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塑（中）

王凌志發誓一輩子不回家鄉魚花舍，但家鄉像一幅美麗的山水畫常常浮現在自己的腦海里。

鹵汀河從泰州城北往西北方向流去，一路彎來彎去，在鹵汀河的中段拐了個大灣子。河灣的兩岸建起了村莊。開荒種地的村民聚集在一處，居住地往往以姓氏命名，于是就有了朱莊、楊莊、卞家莊、武家莊等地名。大灣不遠處有一大湖叫鮑老湖，面積有多大，說不準。但東頭望不到西頭，南岸望不到北岸。鹵汀河有條支流通向鮑老湖，不少打魚的人家在河岸邊搭起了茅草屋。于是，大灣有了魚花舍村。凌志父母的茅草屋不遠處有一座石拱橋，橫跨在鹵汀河上。大橋連貫東西。西邊有一大片荒草甸子，人們把這座橋取名牛頭橋。小時候，王凌志調皮，常常手執幾根楊柳枝條，站在牛頭橋上，往東看，波濤浩渺，水茫茫的一片，那是鮑老湖。湖上漁帆點點，陽光照在湖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往西望去，一片水網洼地茫茫無邊的荒草田。荒草田的風光真秀美。春寒料峭，陽光照在大地上暖和和的。荒草田一望無垠的草地中一群群花白的天鵝、成千上萬的野鴨以及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鳥雀飛向高遠的太陽，飛進潔白的云朵里，留下一片嘰嘰喳喳的叫聲，羼和有節奏的劃水聲響飄向荒草田的深處。要是在天高云淡的秋天，落滿地的蘆花，泛起白色的皚皚波浪，在乍起的秋風中不停地晃動，飄起的蘆花隨風起舞。蘆花飛舞像大雪紛飛，讓人誤以為到了寒冬臘月雪花飛飄的季節。

王凌志站在牛頭橋上，不停地擺動著手中的柳條，像一個趕牛娃似的。王凌志聰明，他知道自己站在牛頭橋上，就像騎在牛背上的放牛娃。他舞動著柳枝條，這是趕牛去荒草甸子里吃草。他想象豐富，不到十五歲，就讀完了四大名著。后來，考上江南師范專科學校。讀書期間，就在?？习l表了短篇小說。分配工作不久，就寫出中篇小說《大鵬展翅》，并向省級文學期刊投稿。

王凌志做著文學夢?！洞簌i展翅》稿件投出后，一直沒有消息，想不到禍從天降，父母在家鄉那有水草的地方餓死了。王凌志躺在二中自己宿舍的床上，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會餓死呢！家鄉有水就有魚，有草就有菜。王凌志想不通，目光死死地盯著屋梁。幾只燕子不知什么時候又從窗口飛進宿舍里，盤旋了幾圈，又悄無聲息地飛了出去，留下有氣無力的喃喃聲。看到燕子那飛旋的翅膀，似乎也餓得有氣無力。燕子竟然飛進宿舍來覓食，看來燕子也餓得到處覓食了。王凌志長長地嘆氣。突然，他一骨碌從床上躍起身，坐了起來，目光又呆呆地透過窗戶射向窗外。春天的陽光很燦爛，操場邊的幾棵桃樹開滿了花。他輕輕嗅嗅，一陣撲鼻的清香直往鼻孔里鉆。

他餓了，但他不想去食堂。他呆呆地坐在床上，父母的音容笑貌不停地在自己的眼前浮現。父母似乎來到了他的跟前。他唉聲嘆氣。他父母沒了。他想起了前些日子柳鶯在下壩河岸邊小道上說的話。柳鶯說，自己的命運自己難把握。自己當時聽了還覺得不一定有道理。自己的命運應該自己把握。只要立志，只要有毅力堅持去奮斗，自己的命運應該能把握。但自己的父母說沒就沒，霎時間自己成了孤兒，這是命運！自己不能去把握。魚花舍村，那是塊美麗的土地，但對于王凌志來說，那是塊傷心的地方。王凌志打心底發誓，從此不再去那讓自己想起來就揪心的地方。王凌志下決心，這個命運自己還是能把握的。不去！不邁自己的腿，腿長在自己身上。

