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領域視閾下的“上海音樂世界”

《大陸報》（TheChinaPress）是發行于近代上海的一份綜合性英文日報，目前學術界對其關注較少。《大陸報》上雖然沒有開設音樂專版，但對于上海的各類音樂活動有較多的報道，是一份值得引起重視的近代外文報刊史料。

一、公共領域：以《大陸報》為媒介

“公共領域”（PublicSphere）是德國當代著名思想家、哲學家哈貝馬斯（JürgenHabermas，1929—）的重要理論，它是指在國家與社會之間，由民眾自發組成，可以自由發表輿論的公共空間。公共領域由三個部分組成：公眾、公共媒介和公眾輿論。

公共領域中所指的公眾并沒有身份或階層、階級的限制，只要某一個體自愿、自由地關注某些“普遍利益”，就有可能成為“公眾”的一分子。自近代上海開埠之后，大量外國僑民擁入上海租界，他們和一部分中國先進知識分子自發地關注著租界內的“音樂普遍利益”，如工部局樂隊的演出以及各種社會音樂活動等，并通過報刊等大眾傳媒手段，對這些音樂演出及活動公開發表自己的意見。他們通過這種形式參與公共音樂生活，成為近代上海的“音樂公眾”。正如哈貝馬斯所說：“從范疇角度看，音樂會的聽眾可以說比新的讀者和觀眾還要姍姍來遲，他們姍姍來遲，并沒有導致公眾重新組合，而僅僅是產生了音樂會觀眾而已。”

報刊作為公共領域的媒介，在其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大陸報》是一份1911年由美國職業新聞人托馬斯·密勒（ThomasF.Millard，1868—1942）于上海創辦的美式英文報紙。據《上海通志》記載：“1911年8月24日，美國人密勒受孫中山委托，和克勞、費萊煦等聯合組織中國國家報業公司，共同籌資創辦英文日報（《大陸報》），中方投資者有伍廷芳、鐘文耀等，費萊煦任經理，密勒任主筆，克勞任廣告部主任。銷量一度超過《字林西報》。”1930年，該報由中方收購，張竹平、董顯光、孔祥熙等人先后負責其運營，并始終堅持美式報刊的辦報理念；至1949年上海解放后正式停刊，歷時38年，是近代上海影響最廣的英文報紙之一。

《大陸報》作為美國人在華閱讀的主要報紙，在上海新聞界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戈公振先生曾指出：“查本埠外報以《字林泰晤士》"""""""" （《字林西報》）為最大，繼之者則為《大陸報》，皆英文也。”其一經創辦便迅速吸引了大批國內外讀者，打破了素有“工部局喉舌”之稱的《字林西報》在上海外僑新聞界的壟斷地位。對于上海的各類音樂活動及現象，《大陸報》也有較多報道，還設有音樂評論專欄，如“上海音樂世界”。

二、公眾輿論：“上海音樂世界”中的音樂評論

“上海音樂世界”（TheShanghaiMusic

World）是《大陸報》上的一個音樂評論專欄（見圖1），開設于1946年7月10日，至1947年7月22日止。該欄目的音樂評論文章沒有固定發表日期，一般都刊登在《大陸報》的第2版上，總共發表有53篇音樂評論，涉及55場音樂會或演出。其中以同時期上海市政府交響樂團（后文簡稱“交響樂團”）的音樂會為主，也有個人舉辦的音樂會或其他音樂活動。值得注意的是，這53篇音樂評論中有35篇涉及對中國音樂家的評論或宣傳，占文章總量的66%。

該欄目有兩位樂評人撰稿，最初由署名B.T.Kho的樂評人發起，他寫有25篇音樂評論。隨后由俞便民接手，他在文章中使用過B.Y和B.M.Yu兩個署名，共在該欄目撰寫了28篇音樂評論。在該欄目的首篇文章中，樂評人B.T.Kho寫道：“本專欄的作者致力于培養人們對音樂知識和音樂活動日益增長的興趣。無論是音樂會和歌劇，還是芭蕾和輕歌劇，都將在本專欄得到一個精心的回顧，同時也包含其他有關音樂的討論。我們希望這座城市里的音樂家和音樂愛好者們能夠與‘上海音樂世界’攜手合作，為這個大都市帶來更精彩的音樂生活。請務必與我們聯系，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國外，您認為我們的音樂家、音樂學生、音樂愛好者和有文化的人都應知道的非常有趣的任何音樂活動。”此番具有開篇致辭性質的言論，對本專欄的目的與功能做了一個清晰的闡釋。即通過“上海音樂世界”這一公共平臺，對上海的音樂生活展開討論，表達各種輿論意見，以便培養讀者們對音樂知識和音樂活動的興趣。正如哈貝馬斯所說：“音樂評論員承擔著雙重使命：他們既把自己看作是公眾的代言人，同時又把自己當作公眾的教育者。”

