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院院士”鄭哲敏

至2022年8月，鄭哲敏去世整整一年。然而，在他的同事和學生心里，他只是“外出”了，那敏捷的身影和孩子氣的笑容仿佛還在，他留下的爆炸力學，也永遠在。

鄭哲敏是“濟南亨得利鐘表公司”創辦人鄭章斐之子，生逢亂世，父親從小就教導他“好好讀書，學點本事”。求學時，他幸運地成為錢偉長和錢學森的弟子。留美歸來后，在他們的引導下，他開創了“爆炸力學”這一全新領域。從導彈上天、地下核爆炸到爆炸處理水下軟基、解決煤礦瓦斯突出等，無論是在軍工業還是國家經濟建設方面，他都做出了卓越貢獻，因此被稱為“中國爆炸力學之父”。

盡管是少有的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和美國國家工程科學院三院院士，成就斐然，鄭哲敏卻常說自己“胸無大志”“不夠勤奮”，取得的成就就則“都是機緣和運氣”。不過有一點他是肯定的，“那就是富國民強的愿望”。

家國情懷，從少年時就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遵父命，立志工業救國

1918年，浙江寧波人鄭章斐遠赴濟南，負責上?！昂嗟美辩姳淼攴痔柕脑O立。僅僅兩年時間，分店林立，“亨得利”獨占了濟南的鐘表市場。

在外人眼里，只有二十多歲的鄭章斐無疑是成功人士，而他自己，每每想到因家貧導致學業未成，早早便背井離鄉到鐘表店里當了學徒，總是心存遺憾。為此，他自學會計、英語，對孩子的教育也尤為重視。

1924年，家里迎來第三個孩子，取名鄭哲敏。在父母兄姐的寵愛中，他聰穎又頑皮?？墒遣痪?，噩夢就來了。鄭哲敏四歲時，震驚中外的“五三慘案”爆發，日本兵在濟南城內肆意屠殺。炮火襲來時，一家人經常趴在床底下躲避。有一次，鄭哲敏正在街上撿子彈殼玩，被一個日本兵發現了，對方端著槍氣勢洶洶地沖過來，嚇得他撒腿就跑。一個在后邊追，一個沒命地跑，鄭哲敏早早嘗到了國家落后、老百姓受人欺凌的滋味。

受到驚嚇后，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夢里總離不開刺刀、逃跑，幼小的心靈對侵略者更加深惡痛絕。日子過得驚心動魄，唯一的樂趣就是拆鐘、拆表，再組裝起來，他玩得興致盎然。

“九一八”事變后，全國掀起抗日怒潮，濟南的大街上經常有游行的隊伍走過。看到這一幕，鄭哲敏也高舉旗幟，率領弟弟妹妹在自家院子里游行。那天，他們不停地圍著鐘表店里的一位店員轉圈，還惡作劇地在店員床上倒了一盆水。

意料之中，鄭哲敏被父親狠狠教訓了一頓。父親正直善良，店員挨顧客的巴掌，他都會非常心痛，他絕不允許自己的孩子欺負他們。父親和鄭哲敏談話很鄭重，他說：“工農兵學商，商是最受人看不起的，所以你長大了不要經商，要好好念書，學點本事。”

父親說的本事，不光是個人的本事，還是能夠拯救國家、幫助民族的本事。鄭哲敏似懂非懂，這年，他只有八歲。

戰亂不斷，鄭哲敏的學業斷斷續續。抗戰全面爆發后，他一度滯留在寧波老家的小山村里，學業荒廢了半年。后來，父親去成都開店，這才把他帶到成都，當了插班生。沒想到，由于語言不通，功課跟不上，鄭哲敏害上了頭痛病，時常在夢里哭，父親不得不為他辦了休學手續。

尋醫問藥之余，父親帶著他散步、晨練，到處游歷。在遼遠寧靜的大自然中，鄭哲敏的心胸逐漸開闊。

勤勉的父親，用功的哥哥，都是鄭哲敏的榜樣。在他們的影響下，他讀《曾國藩家書》，并開始自學功課。按照父親教的方法，他每天大聲朗讀英語，又買回英文版的歐幾里得平面幾何教材，一邊學英語，一邊學幾何。