王凌志下了床，打了一盆涼水，匆匆地洗了把臉。他對著盆架上的小鏡子一照，大吃一驚：眼圈腫了，眼珠里布滿了血絲，臉色蠟黃蠟黃的。他抬起雙手，在臉上使勁地搓揉了幾把，對著鏡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自己的命運！自己的命運！”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自己能不能把握？但他知道，自己的命運自己應該去把握。

他振作起精神，拿起碗筷，走出宿舍，徑直往食堂走去。他知道，再大的苦痛只能往肚子里咽，飯還是要吃的。只有把肚子填飽了，哪怕填個半飽才能去把握自己的命運。柳鶯出差了，但柳鶯還在，自己不是孤兒?！洞簌i展翅》那部中篇小說能不能發表自己定不了，但自己可以根據編輯部的意見反復修改，總會有發表的時候。說到底，自己還有一份教師的工資，總不會也餓肚子吧！

王凌志的童年很幸福。他人聰明，村里人都羨慕他，夸他，捧著他，這給他的性格打上了自信的烙印。

通往食堂的路上不時有三三兩兩的教工從對面走過來。王凌志熱情地給同事們打招呼，但同事們似乎碰到陌生人似的，只象征性地擺了一下手臂。有的同事有意頭側向一旁，好像沒有見到他似的，匆匆從王凌志身邊擦過去。王凌志想不出什么原因，反正大家的冷淡和有意疏遠，王凌志感受到了。自己的父母死了，難道大家忌諱。忌諱什么呢？王凌志有些納悶，大家看自己的眼神總有些異樣。他不明白，自己回去一周給自己的父母奔喪，回來后，似乎自己與同事之間有了一條鴻溝。

吃過午飯，他繞道去學校傳達室。他想去看看，有沒有編輯部的來信，哪怕是退稿也無所謂。王凌志惦記著《大鵬展翅》那部中篇小說的命運。

他用手敲敲傳達室的玻璃窗。傳達室的師傅一見有人敲窗，趕緊拉開窗玻璃。一看是王凌志，剛才還微笑著的臉龐忽地來了個晴轉陰，語氣有些生硬：“沒有你的信！”

“沒有我的來信？謝謝師傅！”王凌志有些失望，轉身就走。

身后傳來王師傅的聲音：“對了，有你一封信，很厚很厚的！”

王凌志一聽喜出望外，趕緊踅回身，來到玻璃窗口，急切地問：“信呢？”

“信給市教育局來人拿走了。”師傅臉上毫無表情。

教育局來人拿自己的信干什么？王凌志的心里豎起了一個大大的問號?？纯赐聜兊哪樕?，再看看傳達室師傅的表情，王凌志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和不可思議。他問師傅：“師傅，我的私人信件，市教育局怎么派人來拿？誰批準的？”

“校長說了，給他們拿走。我沒辦法。”師傅沉著臉說。

王凌志知道，這事與師傅無關。校長知道，一會兒找校長問問就明白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王凌志的腦海里縈繞。

禍不單行。

下午。

天空中的云朵越來越厚，越來越黑。太陽不知什么時候躲進厚厚的云層里。從鹵汀河上吹來的風，一陣強似一陣。操場上吹起了一層蒙蒙的黃塵。操場正東邊土臺前，高高的竹桅桿上，一面鮮紅的五星紅旗獵獵飄動。黃塵在強風的吹動下，霧茫茫的一片。霧靄中紅旗像噴著紅紅火焰的篝火。