兩位樂評人的音樂評論各具特色，多以鑒賞性評論為主，但卻并非就音樂而談音樂。其中既有對音樂會演奏情況的精彩描寫，也有對現實音樂生活的深刻反思，還有對中華民族音樂事業發展的殷切關注。從整體來看，這些音樂評論表現出以下特點。

（一）高漲的民族主義精神

國家與民族觀念往往能左右樂評。抗日戰爭勝利后，中國人的民族自信心得到極大增強，上海的經濟文化等方面在解放戰爭爆發前曾得到了短暫的恢復，眾多中國音樂家和民眾積極參與上海的公共音樂生活。

出現在公眾視野中的中國音樂家是這些音樂評論高度關注的對象。例如樂評人B.T.Kho，就曾多次對加入交響樂團的中國音樂家表現出鼓勵與期待：“上周在逸園舉行的交響音樂會中，中國最有前途的小提琴家之一，馬思宏先生出現在第一小提琴組。真棒！當然，我們也歡迎更多有造詣的中國音樂家加入上海市政府交響樂團。為了中國音樂的未來，這些中國音樂家應該參加這個樂團。”除馬思宏外，還有馬思聰、董光光、吳樂懿等這一時期活躍在上海樂壇的眾多中國音樂家，都得到了樂評的點名表揚。

樂評人B.T.Kho對音樂會中上演的中國音樂作品給予了高度評價。例如1946年9月1日，交響樂團在中山公園的露天音樂會上演奏了黃自的《都市風光幻想曲》，B.T.Kho對此評論道：“黃自先生的《幻想曲》是今年夏天演奏的第一首中國作品，它巧妙的音調給我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們希望聽到更多的中國作品被演奏，讓我們對中國的音樂思想和創作有更廣泛深入的了解。”評論中并沒有對樂曲本身進行過多的解讀，而是借此呼吁演奏更多的中國音樂作品，以增進對中國音樂的了解，可見作者對中國民族音樂作品積極支持的態度。

俞便民對帶有中國元素的音樂作品也表現出一種寬宏的民族主義熱情。他在觀看過阿甫夏洛穆夫的音樂劇《孟姜女》之后，在音樂評論中這樣寫道：“這對作曲家來說是一次值得的嘗試，也是朝著中國音樂戲劇未來的正確方向邁出的一步。”音樂劇《孟姜女》自上演之

日起就引起了廣泛的輿論關注與討論，當時左翼劇作家如田漢等，受意識形態的影響，對《孟姜女》這部作品發起了強烈的批判。相較之下，俞便民在觀看此劇過后，雖然指出有些舞臺場景和歌唱部分還需要繼續改進，但他還是站在支持中國音樂戲劇事業發展的立場上，做出了較為公正客觀的評價。

（二）鮮明的批判意識

批判意識是音樂評論中所必需的重要品質，也是公眾輿論的核心。哈貝馬斯認為，判斷公眾輿論是否形成的一個主要標準就是大眾意見中是否具有批判意識以及批判性意見在大眾意見中所占的地位。上述兩位樂評人撰寫的音樂評論均具有鮮明的批判意識。當面對現實音樂生活中的種種“亂象”時，樂評人勇于承擔監督責任，積極發揮輿論作用，為公共音樂生活的正常開展提出了許多建設性意見。

樂評人B.T.Kho在其評論中，面對中國音樂家，大都表現出積極的鼓勵與支持態度。但是為了中國音樂事業更好地發展，他也并非盲目、無原則地吹捧。當出現某些擾亂正常音樂生活秩序的不良現象時，便會對其嚴詞批判：“中國的音樂家們想要真正地提高中國人對音樂的興趣，就必須首先努力提高自身的音樂水平。不靠你在音樂上的成就，而是通過卑劣的陰謀爬上音樂會的指揮臺，這對中國音樂的聲譽是可恥的，是極其有害的。”

