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腳女人的時代步履

那挪動著的小腳，雖然步履蹣跚卻堅忍。

我的曾祖母吳永貞老太太生于清朝光緒二十年（1894年），卒于1979年，享年86歲，一生經歷了晚清、民國以及社會主義新中國三個時代。在浩瀚的史海中，她的歷史印記雖然微不足道，卻能給我以深切的感受與啟迪。

晚清：身不由己的人生起點

曾祖母的父親本為什邡人，走南闖北，以經商為生，家道殷實。一個偶然的機會，高祖父來到素有“蓉城下江小通衢，蜀中沱水大碼頭”之稱的金堂五鳳鎮，看到這里有比什邡更優越的商機，他便帶著妻小遷居到了此地。

豈料天有不測風云，3年后，一場急病奪去了高祖父的性命。在重男輕女的時代，六神無主又逆來順受的高祖母只得變賣家產，跟隨娘家人離開，將年僅4歲的曾祖母吳永貞拋棄在了距五鳳場鎮20多里路遠的白馬廟中。

吳永貞的哭聲引來眾多的鄉親，一戶姓袁的農家經旁人勸說，將她收為童養媳。曾祖母6歲那年，被強行纏了腳。那時，人們認為，要想有雙漂亮的小腳就得多勞動，這樣才能依靠身體的重量將腳趾緊貼在腳掌上。為此，袁家人特意給她安排了比平日更繁重的家務活：煮飯洗衣服、飼養家畜、紡線織布、磨豆腐……

裹腳帶來的痛苦伴隨了曾祖母一生。在我幾歲的時候，曾親眼見過她那雙因為血液循環不暢，一到冬天就生瘡的小腳。母親每次給她血肉模糊的雙腳敷上草藥后，總要在腳趾間夾一團棉花以避免潰爛的腳趾粘連。

曾祖母吳永貞16歲那年，遵從袁家安排，與比她年長十來歲的丈夫正式圓房。不久，曾祖母的公公婆婆相繼離世，姑姐出閣，她的第一個兒子誕生。

民國：命運多舛的生活歷程

有了兒子承歡膝下，曾祖母覺得很幸福。誰知孩子在5歲時不幸夭折，她心痛不已。當第二個兒子誕生后，曾祖母更視若珍寶，精心撫育。可是，一場急病又毫無征兆地降臨，偏遠的鄉下阻斷了救治的良機。沒過多久，曾祖母年僅38歲的丈夫也因病身亡，遭受喪子喪夫之痛的她整日以淚洗面，視力急劇下降，雙眼模糊不清，落下終身殘疾。

為了生活，曾祖母吳永貞不得不肩扛農具，挪動小腳，獨自在貧瘠缺水的三畝薄田里刨生活。而這時，袁家個別族親為達到侵占田產的目的，不斷對她造謠中傷。

在走投無路的困境中，好心的袁幺奶奶勸說曾祖母：“五鳳街上有位中醫，幾年前死了老婆，留下個十來歲的娃娃。你如果嫁過去就有了現成的兒子，說不定經中醫調理，還會再生育。”

能夠擁有孩子是曾祖母最強烈的心愿，反復思慮后，她決定另尋生路。

民國十五年（1926年），32歲的曾祖母帶著一輛紡車和一架織布機，嫁到了蔣家，成為我曾祖父蔣先镕的繼室。

兩年后，曾祖母的女兒蔣素春呱呱墜地，她第三次成為人母。可是，僅過了三年，命運再次陡轉，素春因病早夭。

為撫慰痛不欲生的曾祖母，曾祖父很快從同門中過繼了一個養女，仍沿用“素春”之名。曾祖母擦干眼淚，將養女和繼子視如己出。

出于治病救人和養家糊口的雙重考慮，曾祖父不辭辛勞輾轉于周圍場鎮。每逢3、6、9趕集日，他在五鳳溪坐診；2、5、8在大渡口；1、4、7在周家場或養馬河。即使半夜三更，只要有病家抬著滑竿來請診，他也會前往。曾祖母則在家紡線織布、推磨豆腐，勞作不輟。

慢慢地，隨著家中光景向好，曾祖父母很想結束長期的租房生涯，買一套既能住宿又能從事經營活動的房產。

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農歷七月十八日，在五鳳場鎮的房屋拍賣會上，經過激烈的競標，我的曾祖父以264塊大洋中標。同賣主一起請中保人吃飯，分別按照慣例向中保人支付房價的3％作為傭金，簽署契約、過現款之后，我的曾祖父母成了玉鳳街27號這處門面房的主人。

聽聞曾祖父母購房的消息，親朋好友及眾多病家紛紛前來道賀。考慮到兒子蔣聲泉已到成家年齡，曾祖父母決定將購房酬謝與娶媳婦兩件喜事一并舉辦。這年農歷九月二十五日，我的祖母郭氏被迎進家門。