王凌志回到宿舍，關上窗戶。他佇立在窗邊，腦海里也像操場上茫茫的黃塵。他不知怎么啦，人們看自己的眼神都是那么的詭異。自己父母死了，難道大家都沒有同情心，怎么突然都變得那么冷酷。王凌志望著窗外塵土中飄揚的紅旗，雖然覺得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但他還是朝好處想。自己的信怎么會引起教育局領導的關注。他不知道教育局派人來拿走自己什么地方寄來的信。他決定現在就去找校長，否則心里懸著的這塊石頭會越來越沉。

他剛打開門，一腳跨出去，差點碰到校長的頭。

想不到校長找上門來了。

王凌志停住步子，目光吃驚地望著校長說：“校長來啦！屋里坐！”

“不坐了。跟你說件事。”校長臉色陰沉，好像王凌志欠了校長幾斗高粱米似的。

“不坐？”王凌志心里一愣，趕緊伸手要與校長握手。誰知校長沒有反應，只是冷冷地問：“凌志，聽說你寫了部中篇小說？”

“對呀！”

“叫什么名字？”

“《大鵬展翅》”

“什么？”

“天上飛的雁！”

“你寫什么不能寫，非要寫天上飛的雁？”

“天上飛的雁怎么啦？”

“出事啦！出大事啦！你那篇小說《大鵬展翅》退稿了。前幾天，教育局派人到傳達室把退稿信拿走了?！毙ｉL一臉愁容。

“教育局派人？他們知道我寫的小說《大鵬展翅》？”

“我也不太清楚。只聽說文學期刊編輯部寫信給教育局，說是發現一棵大毒草，讓教育局加強對教師的政治思想教育。”校長兩手一攤，接著說：“對了，你有一個遠房表叔去臺灣了？”

“是的。聽說過，我沒見過面?！蓖趿柚韭犃诵睦镉行┚o張，但還是想不到自己寫《大鵬展翅》與遠房表叔去臺灣有什么關系。

“沒見過面？”校長揉揉被塵土迷糊了的眼睛嘆了一口氣：“聽他們說鴻雁代表你表叔。鴻雁是要歸來的，你小說的含義是隱喻蔣介石會返回大陸的?！?/p>

“什么？這是哪里扯到哪里呀！《大鵬展翅》是寫的一對青春男女戀愛的故事。男女異地工作，靠鴻雁傳遞愛的思念。怎么會……”王凌志有些哭腔，心里一陣陣絞痛。父母剛餓死了，自己做著甜蜜的作家夢，想不到是一場噩夢。他的話被校長的話打斷：“凌志，你也不要緊張，明天去市教育局說清楚。如果嚴重，教育局前天就派人去鄉下把你抓回來了。他們還在看稿子?！?/p>

王凌志嘆了一口氣說：“唉！編輯部不發表就算了，還通知教育局，不可思議！”

“話可別亂說?！蓖趿柚疽宦?，心里明白：校長顯然有意跟自己劃清界限。難怪一點兒也不熱情，一臉的公事公辦的嚴肅表情。但談話中隱隱能感受到絲絲的關心和同情。王凌志明白，校長也是沒有辦法。前幾年反右傾，刮了一陣風，幾十萬人遭了殃，看來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還做著出名的夢，這一劫是難逃了。學校里的同事們肯定都知道我寫小說出大事了，都有意回避我，怕沾上我身上的腥氣味。柳鶯出差了，看來是托詞。柳鶯肯定知道我寫中篇小說《大鵬展翅》出事了。她雖然和我不在一個學校，但她是老師。老師出事了，一陣風的工夫，全市老師還能不知道。

王凌志目送著校長往辦公室方向走去。一陣大風吹過來，掀起彌漫的塵土，校長的背影在黃塵中模糊了。

一夜未眠。

下半夜風漸漸小了。天麻麻亮的時候，外面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雨聲從窗門縫隙中傳到宿舍里，王凌志在床上還在翻燒餅。他不知去市教育局會是一個什么結果。檢討？處分？開除公職？抓起來勞改？他不停地翻身，不停地嘆氣，想想那些熟悉的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的遭遇，他不寒而栗。