相較之下，俞便民的文筆更加犀利，評價更顯苛刻。無論演奏者的身份、地位如何，他往往都會根據音樂會演出的實際情況直言不諱。例如他在1946年11月27日發表的音樂評論《鋼琴獨奏會》（PianoRecital）中，對鋼琴家卡勒瓦特（J.Callewaert）評論道：“最近我們有幾場由集‘世界著名藝術家’‘中國音樂權威’‘鋼琴大師’同時也是‘著名教育家’等多個頭銜于一身的藝術家在蘭心舉辦的鋼琴獨奏會。為了體面起見，本人在聽了之前的一次演奏之后，沒有發表評論，希望自己是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這樣做的人。看來，批評家的默許只會鼓勵其他人效仿……綜上所述，這場音樂會的目的可能是為了籌集慈善基金，但它也誤導了鋼琴學生，讓他們找到了錯誤的導師，更不用說降低上海的音樂水平了。”此番言論可以被看作樂評人不懼“權威”、敢于批判的評論意識的體現。評論家的一個重要職責就是針砭時弊。音樂評論并非以批判為最終目的，但確實需要通過帶有批判性的輿論，達到對公共音樂生活的監督，以此才能培養良好的音樂社會風氣。

（三）對音樂會演出情況的理性分析

哈貝馬斯指出：“公共意見，按其理想，只有在從事理性的討論的公眾存在的條件下才能形成。”在這些音樂評論中，有大量對當時音樂家演出情況的理性分析與討論。通過閱讀這些音樂評論，可以帶領讀者回到歷史現場，直觀地感受當時音樂家們演出的情況。

例如女高音歌唱家高芝蘭，于1946年7月13日在交響樂團舉辦的音樂會上，獻唱了《泰伊思》《蝴蝶夫人》和《羅密歐與朱麗葉》三首歌劇中的選段，樂評人B.T.Kho對其給出了高度評價：“高芝蘭女士以高超的技巧演繹了這三段歌劇選段。發音和方向的改進將使她的藝術處理更加豐富，而音量的提高，特別是低音區和高音區，將使她的音質更加均勻。有了這些額外的改進，這位天賦異稟、前途坦蕩的年輕女高音，哪怕在國外也肯定會獲得廣泛的認可。誠然，技術可以讓一個音樂家走得更遠，但要想達到最高的境界，并留在那里，一個藝術家需要深厚的音樂修養。”音樂評論中對演唱者的點評言辭中肯、一語中的，分析由表及里，能夠兼顧演唱技巧和樂感兩個層面，既體現了評論者自身的專業素養，又表達了對表演者的鼓舞與鞭策。

俞便民對音樂會演出的分析同樣顯示出其評論功底。例如他在1946年11月4日發表的《梅百器紀念音樂會》（PaciMemorialConcert）一文中，首先表達了對梅百器的深切緬懷：“即使死亡奪去了一位偉大的音樂家，帶走了他經過多年學習和實踐而獲得的全部知識和技術，也抹不掉他對管弦樂隊的建立所做的貢獻和他作為一名數百名學生的教師所產生的影響。大師馬里奧·帕器去世了，但他的音樂依然存在。”梅百器在戰后由于意大利人的身份，以及戰時曾短暫地為日本人服務過而遭到許多排擠與孤立，因此在孤獨與痛苦中度過了人生的最后幾年。俞便民能夠拋開狹隘民族主義的偏見，正視梅百器在音樂上的成就以及對中國音樂事業做出的貢獻，客觀、理性地表達了他對梅百器崇高的敬意。

隨后他對音樂會上董光光和孔納（RobertKohner）兩位演奏者的演奏做出了精彩的述評：“音樂會以董女士演奏的貝多芬《降E大調“告別”奏鳴曲》開場，一下將音樂會帶入一種合適的氛圍之中。第一個小節的三個下行音的主要動機是最具表現力的，并在整個樂章中被仔細地遵循。當第二樂章開始時，它呈現出一種漸弱的特點，但節奏既不拖沓也不僵硬。十分活潑的最終章非常精致……”

俞便民自身擁有扎實的鋼琴演奏與教學功底，因此在這篇評論中，無論是對演奏家的個人技巧、情感表達，還是兩位演奏家之間的配合，以及不同演奏家在作品演奏風格與藝術處理的差異等方面，都進行了非常專業的解讀。如此細膩的觀察和生動形象的解析評論，將演奏家的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地呈現在讀者眼前，仿佛將讀者帶回了當天音樂會的演出現場，近距離地觀看音樂會一樣。這篇文章展示了俞便民音樂評論的專業性與可讀性之強。

