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與鐘山的對話

九世紀前半葉的一個隆冬，長江岸邊的枯葦在北風中像風燭殘年的老人，顫顫巍巍?？拷贪兜膸滋幱俜e水洼結了薄薄的冰凌，遠處老樹上一聲鳥鳴，讓整個渡口蕭瑟異常。這大約是唐代中晚期，皇帝碌碌無為，帝國暮氣沉沉。

非主角人物出場了，身著長衫，硬瘦的身影矗立在江南古渡口。一個河北布衣，中年男性。姓氏很普通，張。名字不好認，祜，查字典才知是“福”的意思。職業在那個時代也很普通，詩人。愛好很讓人艷羨，浪跡天涯。杜牧是其好友，夸贊他“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這是不能進入仕途的文藝中年人僅有的倔強吧。在這里，讓我深深地向他鞠一躬，說聲抱愧。他有兩句深入我腦海的詩：“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洲?！蔽揖谷灰恢闭`認為是王安石的詩句，直到今天，一個賈島一樣的詩人形象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所以不厭其煩地花費數百字記述下來，否則總覺得對不住他。

究其張冠李戴的原因，恐怕是被更深入骨髓的詩句“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所誤導。好了，我們的主角出現了。

時間還是清朗的月夜，只是晚了250年左右，早春季節，地點換成了江對岸的瓜洲古渡。我們的江西籍詩人王安石，目前任觀文殿大學士、知江寧府。客船是夜停在了岸邊，他這是應宋神宗皇帝相邀，二次去首都汴京出任宰相。對于“只緣身在最高層”的他來說，巔峰顯位、高光時刻，都已經經歷過了，余下的只是身心俱疲、無能為力之感。明爭暗斗，彈劾傾軋，欺上瞞下，無端猜忌，阿諛奉承，官逼民怨，積重難返，想想都心驚肉跳，汴京四千多個日夜是怎么熬過來的啊。再也不是登飛來峰時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了，再也不是榮為帝師、揮斥方遒的執牛耳者了?！安晃犯≡普谕邸保胂胝f說罷了，白內障恐怕就要有了。

這一年，王安石55歲。

1075年在瓜洲古渡的這一夜，王安石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的。對一個經歷了大風大浪的垂暮官宦來說，他應該想到上一年剛剛罷他相位的神宗那慌亂的神情，想到曹太后、高太后哭訴王安石亂天下的漣漣淚水，想到地方官員鄭俠繪制《流民圖》的虛情假意，想到韓琦、呂誨等保守派奏章里的明槍暗箭，想到蘇東坡、司馬光、歐陽修等詩文中的針鋒相對，想到呂惠卿、李定、舒亶等小人魚肉百姓、陷害忠良的嘴臉。他也會想到范仲淹、商鞅等變法前輩。家鄉江西臨川的桃花這個時節也快開了，群山如黛，層巒疊嶂。17歲時他第一次隨父親來南京，自此繁華的金陵就留住了這個青年。其一生66個年頭，在南京居住近20年。

這一次他剛離開金陵還不到一日，就有些思念這個江南名城了。

想得太多了，用手一摸后腦，幾根花白的頭發從指間滑落，落在黑色的大氅上，格外扎眼。沒有一絲絲的困意，手里的書竟然看不進去一行。王安石抬頭看了看，四周寂靜遼闊，皓月當空，亙古不變的只有這一輪中國人喜愛的月亮了。夫人已經熟睡，鼻息舒緩。這是王安石唯一的妻妾，沒有之一。32歲的兒子王雱，也是唯一一個子嗣，還在汴京當官，身體很是不好，王安石想想又嘆了口氣。他哪里知道，再過一年，兒子就要離開人世，自己也會辭官又回到南京。

這個夜晚，他只知道前途漫漫，就像這無邊無際的黑幕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把王安石按在臉盆般大小的燈光里。白日行舟，吱吱呀呀，是睡眠的好時刻。夜泊古渡，時間是用來讀書填詞或冥思苦想的。

春寒料峭，站立船頭，他吟誦起“兩三星火是瓜洲”的名句。從金陵鐘山腳下，他航行了大半日才來到這里。感謝罷相的這一年，鐘山讓他又找回了自我，找回了21歲當官前在金陵5年的詩書歌賦時光。月明星稀，江風漁火，所有的思緒涌上心頭，千古名句在拂曉前噴涌而出—“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沒有想到，“何時照我還”的明月來得這么快。僅僅一年，王安石又回到了鐘山。一則皇帝不再對他言聽計從，二則苦于身邊沒有得力干將，三則保守派依然不依不饒，四則獨子王雱因病去世。無情的打擊一個個接踵而至，剛毅果敢之人也會心灰意冷。罷了罷了，還是回到鐘山腳下的半山園吧。那里才是他的家，可以療傷。

