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露霜雪,說到底,都不過是水與四季的纏綿。你看,早春,它是一簾霏霏細雨;仲秋,它是一窠草間清露;晚秋,它是一層板橋白霜;冬天,它是一抹遠山雪意。
雨,是天與地與人的對話,是山與水與命運的情思。少年聽雨歌樓上,中年聽雨客船中,白頭聽雨僧廬下,生命的輪回在雨里;世道人心,人生旅途,也在雨里。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一場好雨落在公元761年的成都。那一年,49歲的杜甫,總算結束了十載長安、四年流徙的生活,于成都郊外筑起草堂,有了一個安身處所,暫時告別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他種菜栽花開藥圃,躬耕南畝,親操桑麻。閑時看浣花溪水上荷葉田田,田間細麥隨風搖蕩……在一個漆黑的春夜,正在盼雨的詩人忽然發現,雨,無聲下起來了!此雨如何?曰“潛”曰“細”,脈脈綿綿。此情如何?“喜”意自詩句罅縫里迸透而出。詩情與春雨,密密斜織成千古好詩,正可謂,詩意彌漫于春雨里,春雨飄灑在詩句中。
千絲萬縷的雨絲,將天地縫合一體,亦連綴起世道人心。
一場雨水,落在公元824年的長安,那一年,韓愈56歲。此前,他剛剛說服叛軍,平息了一場叛亂,得唐穆宗提拔,升職為禮部侍郎;文學上,他已享有盛名;在復興儒學的事業中,他也卓有建樹。人生至此,真可謂功成名就了。這個早春,小雨如酥,草色朦朧,他一管妙筆,輕輕涂擦,那一抹青青之痕,便泛出紙面。“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他遠近兼攝,空處傳神。那“潤如酥”,那“近卻無”,矜持、嬌嫩恰是早春之魂啊。
雨,是天地的對話,也是心語的彈奏。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這一場說不清、放不下、割不斷的雨,落在公元1187年的臨安。62歲的陸游在家鄉賦閑5年后奉詔入京,接受嚴州知州的職務,赴任之前,他先到臨安覲見皇帝,于西湖邊上的客棧里聽候召見。在無聊的等待中,寫下了這首《臨安春雨初霽》。詩里有杏花春雨,有世味感傷,有無聊惆悵。這似乎一反他痛切陳詞、撫古思今的大氣磅礴,有的只是明媚春光里的一聲淡然輕嘆。是的,這場春雨只是見證了一個愛國者短暫的憂郁徘徊。不久,他在嚴州任上,因為仍堅持抗金——付之于行動、表達于詩文,終于又被罷官。
上下五千年,唯有“雨”中的情思最動人,雨中的家國最多情。
公元1974年那個春寒料峭的雨日,詩人余光中徘徊于臺北廈門街的一個雨巷。他聽著那冷雨,看著那冷雨,情思噴涌,不可抑制。我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形同畫軸的壯麗圖景迤邐展開:從金門到廈門,從南京到整個江南,從北京博物館的玻璃柜到千門萬戶的屋頂,從無瓦的臺北公寓到凝聚中國層層疊疊數千年歷史的舊式古屋,都在一張淋淋漓漓的黑白片里靜默。相思之苦,懷念之愁,離鄉之痛,如這一場冷雨淋濕了所有人的心。雨,是古老的中國節奏。
回到節令中的雨水,卻是簡簡單單,明凈如水;它借風托云,自由地生,隨性地活,無曲折,無分別——它只是天空之水的降落。落在溪,活絡了水聲;落在土,潤酥了田壟;落在心,點染了性靈。
雨水降臨后的人間,山川草木都因“萌動”而吐露生機和芳華。
那么,聽雨吧。聽窗前雨如酥,聽詩里雨如訴。雨就是我,我就是雨。雨,溫潤我,取悅我,滋養我,成全我;雨,也穿透我,浸濕我,劫掠我,擊打我……人生總要穿越無數場大大小小的雨,那么,無論何時何地,無論順逆悲歡,請靜下心來聽——聽雨,聽生命,聽哲思,聽智慧。
雨,下著,終會停;雨停了,還會來?;厥紫騺硎捝?,也無風雨也無晴。
(作者為臨城縣政協委員,臨城縣第三中學副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