（四）產生的廣泛社會影響

“上海音樂世界”欄目的音樂評論作為音樂公眾輿論的代表之一，在當時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例如俞便民在1946年11月24日發表的音樂評論中對馬思宏、黃源伊和吳樂懿三人的評論，引起了眾多讀者的關注和討論。有讀者為演奏者辯護，認為俞便民的批評言過其實，例如當時生活在上海的外籍鋼琴家漢斯·貝爾（HansBaer）看過這篇評論后，在《大陸報》的“讀者之聲”（LeterstotheEditor）欄目中公開表示：“他的批評風格是譴責，并且是絕對令人沮喪的。”署名“一位觀眾”的讀者稱：“關于上周日《大陸報》上俞便民先生的音樂會評論，我覺得我必須對他的評論做出回應，澄清事實，向他證明他沒有能力評判音樂家……無論如何，你對這三位藝術家的看法都是完全錯誤的。”面對那些批評指責，俞便民在其公開信《公眾是最佳的裁判》（ThePublicAreTheBestJudges）中回應道：“對于這樣的指責，我不打算做任何反駁，因為我相信，參加上述音樂會的觀眾和真正有音樂頭腦

的人是最好的裁判……我的評論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維持上海的音樂水準。”

俞便民在1946年12月16日發表的音樂評論《第二場梅百器紀念音樂會》（Second

PaciMemorialConcert）中，對傅聰的評論十分意味深長：“說誰是最好的或許有些不明智，但這場音樂會最受歡迎的似乎是那個年輕的男孩——傅聰，他碰巧是最年輕的，也是唯一的男性代表……如果能持之以恒地認真練習，隨著年齡和經驗的增長，年輕的傅聰很容易成為一名真正的鋼琴大師。”此時的傅聰才12歲，如此高的評價對尚年幼的他是一個莫大的鼓勵。傅雷一直記得并保留著俞便民當時所寫的音樂會的評論，正因為這份音樂評論，傅雷委托俞便民為傅聰尋找鋼琴老師。

1947年5月31日，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蔣英，在蘭心大戲院舉辦了留學歸來后的首場音樂會，俞便民在6月2日發表的音樂評論《蔣英的獨唱音樂會》（TsiangYin，sVocalRecital）中，對其給予了極高的贊賞：“上星期六在蘭心舉行的蔣英女士的獨唱會，是這位評論家所參加過的最好的音樂會之一，她無疑是近年來聽到的年輕歌手中最好的女高音。”能夠得到俞便民如此之高的評價實屬難得。在他看來，蔣英的演唱無論是發音技巧還是藝術表現力等各方面幾乎都無可挑剔，所以自始至終對其贊不絕口。這篇音樂評論后被收錄進葉永烈所著的傳記文學《錢學森》一書中，這也從側面展示了俞便民音樂評論廣泛的影響力。

三、結語

本文是基于特定條件對近代上海音樂生活的個案觀察，是筆者從新視角對上海城市音樂文化進行闡釋的一次嘗試。筆者結合“公共領域”理論，對《大陸報》上的“上海音樂世界”欄目中所刊載的音樂評論進行分析與解讀，總結出這些音樂評論所具有的四個特點，分別是高漲的民族主義精神、鮮明的批判意識、對音樂會演出情況的理性分析和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正如哈貝馬斯所說：“公共領域突出的特征，是在閱讀日報或周刊、月刊評論的私人當中，形成一個松散但開放和彈性的交往網絡。”筆者認為，《大陸報》上的音樂評論專欄“上海音樂世界”可被看作是這樣的一個“交往網絡”，或稱之為“音樂公共領域”，它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當時音樂公共輿論的傳播。

這些音樂評論的產生離不開當時具體的社會歷史背景，它們從側面反映了戰后上海音樂生活的部分新面貌。兩位樂評人在其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他們撰寫的音樂評論文章，是記錄這一時期社會音樂活動的珍貴資料，讓我們有機會回到歷史現場，近距離觀察這一時期的音樂生活。這對于上海城市音樂文化研究而言具有重要意義。至于這些音樂評論從內容到形式對中國當代音樂評論事業的發展有何借鑒意義，還有待我們進一步思考。

[作者簡介]歐陽東方，男，土家族，湖北鶴峰人，華中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近代音樂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