王凌志去市教育局，沒有見到局長，先失去了自由。他被關在教育局的一間庫房里，那里是專案組辦公的地方。

想不到這一關就是一年多，最后給他定了一個壞分子的罪名，開除公職，遣送回原籍港甸大隊魚花舍。

他發誓不再回到魚花舍大隊，誰知不到兩年他毫無選擇地回到魚花舍，回到生他養他的那貧瘠的水蕩里，回到了父母的身邊。可是，父母早已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而自己要在那父母一直生活的茅草屋里屈辱地生活下去?？磥恚L的話說對了，自己的命運自己不能把握。

王凌志一下子掉進了冰窟里。他想到了死。但他自信，自己的命運最終自己能把握。他要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他活了下來，在那鹵汀河畔的茅草屋里開始了苦難的日子。

這年王凌志二十歲。

王凌志戴著壞分子的帽子回到魚花舍。他回到了熟悉的牛頭橋東邊不遠處的三間土坯茅草屋。村里干部早已接到信函，要對王凌志加強監管。三年自然災害剛剛過去不久，村上的人們都在為溫飽發愁，誰也顧不上當年風風光光從鹵汀河畔走出去的王凌志。

回到魚花舍村的那天下午。冬天的太陽有氣無力地在滿天厚厚的云層中穿行。西北風一陣陣地吹過來，河畔的村舍、樹木、地里的麥苗都染上了一層發黃的光霧。王凌志從輪船上走下來，沿著鹵汀河岸的土路走了百十米，跨上牛頭橋，來到拱橋頂。他停下步子，放下手中那洗得發白的帆布大提包，極目四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下意識地擺擺手，做出當年頑皮地趕牛吃草的姿勢。手中沒有那翠綠的柳枝條。他苦笑了幾聲，大口大口地吸吮著從鹵汀河上吹來的西北風，眼眶霎時間濕潤了。

他拎著帆布包，匆匆地走下橋。橋東頭就是魚花舍村。他家的那三間茅草屋在村西頭。走下橋就能看到茅草屋后的那棵高大的榆樹。籬笆院門正對著屋門。兩年前他父母就餓死在這茅草屋里。那里是王凌志的傷心地。他發誓不回茅草屋，但現在他別無選擇。他必須回到茅草屋。他要在這里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管教育，盡管他爸爸媽媽的成分是雇農。王凌志放慢了步子。

冬天的風吹在王凌志身上刀片似的刮臉，渾身瑟瑟發抖。他放下大帆布包，停住步子，雙手使勁地搓揉。他肚子里墨水多，知道摩擦生熱的道理。他目光盯著自家的茅草屋，手不停地搓著。突然，他的眼前一亮，籬笆門前站著一位姑娘，在不停地踮著腳朝牛頭橋這邊張望。王凌志有些納悶，誰家的姑娘呀，這么冷站在自家門前喝西北風？仔細一看，面孔還有些熟悉。他趕緊拎起大帆布包朝籬笆門走過去。

門前那位姑娘的身影越來越清晰。王凌志認出來了。站在門前的姑娘叫曹梨花，是自己兒時要好的伙伴。她今年應該是十六歲。她比王凌志小四歲，這一點，王凌志記得最清楚。曹梨花的臉龐圓圓胖胖，梳著兩條不太長但很粗碩的辮子。大眼睛，大嘴巴，說起話來很響脆。曹梨花姐妹五個，數她像個大小子似的。也不能怪她。她家住在離凌志家隔一條巷子的一排磚墻茅草屋。她父母一口氣連生了五個丫頭，她最小，當然父母慣她。姑娘家有人慣就任性。當年王凌志在小學里是高年級學生，曹梨花低他幾個年級。鄉里的小學離魚花舍村有七八里地，中間要穿過那片荒草甸子。曹梨花的母親跟王凌志的母親說，讓王凌志放學后，帶著梨花回家。那時年紀小，王凌志沒有多想，每次放學都像帶著小妹妹似的。幾年下來，想不到這個小妹妹竟然一點也不避嫌地跟自己好上了。王凌志心里有數，但從沒有說破。他知道自己年紀小，曹梨花年紀更小，讓兩家大人們知道了，那不成大笑話。