“字不認識，文法也不太通，就一個字一個字照著字典查?！背鯐r的艱難過去，數學的美妙隨之而來，鄭哲敏沉浸其中，既愉快又滿足。這之后，鄭哲敏的愛好又延伸到物理。讀到慣性體系和相對運動時，他便會琢磨，如果在航行中的大船上打籃球，會是怎樣的感覺？如果有個微型飛機從天平的一端飛過，天平將如何反應？奇思妙想令其學習興趣大增。這一段的自學經歷，引導他后來走上了理工科的道路。

復學后，鄭哲敏的各科成績非常優異，尤其是英語，遠遠超過其他同學。但信心百倍的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竟然會在英語上栽跟頭。

高中時，一次英語課上，外籍老師在黑板上寫下“sing”和“thing”兩個單詞，讓鄭哲敏反復朗讀。讓他意外的是，老師一邊聽，一邊搖頭。原來，他是“大舌頭”，念“S”是漏風的！

幾年成長，心智得到磨煉，對鄭哲敏來說，困難已不復困難，他下決心糾正。從此，他課余練，走路練，“試試舌頭放這兒對不對，不對就換個地方”。半年后，他不僅解決了“大舌頭”問題，發音也練得非常好，令老師刮目相看。這場經歷鍛煉了他的意志，他體會到，“凡事必須堅持，才能做到最好”。

在侵略者的轟炸聲中，鄭哲敏發奮學習。只要聽到“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的歌聲，他就會落淚，就會感受到自己肩負的責任，報國思想自然而然地流淌在他的血液里。當老師問到他的志向時，他說：“一個是當飛行員打日本人，一個是當工程師工業救國?！?/p>

赴美留學，“沒有想過不回來”

1943年，鄭哲敏同時被西南聯合大學和國立中央大學錄取。因從小就崇拜的哥哥鄭維敏在西南聯大就讀，他也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西南聯大，并和哥哥一樣，選擇了電機系。

入學報到時，鄭哲敏是乘飛機去的。出身富商家庭的他，第一次見到四面土墻的教室，宿舍是茅草屋，教授們衣著樸素、面呈菜色。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們內心的堅定和剛毅。在自由、民主的學風中，鄭哲敏開始思考“人為什么活著”這樣的哲學問題。最終，他的結論是：“人終歸是要死的，一個人要活得有價值，必須做一些事，為社會做點貢獻?！?/p>

大二時，哥哥對鄭哲敏說：“咱們兄弟倆別學一樣的，分開學吧?！庇谑?，他轉到機械系，學習機械工程專業。

抗戰勝利后，西南聯大解散，正讀大四的鄭哲敏隨清華大學遷回北平。這一年，錢偉長留美歸來到清華任教，他為四年級學生講的第一節課是《近代力學》。生動的講述中，不僅有新工程科學的思想，還穿插著對美國社會的觀察，以及“彈性力學”等新名詞，這些令鄭哲敏既新奇又著迷。從此，他確定了終身奮斗的方向：力學。

大學畢業后，因成績優異，鄭哲敏做了錢偉長的助教。錢偉長也非常喜歡這個聰明的學生，經常約他去家里吃飯。在那兒，鄭哲敏有機會結識了物理學家趙九章等著名教授。有一次，他還見到了利用回國探親到清華演講的錢學森。

1948年，鄭哲敏迎來人生的轉折點——他獲得了“扶輪社獎學金”，即將赴美留學。

“扶輪社”是最先成立于美國的一個地區性社會團體組織，在中國的多個城市都有分部，而獎學金名額每年只有一個，要在全中國范圍內甄選。在校長梅貽琦、老師錢偉長的力薦下，鄭哲敏脫穎而出，成為全國唯一的“扶輪社獎學金”獲得者。在推薦信中，錢偉長說：“鄭哲敏是幾個班里我最好的學生之一，他不僅天資聰穎、思路開闊、富于創新，而且工作努力，盡職盡責。他已接受了工程科學領域的實際和理論訓練，給他幾年更高層次的深造，他將成為應用科學領域的出色科學工作者?！?/p>

這年8月，鄭哲敏登上輪船，去美國加州理工學院學習應用力學。加州理工學院是錢偉長和錢學森的母校，其時，錢學森在那兒當教授，已經是很有影響力的科學家。到達那天，接鄭哲敏的兩個人中，有后來被稱為“生物力學之父”的馮元楨。從那時開始，他們結下了一生的友誼。

