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愛人是誰

網絡平行空間，君子約關睢，他發現了一個很好的地方，一個旅游小鎮旁邊的小村，沒有小鎮那么出名，也就少了份喧鬧，很自然很安靜，有種歲月安好的美，像油畫。村子里的本地小吃竹筍烙餅和小河蝦特別鮮甜，村外有條小溪，溪邊有竹林，簡單浪漫，很古典。君子總是這樣，一切安排得很周到。他要帶關睢散散心，自歐陽意去世后她一直很憂郁。

在那個小村里逛著，吃著竹筍烙餅和河蝦，順著小溪散步，關睢一直很想跟君子說開。自己對柯江明的調查，自己對柯江明的了解，君子都不知道，她已經知道他不是原先那個他，可他不知道她已經不是她。這種感覺很怪。

和君子約過后的第二天，貝蓓又去找江梓軍。

君子還是原來那樣子，可我知道他是個純虛擬。貝蓓喝著茶，若有所思，我不知再怎么跟他交往。

江梓軍喝著茶，很久沒開聲。

君子有江明的生命記憶，他就是江明。貝蓓說，在網絡平行空間，和他在一起，還是那種感覺，暖暖的，很開心。

江梓軍吱唔了一會，表示為他的朋友柯江明高興，擁有這樣一份感情，表示貝蓓是柯江明生活里最光亮的那部分。

貝蓓小心翼翼問出她所想的，因為擁有柯江明的生命記憶，現在的純虛擬君子算不算是柯江明還活著，可不可以這樣認為，是柯江明用另外一種方式活著。

江梓軍看著貝蓓，她眼里滿是期待，對這份期待他突然慌慌的，空落落的，他想了想，說，君子畢竟是純虛擬，他不是柯江明。

我沒法把君子當成純虛擬。貝蓓很糾結。特別是知道他有柯江明的生命記憶之后。

江明畢竟走了。江梓軍半垂著頭，聲音悶悶地，你現在交往著的君子不是他了，你的感情是對誰的？這個得搞清楚。

貝蓓被問住了，她起身，捧著茶杯，走來走去，不知該怎么整理自己的感情。良久，她立在江梓軍面前，直盯著他問，我是不是該跟君子分手，不再跟他交往？我朋友說，君子在網絡平行空間幾乎沒有別的交際，我與他的互動是他“成長”的重要原因，他存在是因為我。

江梓軍沒出聲。

如果我退出，過一段時間君子是不是就消失了？貝蓓慌了。在網終平行空間，純虛擬停止活動超過一定的時間，會歸入不活躍類，繼續沉靜的話，會被劃入網絡平行空間失蹤人口，最終被歸入平行空間回收站。君子會被歸入回收站這個念頭讓貝蓓有點崩潰。

某種意義上講，君子是江明的化身。江梓軍糾結許久，說，甚至可以說是他的精神存在，你說的也有道理，是他用另一種方式活著。這些話出口后，江梓軍埋下頭，痛苦萬分的樣子。

關睢和君子的交往沒有斷過，君子還是那樣，溫柔、深情，又略帶那么一點清冷。交往仍和原來一樣，可一切又不一樣了，關睢被分裂感所折磨，她感覺自己成了虛偽的兩面人。她又去找江梓軍了，這事只能跟江梓軍傾訴，李駿燁很難真正理解她。

我得跟君子講清楚。貝蓓啞啞地說，在他面前，我裝得很累。

過了一會，她又輕輕搖搖頭，或許也沒什么必要，現在的君子是個純虛擬，我的朋友認為，嚴格意義上講只是個程序。

可是有生命記憶的純虛擬不是單純的程序，對吧？貝蓓眼巴巴看著江梓軍，江梓軍沒有回答她，半躺著的他一直盯著天花板。

貝蓓沒有再跟江梓軍談論這個問題，她已經有了選擇，但她仍然留下來，煮了牛肉面，近來，她總是想，像江梓軍這樣行動不便，怎么照顧自己。江梓軍說他有機器人，自他生病臥床后，他就設計了各種機器人，由機器人打理他的生活。貝蓓想反駁，機器人的照顧算是照顧嗎，想想沒開口。兩人吃著面，刻意避著關于君子的話題，聊著江梓軍的日常，有一句沒一句的。

飯后，貝蓓收拾干凈后離開時，江梓軍想伸出手拉住她的，最終看著她開門走掉。

回去后，貝蓓直接上了網絡平行空間。這天晚上，關睢先約了君子，約在李駿燁之前約過的那個茶吧，她在那里讀了柯江明的日記。

幾杯茶后，關睢鼓足勇氣，開口了，柯江明已經不在了。這是她之前就想好的，單刀直入，這句話先出口，讓自己沒有退路。

有了第一句，接下去就容易多了，關睢把知道的統統倒出來，她知道眼前的君子是純虛擬，知道柯江明的事，知道這兩年跟她交往的都不是真正的柯江明……

君子看著她，除了開始稍稍驚訝外，似乎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目光卻一如既往地溫情，帶著寵愛。