王凌志考上江南師專，那可是村里的大新聞。王凌志十五歲就破格考上了江南師專，將來吃皇糧了，村里的人都來茅草屋祝賀，唯獨不見曹梨花的身影。王凌志直到離開魚花舍村也沒有見到曹梨花。王凌志不知什么原因，但他總是往好處想。曹梨花才11歲，還是個孩子，她懂什么。也許曹梨花就是感激自己帶她放學回村里。好上了那只是自己的感覺，是自己想當然，想得多了。走出魚花舍村后，曹梨花的身影漸漸地在王凌志的腦海里變淡了。后來，他在江南師專認識了比自己大三歲的柳鶯。柳鶯是個成熟的大姑娘，又會寫詩。王凌志真正嘗到了初戀甜蜜。王凌志記得再次見到曹梨花是給父母奔喪的那些日子，曹梨花帶著一刀鵝黃草紙，恭恭敬敬地給自己父母遺像叩了三個響頭。曹梨花雖然十四出頭，但已經出落成大姑娘。她害羞地勸慰自己幾句，轉身就走了。

但此刻，王凌志莫名其妙地想迫切見到曹梨花。

王凌志三步并兩步走到門口，來到曹梨花面前，放下大帆布包，吃驚地望著曹梨花問：“梨花，你咋來了？”

“怎么啦？我不能來這兒？”曹梨花一點不作態，儼然主人似的拎起大帆布包拉開籬笆門說：“聽爸說，你寫什么文章得罪人了。你是壞分子，別人相信，我打死也不信。”

曹梨花的父親是大隊的通訊員。大隊部有事跑跑腿，在大隊里算得上是個消息靈通的人。公社的派出所來人了。昨天來的，派出所的人通知大隊王凌志犯大錯誤了，開除公職了。還好，沒有坐牢，回家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接受村里人監管。曹梨花聽到這個消息，心里像被刀子戳了一下，呆愣在爸爸面前一句話不說，好久才回過神。她聽爸爸說王凌志今天回魚花舍村。吃過早飯梨花就來到王凌志家的茅草屋。

曹梨花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年紀不大，但很靈巧。當年王凌志每天放學帶她回村，她對王凌志細致的照顧記在心上。她在心里天真地想，將來長大了非王凌志不嫁。有這個想法是因為回村的路上王凌志的一個舉動在她的心靈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那是快放寒假的前幾天。天下雪了。放學后，王凌志領著曹梨花一路小跑來到荒草甸子?；牟莸樽永锟菸妮牌押蜌垟〉奶J稈染上了淡淡的白雪。西北風吹著，一汪汪的小荷塘上都起了波浪?？斓交牟莸樽又虚g，前面有條小河溝，河溝兩邊并不寬。三根膀子粗的樹干，擱著溝邊成了小橋。樹干上落滿了雪花，已成白色。這就是河溝上的橋。天氣晴朗的時候，曹梨花過這樹干橋，搖搖晃晃地還能過去。現在走到樹干前，曹梨花望著沾滿雪花的樹干，望著一陣一陣從鹵汀河上吹來的西北風，心里有些發怵。王凌志走上樹干，伸手拉曹梨花。曹梨花望著樹干下汪汪的河水，不敢跨出一步。王凌志二話不說，從樹干上走下來，取下曹梨花背著的書包，往自己肩上一挎。王凌志蹲下來，示意梨花趴到自己的背上。曹梨花有些害羞，但還是趴到王凌志的背上。王凌志一步一步穩穩地走上樹干橋，把曹梨花背過橋。那年曹梨花十一歲，那年她透過王凌志厚厚的脊背，感受到王凌志那顆怦怦跳動的心。也就在那一年，曹梨花幼小的心靈里有了王凌志。