在學校，鄭哲敏漸入佳境，僅僅一年便獲得碩士學位。1949年，他師從錢學森攻讀博士。課堂上，他是同學們羨慕的對象，別人做不出來的難題，他卻輕而易舉就做出來。同學吳耀祖曾開玩笑說：“難道是因為他的名字中有‘哲’有‘敏’？”

鄭哲敏在大洋彼岸發憤苦讀之際，新中國成立了。在舍友羅沛霖的影響下，鄭哲敏活躍在留美中國科協的聚會上，他和留學生們熱烈討論，共同展望，期待著“不久的將來，在祖國再見”。那時的他并不知道，羅沛霖從革命圣地延安走出來，后來又在重慶做地下黨的工作。他到美國留學，是帶著任務來的。

在美國，雖然學業順利，但鄭哲敏的內心并不愉快。有一次，馮元楨帶他到各城市游玩，他們看到很多飯店門口貼著告示：我們不接待有色人種。種族歧視、文化差異像鴻溝一樣橫亙在心里，鄭哲敏常常感覺自己“像浮萍一樣，沒有根”。在寫給父親的家信中，他明確表達了歸國的想法：“在現在國內各方面需要人的時候，早些回國參加建設工作是我的責任。”

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后，美國加劇了對中國留學生的責難。鄭哲敏去移民局辦理簽證延期手續時，被盤問長達三四個小時，很多都是諸如“有沒有看過共產主義書籍”這類赤裸裸的政治問題。不久后的一天，他突然被叫到移民局，護照被沒收并被無故扣押。是好友馮元楨及時交了保釋金，他才沒有被關進監獄。

1952年6月，鄭哲敏獲得博士學位。學業已成，他卻陷入困頓。沒有護照，就沒有身份，既不能回國，也無法工作。幸而，學校收留了他，靠著當助教，搞臨時研究，他度過了艱難的兩年。那段時間，一向對政治不感興趣，只是個“中立派”的他，反倒被移民局的盤問激起了好奇心，開始有意搜集美國記者史沫特萊關于中國的報道，從她的筆下了解新中國的領導人。

1954年，日內瓦會議后，鄭哲敏終于得到離境許可。父親寄給他的一筆錢還存在銀行，為了不被沒收，他決定轉存到瑞士銀行。幾經輾轉，他取道歐洲，再經香港，回到闊別近七年的祖國時，已是幾個月后的1955年春天。這年，他三十一歲。

從香港到廣州后，鄭哲敏第一件事就是買了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認真研究面前的新社會。幾十年后，當被問到為什么沒有留在美國時，他想都沒想就說：“這不是個問題，沒有想過不回來?！?/p>

然而，得知鄭哲敏曾在歐洲逗留，在清華大學教書的哥哥鄭維敏直接提出批評：“在瑞士及香港把社會關系搞得很復雜，這都是不十分好的?！?/p>

一言成讖。旅歐經歷成為“疑點”，這為他后來遭遇的種種不公埋下了伏筆。

屢敗屢戰，“馴服”炸藥

回國后，鄭哲敏投奔了老師錢偉長，進入中科院數學所力學研究室工作。在“回國留學生工作分配登記表”中，他鄭重寫道：“回國本是一貫的主張，我們之所以獲得教育，直接或間接是由于全國人民的勞動，因此回國服務是不可推辭的責任。同時，一個人如果不是在為群眾的利益工作，那么生活便失去了意義?！?/p>

百廢待興，對未來，他充滿信心。

幾個月后，錢學森回國創建了中科院力學所，鄭哲敏參與其中，并擔任彈性力學組組長，負責研究“水壩抗震”。

1958年，力學所調整方向，從事國防科研。然而，“上天、入地、下?！本c鄭哲敏無關，因為“政治條件不合格”，他被安排研究不被重視的“工農業生產中的力學問題”。鄭哲敏沒有怨言，他始終牢記著回國前一天錢學森特意對他說的話：“新中國剛剛成立，國家需要什么就做什么，不一定是尖端的，哪怕是測量管道水的流動也可以做。”在力學所的主樓，在每一個燈火通明的夜晚，他專心科研，領導了大型水輪機的方案論證。

那時，錢學森對爆破特別感興趣，在他安排下，鄭哲敏開始研究爆破理論，并大膽提出了“爆破成形”的設想。理論認證困難重重，“有能力、有決心，沒設備、沒數據”，鄭哲敏于是帶領團隊，自制“土裝備”，用“笨辦法”算數據，反復驗證。