從這里開始我們就叫他王半山吧。他屬于真正的文學家王介甫了，屬于與鐘山對坐的半山了。這次在半山園，他一住就是十年，1076年—1086年，直至生命的盡頭。

王半山很會選地方，住處離鐘山七里，又離城七里，故名半山園，自己也索性以“半山”為號。此處人跡罕至，環境清幽，遠離喧囂，又距城不遠，行旅不苦，實乃隱居勝境。按照當代開發商的廣告語應是“出則恬靜，入則繁華”。王半山天剛蒙蒙亮就帶上干糧和飲用水，騎著毛驢，叫上仆人，進山了。吃不完的飯食，就給仆人吃。仆人吃不完，就給毛驢吃。一仆一驢一箱書，一人一山一壺酒。太平興國寺、定林寺、草堂寺、竹林寺等處高僧都與半山品茗論佛；孫權墓、昭明太子臺、東晉南朝七帝皇陵，都留有半山的足跡。相看兩不厭，半山與鐘山，心靈深處早已成為無話不談的密友。他寫給鐘山的詩就有70余首，纏纏綿綿，真情濃得化不開。

夜色迷離，燈火如豆。半山戀戀不舍地離去，宛如月上柳梢準備歸家的少女。仆人牽著毛驢獨自回去吧，半山“欲入城，則乘小舫，泛湖溝以行”。燕雀湖、琵琶湖和前湖當時水面甚大，通到半山園不成問題，甚至還能通到秦淮河口；夜幕里行舟，更可供王半山抒發一下懷古幽思之詩情。

由于太愛鐘山，他在山中定林寺內建了兩間大屋，取名“昭文齋”，自己在里面讀書、著述、會客，好不痛快。“挹云氣之秀，崇山峻嶺無此幽邃也；聽珠玉之聲，長江大河無此和雅也”。王半山就是這么愛他眼前的這座山。在21世紀初之前，去往明孝陵的明陵路還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路邊有外地務工人家搭建的磚土平房，當時很是羨慕，在如此名勝區內生活，有拮據困頓之苦楚，亦有當年半山之雅興，但愿他們能懂得和享受。

李白寫《獨坐敬亭山》，那叫一個絕—“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鼻靶┠晡覍３倘チ舜松?，在山中獨坐到黃昏，就為了感受李太白先生的山水戀情。王半山每日游鐘山，也是喜歡得無以復加—“終日看山不厭山，買山終待老山間。山花落盡山長在，山水空流山自閑。”幾乎每個周末我都在鐘山漫步，反復品讀時，竟真能體會出知音的情愫來。再咀嚼幾番，還帶有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嬌羞來。江蘇省有位著名作家就住在鐘山北坡，四五十年不搬家，有人多次詢問我緣由，我也答不上來。有次在其家中藏書上看到一方印，“守住一座山”，我豁然開朗。

和半山一樣，南京人對自己城市的喜愛從不加以掩飾，選擇定居這里，都有太多的理由。我的理由如下，北京的城太大，廟太高；上海又太過洋氣，海派氣濃；蘇州的話太軟，水太柔；杭州，勾留一下西湖還可以，又怕躲進溫柔鄉無法自拔。又挑又揀，只剩金陵。鐘愛金陵，獨愛鐘山，山腳下的半山花園、凱祥花苑、君臨紫金、靈谷寺8號，都是我非常愿意居住的小區。剛來金陵時，老南京人喊著去爬山，我問哪座山。被反問，在南京，還有哪座山？當然是紫金山嘍。至此明白，在南京，爬山的“山”特指紫金山。其他都要明確地說，爬牛首山，爬棲霞山，爬幕府山，爬將軍山。

元豐七年（1084年），也就是王半山去世前的第三年。鐘山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在六月發生了—東坡來見半山了。

