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紺弩為何對蕭紅念念不忘

夏衍說聶紺弩是“一位難得的才氣縱橫的人”，而聶紺弩則說蕭紅是才女。他們說得都對，無論是聶紺弩還是蕭紅，都證明了自己的確才華橫溢，他們在中國新文學(xué)史上都占有重要位置，他們的經(jīng)典之作都是中國現(xiàn)代文藝百花園中光彩奪目的存在。他們還是魯迅先生的得意門生和友人，經(jīng)魯迅引見，聶紺弩與蕭紅結(jié)成了兄妹般的情誼。雖然相處時間僅短短四年，但聶紺弩對英年早逝的師妹蕭紅的懷念卻是長久的，四十六年如一日，像江水般滔滔不絕。他們的友情純潔而真摯，不是兄妹勝似兄妹。

最親魯門師兄妹

《魯迅回憶錄散篇》下冊里講到，1934年12月19日，魯迅為將身邊幾位可信賴的左翼作家介紹給剛到上海的蕭紅、蕭軍，在廣西路梁園豫菜館舉辦宴席，請大家一聚，聶紺弩因此與蕭紅相識。當時聶紺弩給蕭紅、蕭軍留下的印象是“臉型瘦削，面色蒼白，有一雙總在譏諷什么似的在笑的小眼睛；短發(fā)蓬蓬，穿了一件深藍色舊罩袍；個子雖近乎細長，但卻顯得有些駝背”。魯迅介紹說，“這位是聶先生！”而這位聶先生卻連身子也沒欠，只“哼”了一聲，顯得有些矜持。進餐時，蕭軍見“那位長身駝背的人總在不停地向他的夫人碗里夾這樣、那樣的菜，蕭軍也學(xué)他的樣，開始向蕭紅的碗里夾她不容易夾到的菜。這卻使蕭紅有些不好意思了，暗暗用手在桌下制止著蕭軍”。蕭紅給聶紺弩留下了深刻印象。

宴會上聶紺弩雖然沒有與蕭紅交談，但魯迅在此前給蕭軍、蕭紅二人的信中說過，“他們（茅盾、聶紺弩、胡風(fēng)）都是可以隨便談天的朋友”，加上宴席上的一面之緣，她心里明白，現(xiàn)在他們都是魯迅的學(xué)生、友人，于是，一種情同手足的親切感油然而生。

蕭紅、蕭軍在上海安頓下來。1935年1月下旬的一天，聶紺弩夫婦造訪二蕭，看到他們經(jīng)濟拮據(jù)，問他們?yōu)槭裁床粚扅c稿子去換錢。蕭軍皺眉說：“恐怕寫出來也沒處發(fā)表。”聶紺弩說：“你們找老頭子（魯迅）啊！他總有辦法。” 蕭紅笑著說：“那怎么好意思呢？” 聶紺弩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么，你們總要生活下去呀！老頭子介紹去的文章如果不是太差，他們總是要登的。”這席話令蕭紅、蕭軍茅塞頓開。沒想到這位看似落拓不羈、十分矜持的朋友，卻是滿腔古道熱腸。

在聶紺弩的鼓動下，蕭軍很快寫出《職業(yè)》《櫻花》兩個短篇，并給魯迅寄去。蕭紅見蕭軍一口氣寫了兩篇，自己卻一篇也寫不出，覺得對不起魯迅。她在給魯迅的信中自責(zé)，罵自己無能，只會吃，“胖得象蟈蟈，真該用鞭子抽。”魯迅風(fēng)趣地回信：“我不想用鞭子去打吟太太（蕭紅），文章是打不出來的，以前的塾師，學(xué)生背不出書就打手心，但愈打愈背不出，我以為還是不要催促好。如果胖得象蟈蟈了，那就會有蟈蟈樣的文章。”

在魯迅和聶紺弩的鼓勵下，蕭紅寫出了短篇小說《小六》，寄給魯迅后，魯迅當即介紹給陳望道主編的《太白》半月刊。此文沒過多久便發(fā)表在第一卷第十二期上，這是蕭紅到上海后撰寫的第一篇作品。接著蕭紅又寫出散文《餓》《三個無聊人》，都由魯迅介紹并順利發(fā)表。在師友的鼓勵和幫助下，蕭紅、蕭軍不僅敲開了上海文壇大門，經(jīng)濟狀況也得以轉(zhuǎn)圜。