1960年的一個秋日，在中科院力學所的籃球場上，鄭哲敏主持了一個小型爆炸成形實驗。在一塊小鐵板上面放上雷管，雷管周圍放好水，然后密封好。雷管是請部隊的專業人員點的，此前，鄭哲敏根本沒有見過雷管和炸藥。

所有人都在屏息圍觀，“砰”的一聲之后，隨著硝煙散去，一個小碗驚現眼前。歡呼聲中，錢學森拿著小碗激動地說：“可不要小看這個碗，將來衛星上天就靠它了！”

“小碗炸出來了，我們別的也可以炸?！笔堋按筌S進”的影響，大家的熱情空前高漲。鄭哲敏帶著團隊直奔北京汽車廠，圍著汽車轉了一圈，他們決定先炸一個汽車后備箱的蓋。廠家也很興奮，立刻同意了。沒想到，這一炸亂七八糟。失敗了不要緊，再換個零件，接著又炸汽車燈罩。結果，一聲巨響過后，炸出一個黑不溜秋的圓桶！

耗時兩個月，他們被廠家禮貌地請出了工廠?？蒲斜仨氉裱幝?，慚愧之余，鄭哲敏認識到，“堅持最基本的科學實驗是何等重要”。此后，靠著系統實驗，團隊積累了寶貴的數據，后來再去其他工廠時，炸出的零件已經大體合格。

正值航天事業起步之時，由于缺乏萬噸水壓機，很多特殊零部件無法制造，航天部門委托鄭哲敏解決這一難題。有了穩定的工作地點，再也不用去工廠打游擊了，即使是吃著“有點變味的大麥面和蘿卜干”，大家的積極性也非常高。1963年，在鄭哲敏的帶領下，團隊和工業部門合作，成功制造出高精度衛星火箭部件。

時機成熟了，一個新的學科應運而生，錢學森將其命名為“爆炸力學”，鄭哲敏成為這一學科的總負責人。

經過種種考驗，鄭哲敏終于有了參與絕密工作的資格，在地下核試驗預研、原子彈力學參數測量中，陸續取得了新的成果。1965年，他獨立于外國同行提出了一種新的力學模型——流體彈塑性模型，為爆炸力學學科的建立奠定了理論基礎。由于涉及國家機密，關于爆炸成形方面的成果，鄭哲敏沒有發表過一篇論文。1981年，一位英國科學家訪華，聽了鄭哲敏的報告后由衷地贊嘆：“現在發表，仍然很有價值?！?/p>

科研逐漸走上正軌，可是，“文革”來了。因為家庭出身和回國時取道歐洲的歷史問題，鄭哲敏成了“美國特務”。研究中斷，他被隔離審查。先是家里的地板被撬起來，搜尋根本不存在的所謂秘密發報機。后來，他和在中科院化學所工作的妻子盧鳳才雙雙被下放到湖北五七干校勞動鍛煉，正讀小學的兒子只好跟著保姆回了農村老家。

即使這樣，鄭哲敏也不忘思考，一同下放的同事曾這樣回憶：“鄭先生就是這樣，看到匠人砌墻，他揣摩了幾天，就敢動手砌了。沒幾天，他抹上泥巴，瓦刀劈磚，一砍一個準。叫他去廚房做大鍋飯，全連有一二百人，非常大的一個鍋，他就覺得這個不均勻，消耗能量很大。他把鍋弄起來，按照空氣動力學的原理，研究火焰怎么走……”

那時，鄭哲敏頭痛的老毛病卷土重來，發作起來，痛苦難當，他曾一度出現幻覺?？墒?，許多年后，提起這段往事，他呵呵一笑，說：“很多事，我已經都忘了。”對當年“犯大忌”的歐洲之行，他已經很坦然，“豐富的人生經歷也未嘗不是一種財富”。

“國家需要就是我的專業”

1971年，鄭哲敏從五七干校返回力學所，繼續爆炸力學的研究。“科學家要為工程技術雪中送炭”。珍寶島自衛反擊戰后，改善常規武器的落后狀況顯得尤其緊迫，他把研究內容聚焦到這一課題。為了研究穿破甲，他帶著學生跑靶場，親自調研、實踐，“絕不嚼別人嚼過的饃”。

有段時間，實驗基地在懷柔。每次，年過半百的鄭哲敏都親自帶著學生坐半天的敞篷卡車前往。和學生一起睡上下鋪，因為怕自己打呼嚕打擾到學生，他就一直看書，等大家都睡著了才去睡。