這一年的三月，人見人愛的蘇軾由黃州團練副使改授汝州團練副使。他這個天生的樂天派，不往北走去河南汝州，反而順江東下，登廬山，來金陵。七月，王安石接到消息后，騎上毛驢，到江邊等候，自然帶上了酒和花生米（酷暑難耐，肉是不會攜帶的）。甫一下船，東坡就拱手作揖，謙遜地解釋，今天我是穿著粗布外衫來見大丞相啦，您別見怪。半山大手一揮，聲如洪鐘：這些繁文縟節，豈是用來約束你我這樣人物的嘛？—真名士也。

半山園內，兩位偉大的文學家，冰釋前嫌，相談甚歡。酒量不大的蘇軾，有些醉意，說話也沒有了禁忌，他對王半山依然頗有微詞，一會說他不該在西北連年用兵，一會又說不該在東南制造大刑獄。王半山只是捻著胡須笑而不答，最后來一句，真不知道再過幾百年才會再出現東坡這樣的才子。

以下是文學情景再現—

俱往矣，胸懷還是開闊些吧，你看這鐘山，氣勢磅礴，雄奇偉岸，你我當有大山之氣量。今天只談詩詞文賦，來來來，聽聽我這首《桂枝香·金陵懷古》。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好詞好詞，半山兄真乃文壇野狐精啊。建議你把憑吊金陵這一類的詩詞文章全部收集起來，編撰一部《金陵懷古集》，肯定洛陽紙貴。若論懷古，金陵為首。

我剛剛把《鐘山目錄》脫稿，咱倆一起編吧。你就不要走了，買三畝宅地，與我做鄰居。每日登山，每日寫詩，每日喝酒，老弟就學我隱居鐘山吧。

二人不是政敵嗎？為何又成了摯友？其實當年東坡遭遇烏臺詩案，身陷囹圄，半山向皇帝上書，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救下了東坡，兩人就此成了惺惺相惜的文壇英雄。居南京期間，半山時常問從黃州來的行人，最近東坡先生還寫了什么絕妙佳句。除了鐘山，王安石心里最掛念的應該就是東坡了。

東坡為何要繞道來鐘山？其實比半山小16歲的東坡，此時還是考慮著自己的仕途的。他被貶黃州五年，消息閉塞，身在江湖不知廟堂之意。雖然半山隱居鐘山，但畢竟是神宗皇帝信得過的人，來見見辭官的老領導，說不定能得到指點或推薦，東坡還想東山再起。

所以東坡是不會接受半山的邀請，隱居鐘山，做個閑散之人的。這次偉大的會面，半個月左右結束了。2009年出版的《鐘山志》，竟然對這一文壇大事沒有記載，實在遺憾。真心希望能有人整理研究出類似朱偰先生《金陵古跡圖考》一樣水平的《鐘山志》來。

王半山病倒了，神宗皇帝還沒有忘記他，派了國醫來到鐘山。次年，半山病愈，他請求皇帝把半山園改為寺廟，皇帝賜名報寧禪寺。但百姓還是習慣叫它半山寺。

1085年，皇帝換成了宋哲宗，太皇太后高氏本就對變法很有意見，現在就把兒子和王安石一起搞的新法廢了吧，母親改兒子的決定，說得過去。半山看到這樣的情況，對他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風燭殘年的一個老人，就此病倒。次年的5月21日（陽歷），半山終于與鐘山融為一體了，他帶著郁結在胸口的無可奈何被葬在了半山園內。

真是無奈啊，王安石的故居和墓穴后來被圈在了一個軍事院校內，普通百姓是無法進入參觀的。我來寧22年，一直沒有機會瞻仰一番。這樣一個影響中國歷史進程、近乎全才的政治家、思想家、改革家、文學家，離我們僅僅隔著一堵圍墻。也許南京的文化底蘊太厚重，來來往往的名士如過江之鯽，連王安石這樣與南京、與鐘山親密無間的人物，都沒有突顯出來。走在南京街頭，隨便攔下十個路人，估計有九個知道王安石，但不會有人知道半山與鐘山的往事。

我們中國人多喜歡悲情色彩的人物，甚至把他們當作神來祭拜，比如項羽、蔣子文、關羽、武侯諸葛、岳飛等。但對王半山，國人大多不是這種感情。他太生活化，太煙火氣，不坐轎子，不納妾，不留遺產，不穿奢華衣服，與人爭論唾沫星子亂飛，只夾離他最近的一盤菜，胡須上粘著米粒還要手不釋卷……

他就像與我們不期而遇的一個長者，頭戴斗笠，腳穿布鞋，充滿智慧和閱歷，好想拉他坐下來，聽他講講他一生的故事，就在這彎彎曲曲的鐘山山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