聶紺弩比蕭紅年長八歲，且出道多年，隨著蕭紅與聶紺弩交往的深入，她把聶紺弩當作像魯迅那樣可以信賴的師友。一天，蕭紅穿著嶄新的藍綢旗袍，燙了頭，搽了粉，突然出現(xiàn)在聶紺弩家。她一面在屋里轉(zhuǎn)了個圈，一面說：“你們看看我的衣服！”這讓聶紺弩愣住了，他一時分辨不出這位新潮的客人是誰，但又覺得似曾相識，半天才發(fā)現(xiàn)是蕭紅。多年后他在《蕭紅一憶》這篇文章中回憶自己當時的心境時說：

蕭紅，是我們的朋友，是朋友的愛侶，是一個最有希望的女作家，是《生死場》的作者，我們對于她的尊敬是無限的。今天，卻看見她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搽脂抹粉的、穿時興的衣服的、燙什么式的頭發(fā)的女人！我感到一種無名的悲哀……我連忙跑上樓告訴她：“你的樣子難看極了！”她惘然離去，以后就不穿那衣服，也不燙頭發(fā)。

敘述中不難看出二人的友情是何等坦誠、真摯，也體現(xiàn)出蕭紅對聶紺弩的無比敬重。

不管聶紺弩遇到什么事，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蕭紅、蕭軍，就連別人請他吃飯，他也要拉蕭紅夫婦作陪。

同樣，蕭紅不管遇到什么事，最先想到的也是老大哥聶紺弩。

1935年，蕭軍的成名作《八月的鄉(xiāng)村》在魯迅的幫助下問世，并引起轟動。這引來了華蒂社成員、化名“狄克”的張春橋的妒意，他對魯迅和《八月的鄉(xiāng)村》多有責(zé)難。魯迅和蕭軍立即著文回擊。

1936年10月，魯迅去世，蕭軍悲痛異常。他帶著魯迅生前支持的、刊有魯迅照片和紀念文章的《作家》《譯文》《中流》三種雜志作祭奠品，在魯迅墓前焚化，以表達自己的哀思。張春橋與同事馬吉蜂得知后，便借機報復(fù)，撰文說蕭軍燒刊物是迷信幼稚之舉，并諷刺蕭軍是“魯門家將”，是魯迅的“孝子賢孫”。

蕭軍憤怒至極，1937年1月下旬某日，他找到張春橋和馬吉蜂，對他們說自己沒工夫打文字仗，干脆打架解決問題。張春橋和馬吉蜂接受了蕭軍的挑戰(zhàn)，他們決定于晚上8時，在法租界拉都路的草坪上決斗。

蕭紅去草坪途中遇見了聶紺弩，蕭紅拉住他說明緣由后要他一道去做見證人，聶紺弩二話沒說便一同前往。張春橋是馬吉蜂的見證人，蕭紅和聶紺弩是蕭軍的見證人。事前，蕭軍為防備對方下毒手，暗自帶了一根鐵棍，被聶紺弩發(fā)現(xiàn)后奪走了，他說用這東西是要出人命的。

蕭軍和馬吉蜂交手后，各有得失，未分勝負。正要繼續(xù)對壘時，一個法國巡捕跑來吼道：“你們干什么？”未等蕭軍回答，機靈的聶紺弩連忙迎上去說：“我們在練習(xí)中國武術(shù)，練摔跤呢！”

數(shù)十年后，聶紺弩在《蕭軍創(chuàng)作五十年紀念會因病未赴補奉一詩》中有“魯迅墓前稿件燒，世傳痛打張春橋”一句，并注：“1936年末，君燒己稿呈魯迅寄哀，張春橋小報譏其迷信，乃至動武。但張本雞肋不足當尊拳。不過如蕭紅與我作另一面之人證，應(yīng)戰(zhàn)者為另一人，今忘其名。”蕭紅拉著聶紺弩一道去作人證，交情深厚可見一斑。

苦心孤詣勸蕭紅

聶紺弩在蕭紅、蕭軍尤其是蕭紅的心目中，既是戰(zhàn)友，更是兄長。他們一起同心協(xié)力創(chuàng)辦革命文藝刊物，編寫抗日話劇，在抗戰(zhàn)大潮中出力、奉獻；當他們的婚姻發(fā)生裂痕時，二蕭都各自向聶紺弩袒露了內(nèi)心的苦悶和彷徨。