如何充分利用新購的門面房為家庭創造財富？在昏暗的油燈下，經徹夜商討，曾祖父決定繼續行醫，曾祖母則守著門面做點小生意。

將5匹手工編織的白土布拿到鎮中心的關圣宮市場賣掉后，曾祖母以此為本錢，委托熟人進貨。幾天后，一塊書寫著“德盛號”的鎏金匾額被高高掛起，曾祖母的糧油小店正式開張了。

雖然只有一個門面，但由于價廉物美，服務周到以及人緣關系良好，曾祖母的生意日益紅火，她便決定在原來業務的基礎上兼賣鍋碗等雜貨。但擴大生意就意味著需要增加人手，而剛成家的兒子蔣聲泉自小體弱多病，長期臥床不起，難挑大梁。兒媳婦也是小腳女人，僅能打理一些家務。無奈之下，曾祖父母只好外請一位伙計來負責進出貨物、接洽商務。

轉眼到了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一場來勢兇猛的霍亂流行于四川，以水運興盛的碼頭小鎮五鳳鎮亦未能幸免。為應對疫情，曾祖父一面安排曾祖母用大鍋熬制預防湯藥給鄉親們服用，一面日以繼夜為絡繹不絕的病人診治。可是，在這關鍵時刻，曾祖父的徒弟因怕被瘟疫傳染而臨陣脫逃到鄉下。任曾祖父三番五次托人帶口信，他都閉門不出。

半個月后的一天，費盡心力的曾祖父突然口吐鮮血，昏倒在地。當他再度蘇醒，見滿堂病員時，仍勉強支撐著繼續就診。如此堅持了幾天，曾祖父最終積勞成疾，與世長辭，時年59歲。

曾祖母用幾近失明的雙眼望著多病的繼子、嗷嗷待哺的孫輩以及瓜字初分的養女，她不得不再次咬牙艱難支撐。好在店伙計敬重曾祖父母的為人，在“德盛號”最困頓的日子里，極力幫助曾祖母渡過難關。

1947年，“共產共妻”的謠言在小鎮四處蔓延。為避“災禍”，曾祖母決定傾盡家產嫁出養女。這年冬天，我的姑婆蔣素春帶著豐厚的嫁妝，坐上了紅花轎。而此時，曾祖母已耗盡家底，不得不辭退店伙計，靠著借貸與賒欠慘淡地經營生意。

新中國：老有所依的安適晚年

1949年12月，金堂解放。我的祖父蔣聲泉因為有文化，成了一名協助五鳳鎮土地改革的文書，能為家里多掙得一份收入。眼看日子有了新希望，未承想，1951年農歷三月，年僅37歲的祖父卻不幸病逝。曾祖母吳永貞再次陷入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中。而此時新寡的媳婦已有了6個孩子的拖累，最后，曾祖母只好將剛滿10歲的孫子——我的父親蔣富民作為共挑家庭重擔的人選。因為曾祖父與祖父在世時，曾教過我父親識字、打算盤，他因此有了經商的基本功底。

“做生意要早起晚歇。來了顧客要笑臉相迎，先讓座，再遞洗臉帕，拿水煙袋，然后才介紹商品，討論價格。銀錢需當面點清。空閑時要整理好貨物，修補破損商品以供賤賣……”

“做人要踏實勤快，克勤克儉，別好高騖遠，不能壞了商號名聲……”曾祖母一遍遍向我父親傳授著經商之道與為人準則。

“每月逢1、4、7到學堂讀書，2、5、8跟著大人學進貨，3、6、9在家守生意。”曾祖母有序地安排著孫子的日程。

1954年7月，我父親完成了小學六年的學業，并順利考取金堂二中（現金堂縣淮口中學）。但家中生意急缺人手，他只好放棄求學，成為一名13歲的專職商人。

1956年，國家對私營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運動達到高潮，曾祖母的“德盛號”便隨時代步入了合作化的行列，與當地另外7戶私營工商業一起，被改造合并為“干鮮副雜店”，歸口供銷社領導。隨著店鋪向社會主義公有制的轉變，年已62歲的曾祖母也由個體商販演變為了退休職工，享受著旱澇保收的工資福利。摩挲著糧油供應本，她常常很驕傲地說：“我也是有糧在冊的人，衣食無憂了！”

我的父親先在“干鮮副雜店”當會計，后又到五鳳沙石廠擔任篩沙工，再到淮口供銷社任售貨員。1958年，他響應國家的支邊號召，先后參與雅安蘆山縣飛仙關的公路、滎經縣花水灘電站以及石棉縣水電站的修建工作。1962年，因為國家壓縮基本建設，他便調動到了金堂縣竹篙糧站。

1979年5月，父親再次調動回到五鳳糧站工作，終于能夠在曾祖母床前盡孝了，這令老人家深感欣慰。當時已年滿9歲的我偎依在曾祖母膝下，聽她高興地說：“這下好了，四世同堂，老有依靠！”當年9月2日凌晨5點，86歲高齡的曾祖母平靜地離開了人間。

如今，每當我們全家團聚，有關曾祖母的話題總會在不經意間冒出，仿佛她從未遠離。那挪動著的小腳，雖然步履蹣跚卻堅忍，她啟迪我們：無論面臨多大困苦，都要奮發自強；幸福生活來之不易，更該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