難得回寓幾次。曉起即檢閱當日出版之《時報》一過,只字不遺;午后即巡閱工友工作各部門;晚間9時到深夜3時在編輯部中,寒暑不更。這種忠于事業(yè)的精神,實在不容易多見啊!”1940年9月10日《品報》中《海上人物評傳辦報成癖的黃伯惠》一文,如此記述黃伯惠辦報成癖、以館為家的日常生活。
繼承父業(yè),在上海擁有大量地產,黃伯惠完全可以養(yǎng)尊處優(yōu),沿襲上海富人們“造花園,置姬妾的幸福生活”。但他偏偏與眾不同,沒有大老板的架子,整天混同于一般職員。每周出版兩期的《圖畫時報》雖由戈公振主編,但黃與夫人還要親自編輯圖文、設計版式。米尺、紅墨水、糨糊、小刀等工具,整天裝在他的挎包里。制作銅鋅版也都是黃親力親為,僅有其弟黃仲長相助。制版后,黃再去開印刷機,印報技術令老工人望塵莫及。黃最愛與人談近代印刷機的改進,對于各種機器的式樣、牌號和效能等如數家珍?!稌r報》的印刷機器極為先進,裝置、拆卸、修理的人都很難找到,黃則能自拆自修。黃伯惠每天工作不輟,弄得滿身油污。賓客來訪,完全認不出他是老板。他將辦報視為神圣的職業(yè),且樂此不疲,這是他與其他報館老板最大的區(qū)別。有人背地里譏諷他,甚至批評《時報》的組織、目標、宗旨等,但他一律不在乎,他只是抱定目標,勇往直前。
他住在江灣,半村半郭,宜于卜居,每日自駕汽車,雖久在上海繁榮之地,卻未沾染時人腐化惡習。報館記者金雄白、包天笑回憶稱,當時他們外出采訪,黃常為司機。采訪時,他在一旁靜聽,像一名陪客,又像是助手。采訪結束后,黃再請他們吃飯。
黃伯惠對身外之物看得很淡。1933年 4月22日《社會日報》發(fā)文記敘了一段小事:黃在報館有一張自己的寫字臺,但一向不整理。一是事務繁忙,無暇及此;二是習慣使然,不喜耽于瑣事。所以他的書桌上總是雜物凌亂,各種文件、信函堆積如山。一次,自國外寄來一張四千余元的匯票被他隨手放在桌上,摻雜在信件中,終至忘卻。過了一年多,因桌上已無寫字之處,他不得已整理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此票,一看日期,時隔已有年余。凡在《時報》工作過的人,無不稱贊黃有小孟嘗之氣概。他對待員工一視同仁,若有人遇到困難找他幫忙,他毫不拒絕,立即幫助解決。
深受父親樂善好施的影響,黃伯惠也熱心公益。1931年南方遭遇特大水災,《時報》不惜犧牲廣告版面,以一半的篇幅報道水災,成立《時報》籌賑處,以“三代以下無有不好名者”為號召,為水災募集善款,其手續(xù)之清楚,比任何一家慈善機構更讓人信任。為鼓勵民眾踴躍捐款,黃還想出一個妙法。當時民眾捐錢給其他慈善機構,絕不會將捐贈人姓名刊布出來,即使數額大者有鳴謝廣告,也向來登在報紙最不重要的位置。獨有《時報》將所有捐贈人姓名刊于最重要的第五版,且用紅鉛字做標題,極為醒目,讓捐贈人既覺愉快,又感光榮。有人評價“這種法子委實比小學生們拿了竹筒沿路募捐的易于成事得多了”。
當年,金山縣朱涇人都喜歡稱黃伯惠“黃百萬”,一是說他有錢,二是對他的褒獎。黃承接了父親在家鄉(xiāng)辦的明強學校。該校有數百名學生,綜合實力為全縣之冠。除保障學舍建設、辦學經費、教師薪資和學生補助外,黃還為全縣學校贈送《時報》,所有學校連郵資都不必出,即可每日看到最新的《時報》。
復刊不成,抱憾終生
《時報》??螅S伯惠隱姓埋名,抱定不加入日偽組織宗旨,曾一度赴法租界某寺茹素念佛。他將福湖大樓分租為商戶和住戶,該樓共七層,他獨占五至七層,平日不許他人上樓,親友亦不例外,更不雇用人。每日打電話讓飯店前來送飯,送菜人只能到四層,黃下樓自取。無人知曉他住的三層樓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每晚三更半夜,樓上燈火通明,有人說他在洗印照片,也有人說他收集了自接手到??乃小稌r報》,每晚獨自把玩,回憶辦報年代。在外人眼中他就像一位怪人,神秘莫測。
抗戰(zhàn)勝利后,《申報》《新聞報》等報刊先后復刊,其他報紙也由內地陸續(xù)遷滬,滬上報業(yè)再現(xiàn)生機。辦報成癖的黃伯惠自然更想盡快復刊《時報》,可一直沒有成功。
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后,黃伯惠當年的好友金雄白喪失氣節(jié),攀附汪偽,主辦《平報》。金雄白受偽方要員之命,強行“租借”《時報》的印刷機。黃伯惠只得與對方簽訂“租約”,連同機器、鍋爐等十四件一并租與《平報》,訂期五年??箲?zhàn)勝利后,黃伯惠重燃辦報熱情,他向有關部門提交了當年的“租用”合同,聲明并未收受租金,稱現(xiàn)五年租期已滿,申請發(fā)還;他還從國外訂購大批卷筒紙,對外宣稱紙到即可復刊。但國民黨敵偽產業(yè)處理局已將《平報》全部財產列為逆產予以沒收,上海市原副市長吳紹樹創(chuàng)辦《正言報》,更是征用了《平報》的印刷機半年之久。如將印刷機發(fā)還,《正言報》勢必停刊。黃伯惠復刊一事由此擱淺。
禍不單行,福無雙至??箲?zhàn)前,黃伯惠曾將四馬路大新街口的部分地產以四十多萬的價格抵押給英商惠通商行。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英商撤退,商行被日軍占領,趁偽幣與法幣二比一比率時,黃將租金歸還惠通商行,但押契已被英商帶回英國??箲?zhàn)勝利后,英商重回上海主張產權,不承認當年黃歸還的偽幣,要求按英磅匯率還款,算來竟達四十多億。黃沒有如此巨款,糾紛無法解決,地產仍為英商所用。更糟糕的是,為圖便利,黃曾將福湖大樓部分樓層委人經租,但經租人竟提出,三、四兩樓的裝修花費甚巨,因物價飛漲,當時所收房租僅抵利息,即從1947年開始將全部租金扣留不再交付。黃伯惠雖擁巨產卻握于他人手中,毫無收入的他唯有終日仰屋興嘆。
1949年初,萬念俱灰的黃伯惠抱憾放棄《時報》復刊之念,放棄經營近三十年的巨量家產,放棄他生活過、奮斗過、輝煌過、絕望過的上海,黯然赴港。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