1938年2月23日晚上，聶紺弩和蕭紅、端木蕻良準備隨丁玲領(lǐng)導(dǎo)的抗日宣傳團體西北戰(zhàn)地服務(wù)團去西安，不愿同往的蕭軍到臨汾車站送行。蕭軍托丁玲照顧蕭紅，他與聶紺弩在月臺上踱步、談心。蕭軍說：“蕭紅和你最好，你要照顧她，她在處世方面簡直什么也不懂，很容易吃虧上當?shù)摹Ｋ龁渭儭⒋竞瘛⒕髲姡胁拍埽覑鬯５皇瞧拮樱绕洳皇俏业模　甭櫧C弩不解，蕭軍又說：“別大驚小怪！我說過我愛她，就是說我可以遷就。不過這是痛苦的，她也會痛苦。但是如果她不先說和我分手，我們還永遠是夫婦，我決不先拋棄她！”

3月4日，聶紺弩和蕭紅、端木蕻良等人隨西北戰(zhàn)地服務(wù)團抵達西安。一天晚上，聶紺弩陪蕭紅漫步。聶紺弩后來回憶：

她說：“我愛蕭軍，今天還愛，他是優(yōu)秀的小說家，在思想上是個同志，又一同在患難中掙扎過來！可是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們男子為什么那么大的脾氣？為什么要拿自己妻子做出氣包？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實！我忍受屈辱已經(jīng)太久了……”接著又談了自己和蕭軍共同生活的一些實況，談蕭軍在上海和別人戀愛的經(jīng)過……這些我雖一鱗片爪地早有所聞，卻沒有問過他們，今天她談起，在我還大半是新聞……

聶紺弩聽到二蕭的心聲后，憮然良久。他原以為只有蕭軍蓄有離意，聽了蕭紅訴說她的屈辱，才知道她同樣離意已決。他們都明白，臨汾之別便是分離了。

聶紺弩要與丁玲去延安，臨行前一天傍晚，他在馬路上碰見蕭紅，雖然蕭紅已吃過晚飯，但她仍執(zhí)意請聶紺弩吃飯。她特意點了兩樣聶喜愛的菜肴，還為他要了酒。吃飯時，聶紺弩邀請蕭紅一同去延安，蕭紅拒絕了，她擔(dān)心在那里碰見蕭軍，聶怎么寬慰她也沒用。

從飯館出來，蕭紅要聶紺弩原諒她，因為她食言把自己在杭州買的、已玩了兩年的、像馬鞭似的小竹棍給了端木蕻良。前幾天，她曾告訴聶紺弩，端木想要小竹棍，她不愿給，借口給了聶紺弩，若端木問起，要聶紺弩承認有這回事。可現(xiàn)在蕭紅說小竹棍已給端木，聶紺弩馬上有了不好的預(yù)兆。

半個月后，蕭軍隨同丁玲、聶紺弩回到西安。聶紺弩在西北戰(zhàn)地服務(wù)團駐地看到蕭紅、端木一同從房間里出來時，以及隨后蕭紅、蕭軍的訣別，他一切都明白了。但聶紺弩不灰心，總想找機會開導(dǎo)蕭紅，把她從情感旋渦中拉出來。他理解這位善良、單純、易輕信人，在情路上屢受挫折的年輕才女心中的矛盾和痛苦，也理解她想有個依靠的臂膀。他希望蕭紅有個好歸宿，更希望在文學(xué)事業(yè)上如日中天的她不要沉湎于兒女私情。然而，看到端木一步步虜獲蕭紅的芳心，親如兄長的聶紺弩只得惋惜。聶紺弩在蕭紅去世一年后，在《懷曹白》一文中坦言：“我不喜歡靳以先生在紀念蕭紅的文章里提到的‘叫做D（端木蕻良）的’那個人。”

1938年7月，遵周恩來指派，聶紺弩要去新四軍軍部工作。離開武漢時，他去和蕭紅告別。此時蕭紅正懷著蕭軍的孩子，身心俱疲。她已不像在西安時那樣健談了，只默默地、滿含憂慮地聆聽聶紺弩訴說。她和蕭軍在西安平靜分手，隨后便與端木回到武漢，可現(xiàn)在又剩下孤零零一人，聶紺弩思緒萬千。但是蕭紅沒有流淚，即使對親如兄長的聶紺弩也不再傾吐衷腸。聶紺弩再次勸她去延安，她說不想去……聶紺弩沉默了，她亦低頭無語。于是他們道別，互囑“珍重”。

聶紺弩應(yīng)該對她說得更多些，更透些，但形勢不允，他馬上要踏上征程。或許有一天，聶紺弩會因未能把蕭紅從情感的泥淖中拉出而感到后悔——這是二人的最后一次見面。