“科學研究是枯燥和辛苦的，要經得起寂寞和痛苦。搞科學試驗，一條曲線出來，與想象不一樣，讓人苦惱，可發現規律的剎那，苦盡甘來，令人欣喜?！倍嗄昱Y出碩果，鄭哲敏先后解決了爆炸加工、穿破甲等一系列問題，為國防建設做出了重要貢獻。1980年，他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

改革開放后，經濟迅猛發展，面臨的技術難題也越來越多，鄭哲敏又從軍工轉向民用、工業等國家建設方面。

“國家需要就是我的專業?！泵旱V事故頻發，他就去研究瓦斯突出，從力學角度分析歷年發生的重大事故，用數據提供理論依據；潛艇上需要焊接銅板和鋼板，由于熔點不同，焊接工人束手無策，他于是開創了爆炸焊接，讓兩塊金屬板成功粘合；港口大建設時，他不斷研究探索，最終用爆炸方法解決了海底淤泥太深的難題。后來，“爆炸處理水下軟基”技術被納入國家規范，廣泛應用。

為國家解決重大實際問題的同時，學科建設也更加完善。在鄭哲敏倡導下，災害力學、環境力學、非線性力學等多個分支學科相繼建立，爆炸技術不斷創新和發展，他也因此被稱為“爆炸力學之父”。

榮譽和光環紛至沓來，鄭哲敏在爆炸力學上取得的成就，贏得了國內外力學界的廣泛認可。1993年，六十九歲的他當選為美國國家工程院外籍院士，而那年獲此殊榮的外國科學家僅有八名。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周光召特地發來賀信：“您的成就證明，您獲得這一稱號是當之無愧的。”

對于鄭哲敏來說，那些名利無關緊要，他最欣慰的一點是，還可以繼續“為國家實實在在做點事”。從家到辦公室，他每天步行半小時去上班，風雨無阻。在學生眼里，他既和藹可親又充滿活力，七十多歲時，上樓梯都是一躍兩級。他的笑容里，有藏不住的靈氣，依稀還是當年那個頑皮的少年。

鄭哲敏的身上，還有兩位錢先生的影子，他們對國家和民族的感情，對科學的態度，對教育的重視，都深深影響著他。多少年過去了，他依然記得他們的教導。

錢學森先生說：“當你決定從事某項研究前，先要下個決心，一定要做‘出汗’的工作，不要做那些‘華而不實’的工作。只要國家需要，就要努力去完成?！?/p>

錢偉長老師說：“不要輕易否定年輕人，‘一棍子打死’，應該多發現他們的優勢，幫助年輕人成長?！?/p>

從他們手中接過接力棒，耄耋之年，鄭哲敏依然親自指導研究生。他辦公室的門永遠是開著的，誰有問題，就隨時拿把椅子進來探討。時間一長，落在辦公室的椅子各式各樣，他風趣地說：“這叫‘有進無出’！”他寄希望于年輕人，即使住了醫院，依然掛著吊瓶為學生修改論文。

強國富民的愿望從未消減，八十二歲時，鄭哲敏還在三峽三期圍堰爆炸拆除方案的研究中貢獻了智慧。2013年1月，他榮獲2012年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

“國家給了我很高的榮譽，我很幸運?！编嵳苊艉軕c幸，在人生的分水嶺，他選擇了回國這一正確的道路。晚年時，他曾與好友馮元楨在美國相聚。種種原因，馮元楨當年留在美國，后來成為赫赫有名的“生物力學之父”。盡管成就卓越，但他依然羨慕鄭哲敏。盡忠報國，對一個科學家來說，這是無上的榮光。

2021年8月，鄭哲敏走完了跌宕起伏又輝煌燦爛的一生。他辦公室的門關上了，上面標注著“外出”的字樣。在他留下的材料中，有一份是“留給后人的話”：

“科學家要雪中送炭，不要錦上添花，選題不能是不痛不癢的?！?/p>

“一定要干‘出汗’的活兒，不要想不出汗就出活?！?/p>

“在一個科研問題面前，最要緊的是先要把問題搞清楚。核心是找到解決這個問題的主要矛盾。這往往需要做不同的嘗試，經歷多次失敗，所以需要耐心和堅持。有一天，你會覺得突然貫通了。這是做科研最幸福的時刻?！?/p>

這也是兩位錢老師對他說過的。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