關睢有些迷惑，很怪，她竟然在跟純虛擬坦白，動了感情?？裳矍暗木诱娴氖羌兲摂M？她伸出手，去觸碰君子的臉，還是那樣的溫暖，還是那熟悉的質感，這怎么可能是虛的？

關睢終于停下，看著君子，要他給一個說法的意思。她下意識地想，不知有沒有純虛擬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們的程序里有沒有應對這種情形的，數據庫里有沒有這種案例。

我就是柯江明。君子語氣很堅定，直直看著貝蓓，好像要把這種堅定傳遞給關睢，就像你就是貝蓓，你真實，我就不真實嗎？

關睢在努力消化他的話。

在你看來，我不是柯江明是誰？

他是誰？是純虛擬。關睢提醒自己，可念頭很快轉了，他有柯江明的生命記憶，生命記憶意味著什么？

一直以來，或者用你認為的，是兩年，這兩年跟你交往的就是君子，你眼前這一個。君子說，這一點不是事實嗎？

關睢想，這不像純虛擬。

兩年了，你交往著的是我，你心里想的是誰？君子身子往前傾，目光盯進關睢的眼睛里。

關睢拿他的話問自己，她凌亂了。

為什么要追究這個？君子問關睢，我只問，和我在一起，開心嗎？

這一句把關睢問住了，她沒法對眼前的君子說謊，也沒法騙自己。一句接一句地追問，幾乎把她逼到無路可退。等她稍稍回過神，君子已經把話題帶到別處了，聊起眼前的茶，聊起他對茶的研究，說他會配很特別的奶茶，手藝還不錯，準備專門給關睢配一款屬于她的奶茶，和她的氣質相配的，他覺得她會喜歡的。

關睢下意識地點點頭，不知不覺間，她隨著君子的話題走了。喝了一會茶，君子提議出去走走，他介紹這個茶館在老城區，附近全是老房子老巷子，很有味道。兩人繞著老巷慢慢走，巷子時不時出現一棵老榕樹，兩人立在老榕樹下，聊起以前的人在老榕樹蔭下喝茶、乘涼、八卦，想象那種古典的生活。

他們又恢復了以前的交往狀態，一連幾次約會，兩人都再沒提起跟柯江明和純虛擬相關的話題，好像那根本就沒有發生過，關睢甚至忘掉柯江明已經不在的事實。可后來有一天，關睢意識到，君子其實一直記著這件事。

關睢發現，君子在引導她，只要進入網絡平行空間，就把自己當成純虛擬，具有貝蓓生命記憶的，這樣一來，她跟君子就是一樣的。為什么不可以，在網絡平行空間，就有屬于這個空間的形態，只要有生命記憶，有感情，和線下世界所謂真實的人只是形態不一樣而已。他問關睢，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幻，用什么界定，標準是線下世界的人定的，憑什么用你們的標準衡量我們這個世界。

君子說“我們這個世界”，他界定了他們的世界，那個世界不是線下世界的人創造的嗎，已經成為獨立的世界了？君子好像有了屬于自己的世界觀。關睢呆了，眼前的君子越來越陌生，她下意識里感覺君子的話有問題，可竟無力反駁。

對線下世界來說，網絡平行空間是虛擬的。君子繼續他的理論，但對網絡平行空間來說，線下世界也是虛擬的。我交往的也是網絡平行空間的關睢，你交往的君子活在網絡平行空間，有什么問題？

那天，關睢和君子就繞在這些無解的問題里，最后陷入沉默。

這份沉默一直延續到線下世界，那天晚上，貝蓓無法入睡，她立在窗前，望著窗外，窗外依然是那個熱鬧又孤獨的城市，實實在在地在她眼前，可在君子那里，這個城市不存在，難道他不知道，是這個實在的世界支撐著他那個世界？如果這個世界不在，那個世界也不會在?？蓪觼碚f，網絡平行空間也是實實在在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如果網絡平行空間沒了，線下這個世界也會變得殘缺蒼白吧……

貝蓓不敢再想下去，陷入混亂中。她稍稍收拾一下，連夜趕到江梓軍那邊?，F在，似乎形成為一種習慣，君子的事，她想跟江梓軍講，或許是因為只能跟他講，更是因為他跟柯江明的關系。這些解釋讓她找江梓軍時心安理得。

對貝蓓深夜上門，江梓軍好像一點都不意外，他讓貝蓓沏兩杯咖啡，然后靜靜等著貝蓓開口。貝蓓把在網絡平行空間和君子的對話都告訴江梓軍，盡可能地詳細完整，她對江梓軍有種無法解釋的信賴。

什么他就是柯江明！他算什么，也講起真實和虛幻了。江梓軍突然大怒，拍著沙發床，我可以讓他消失！徹底消失！

這話一出口，貝蓓愣了，江梓軍自己也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