王凌志考上江南師范的消息在村上傳開后，曹梨花思考了幾個晚上。她想得太簡單了，人家是魚花舍村的才子，是絕頂聰明的人，將來是要到外面干大事的人，自己不配。再說，感激一個人不能去給一個人添麻煩。自己是一個窮女孩，年紀又小。想來想去，她把王凌志深深地藏入心底。

她選擇了回避。

這刻，王凌志見到曹梨花。心里全明白了。走進屋里，雖然一貧如洗，但地上的泥地沒有一點草屑。竹床上鋪上了厚厚的稻草，那頂破紗布蚊帳還掛在床上。曹梨花知道，冬天可以遮風。一張五尺長的低矮長桌，幾張竹方凳整齊地擺放著。朝南的土墼墻上掛著一雙蒲鞋和一雙毛窩兒。王凌志明白了，屋里這一切都是曹梨花干的。這蒲鞋和毛窩兒王凌志再熟悉不過了。曹梨花的父親是打草鞋能手。除了打草鞋，他還會打蒲鞋和毛窩兒。蒲鞋和毛窩兒那可是草鞋中的奢侈品。當年，曹梨花年紀雖小，但知道關心人，王凌志穿過不少蒲鞋和毛窩兒。曹梨花的母親知道這事兒，還跟王凌志父母開玩笑說，五個姑娘，六個賊。她爸打的蒲鞋和毛窩兒經常會丟，都被姑娘偷出去送人了。王凌志記得自己的父親不解地問曹梨花母親，五個姑娘怎么六個賊？曹梨花母親笑笑說，我也經常悄悄地拿幾雙送給娘家的侄男侄女。

王凌志在曹梨花家經常看著曹梨花父親打草鞋。一張長凳，凳頭勾上一把五齒耙，齒朝上。她父親腰扎一根帶子，將草鞋底的筋繩一頭扣在齒耙上。另一頭扣在腰帶子上，繃緊后熟練地編起來。草鞋是鹵汀河畔農民的當家鞋，從春天一直穿到秋后。王凌志很佩服曹梨花父親的編鞋技藝，也曾暗暗地學著編。只是困難時期，誰都忙著填飽肚子，顧不上穿草鞋了。

王凌志望著墻上掛著的蒲鞋和毛窩兒問：“梨花，這是你拿來的。”

曹梨花笑笑：“鄉下冷，用得著！”說完把大帆布包朝條桌上一擱：“凌志，回來了好！鄉下沒有那么多煩心事。我不懂，但廣播喇叭天天喊，也聽懂一些?；貋砹耍煤眠^日子。差什么，到我家拿?！闭f完，曹梨花沒有打招呼，轉身走出門外。

望著曹梨花的背影，一股暖流涌上心頭。他在心里感慨：城里的姑娘虛得很。說離開就離開。聽說柳鶯已經跟下壩小學一個教導主任好上了。鄉下的女孩子多純?？忌狭私蠋煼?，她默默地離開了。現在落魄了，她又粘上了。從剛才曹梨花的話語聲中，王凌志知道曹梨花心里很難受。她不想打聽自己為什么會落難，寫什么文章了，惹得領導不高興，連工作都丟了。她不想戳自己的痛處。多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呀！王凌志一屁股坐到床沿，面對屋外呼呼嘶叫的西北風，忍不住號啕大哭。

哭聲很凄慘，哭聲傳出茅草屋，似乎在呼喚著自己的父母親。他要用哭聲告訴父母：自己回來了！

王凌志從魚花舍走出去的，從茅草屋里走出去的。他知道回來意味著苦難。

苦難等著他。

作者簡介：王桂宏，筆名路石。江蘇省泰州市姜堰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鎮江新區作家協會主席。中篇小說《無墓墳》獲中國小說學會頒發的中國當代小說獎?！多l愁·鎮江卷》榮獲中國第八屆冰心散文獎。著有長篇小說《浮茶》《原點》，散文集《故鄉的光與影》，中短篇小說集《野桂花》《野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