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張德軒所料,這是只屬于他的本命問題。
雖然他做出了邀請的手勢,讓機器人先行回答。
但思索良久,機器人只能機械式搖搖頭:“我不理解你的問題,希望能簡要敘述一番。”
“那我就直接先答吧。”張德軒對這道題很自信,甚至沒想過這可能是對方策略性的說辭,就是為了獲得后發優勢,“我們知道,這個世界充滿著分型結構,微觀的結構與宏觀的結構具有一致性。樹木生長,不斷以相同的構型,一節節向著四周分出更小的枝椏。甚至于行星圍繞著太陽旋轉,與電子圍繞著原子核旋轉,都呈現出了驚人的相似。
“那些無形之物亦然,就像你第一題中的三個概念,宇宙時空的膨縮,人類文明的興衰,國家朝代的興亡,家族村落的生滅,乃至于個體生命的生死,本質都遵循著同樣的周期結構。誠如你所言,都是一段概率曲線,時間是橫坐標,生命力是縱坐標,這條曲線自零點延伸,到達高峰期后,就急速下落,在與橫軸相交后步入終焉,與春秋四季亦有相似,是為‘春生夏長秋殺冬亡’,一場能量幻滅的潮汐。
“但這一切的因果究竟為何?是微觀粒子的結構先出現,堆積在一起,決定了所形成的宏觀的形態?還是道家所言的無形大道,決定了宏觀大勢中所有微觀生命的形態與命運走向?所以這第二題的意思,就是問,大到宇宙洪荒,小到基本微粒,究竟誰是因,誰又是果?”
艾斯克頷首:“題目是明白了,那道長的解答呢?”
張德軒回憶著當年讀碩時的思索,回答道:
“大到宇宙洪荒,小到基本微粒,說到那萬物的原點,人們總會想到宇宙大爆炸。說到宇宙大爆炸,人們總會驚奇于:爆炸之前是什么?
“然后發現‘時間的前后’這種相對關系,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不復存在的,然后發出驚訝聲,難以明白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
艾克斯疑惑道:“這和大小的辯證有何關系?”
“大與小,都是空間的概念。”張德軒思路通暢,語速也逐漸變快,他要用自己的人生之問,用辯過了三禪等各派智者的論點,去說服第一個非人的對象,“人們驚嘆與時間的難以理解,卻很少有人想過空間!”
張德軒很快進入了論點的核心部分:
“其實在宇宙大爆炸之前,‘空間的大小’這種相對關系,也是不復存在的。
“人類可以感知三維空間的大小,所以對此反而不在意,就算看到了,也只會咕囔一句‘沒有相對大小就沒有就是咯’,反正空間就在眼前,身處于空間的我們對空間實在太熟悉了。
“但不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都是基于人類的感知,所形成的具有一定相對性的過程量。
“正是這種相對性,才產生了我們所存在的時空。
“就比如,前與后是相對的,于是,看不見的前后產生了時間,看得見的前后產生了空間。
“宇宙大爆炸,是時空的起點,所以也是相對性的起點。
“我們活在流逝的時間中,所以不能理解沒有時間的狀態,不能理解在某一個時間之前,‘之前’與‘之后’是沒有意義的。
“但我們活在可見的空間中,卻自認為能理解沒有空間的狀態,能理解在某一個空間之前,‘前面’與‘后面’是沒有意義的。
“其實我們并不理解……不能理解,我既站在你的前面,也站在你的后面。不能理解,我既存在于你的體內,也包含于你在我身中。不能理解,大其實就是小,小其實就是大,那是一種極其混沌的狀態,甚至難以獲得基本單位‘1’。”
白色機器似乎找到了他話語間的漏洞,少見的插話道:
“依道長所言,1加1就不再等于2,可以等于任何一個數字,甚至加減乘除符號本身都失去了意義,因為1和10000沒有區別,只是我們自我視角下的錯覺?那我們的世界豈不要亂套了,生產一粒大米,和生產萬噸大米,毫無區別,人們還為什么要工作,為什么要勞動,生命的意義不就被消解了?”
艾克斯直指問題的核心,也是張德軒當年決定隱世的原因。
但在這個問題上,張德軒信心滿滿,根本不認為這是漏洞:
“生命的意義在于生命本身,在于勘悟大道時的體驗。”這也是張德軒沒有擁抱太陽,而是選擇深山悟道的原因,“故而,無大無小,于是萬物實則一體。萬物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宇宙大爆炸可能根本沒有發生過,可能自始至終,都只是某個高維粒子在做震動,但在低維度出現了無數震動的重影,這些重影又互相重疊,在更低的維度顯現出性質不同的微觀粒子,不同的微觀粒子又互相重疊,誕生了時空與萬物。”
機器辯手沒再打斷張德軒的話,于是后者做了最后的陳述:
“無生,無死,無盛,無衰,無勝,無敗,故而清凈無為。
“無有年歲,無有性別,無有空間,無有時間,萬物唯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此為谷神。”
透過門縫,小道士似乎看到了大道,心中默念著道經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