飽蘸珠淚寫蕭紅

1942年1月22日，一代才女蕭紅在香港病逝。2月下旬，在蕭紅最后的日子里，照顧她近兩月的東北青年作家駱賓基抵達桂林。他向聶紺弩、胡風(fēng)講述了蕭紅生命最后時光的種種遭遇，二人聽后唏噓不已，他們?yōu)樵?jīng)的戰(zhàn)友、魯迅先生器重的、最有前途的女作家的過早離世而扼腕嘆息。

次年4月28日，聶紺弩借撰寫散文《懷曹白》，將他對蕭紅的緬懷以及蘊蓄了一年多的悲慟心緒首次形諸文字。文中近三百字篇幅是寫自己與蕭紅當年在臨汾的故事，借以抒發(fā)對她的思念。他寫道：蕭紅“帶著一點傻氣的微笑——這樣的微笑仿佛還在眼前，蕭紅自己卻離開我們這人間一年多了！”沉痛的文字看似平淡，卻透露了聶紺弩心中對蕭紅無限的懷念。

1946年，在蕭紅去世四周年前夕，1月20日，聶紺弩寫了《在西安》這篇長文，深情回憶了1938年春，他和蕭紅在西安相處的日子里幾次坦誠交流的往事。聶紺弩這篇對研究蕭紅生平和作品極有史料價值的文章，發(fā)表在重慶《新華日報》紀念蕭紅專版上。蕭軍后來評價此文“感情是真摯而愴痛的”。

1946年1月22日下午2時，聶紺弩出席了蕭紅逝世四周年紀念會。出席紀念會的還有郭沫若、茅盾、胡風(fēng)、駱賓基等八九十人。

1947年冬，聶紺弩離渝赴港。次年暮春，聶紺弩專程去淺水灣為蕭紅掃墓，隨后撰寫了一闋千古絕唱，后刊登于香港《文匯報》：

淺水灣頭浪未平，禿柯樹上鳥嚶鳴。海涯時有縷云生。

欲織繁花為錦繡，已傷凍雨過清明。琴臺曲老不堪聽。

20世紀60年代初是困難時期，食物匱乏，聶紺弩的香港友人高旅（原名邵慎之）給他寄來罐頭食品。1961年9月26日，聶紺弩致信高旅表達謝意，信中附七律《柬慎之謝寄罐頭》，其尾聯(lián)云：“問淺水灣無恙否，幾時同上小紅墳。”顯然，他念念不忘、時時掛在心懷的是蕭紅墓近況，還期待與高旅同去為蕭紅掃墓，懷念之情溢于言表。當時才從北大荒被召回京的聶紺弩，還不知道蕭紅的骨灰已于1957年遷至廣州銀河公墓。

1964年，聶紺弩年過花甲，從北大荒回到北京后，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憑吊亡友蕭紅。于是，他孤身前往廣州，在暮春微雨中，專程去為蕭紅掃墓，并一口氣作了六首七律《蕭紅墓上六首》，字句感人肺腑，催人淚下。

20世紀80年代初，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要出版《蕭紅選集》，此消息令聶紺弩興奮不已。他期望蕭紅的經(jīng)典之作能得以流傳，讓今人了解四十多年前在民族存亡關(guān)頭，中國人是怎樣生存，怎樣反抗壓迫和奴役的，由此激發(fā)人們向前的力量。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特意邀請蕭紅的摯友聶紺弩為此書作序，而此時的聶紺弩已形銷骨立，纏綿病榻多年，羸弱的身體已無法正襟危坐，但對亡友的懷念又令他不能推卻這一使命。1980年8月15日，他躺在北京郵電醫(yī)院的病床上艱難走筆，開篇就是對蕭紅的無限思念：“蕭紅逝世已快四十年了，死時只三十一二歲，如果活到現(xiàn)在，也差不多七十了。人生如此匆猝，蕭紅的一生更如此短促！”接著，他寫了當年在西安與蕭紅的一次談話，寫出了蕭紅人生中一段重要的史料，讓后人看到一個更真實、更生動、更立體的蕭紅。最后他寫道：“言猶在耳，景猶在目……這究竟算是《蕭紅選集》序呢？還是算對一個文友的逝世快四十年的紀念呢？”

聶紺弩自1938年7月在武漢與蕭紅告別，尤其是蕭紅去世后，直到暮年，幾十年來他對蕭紅一直念念不忘，不斷飽蘸珠淚寫詩撰文緬懷亡友，如此友情，令人動容。

（責(zé)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