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牧機廠又叫牧業機械廠,在川西高原的小城康定。時光很舊,陽光里混雜著冰雪渣滓,瞧著暖融融的,其實冰冷得讓你背脊發顫……
1.像顆螺絲釘,釘在了破舊的機器上
我從小就沒有長大后當工人的想法,盡管那時的我是個想法多得一萬個口袋都裝不下的敏感小男孩,夢想過當兵,扛槍站崗放哨,然后舉起槍東瞄西瞄,找些壞人來收拾。也想過當醫生,把那些甜的好吃的藥片分發給嘴饞的小孩子們。我也羨慕那些站在大機器前只摁一根手指頭,就讓機器轟響轉動,吐出大圈大圈鐵皮鐵屑鐵東西,可從來沒有想過長大后要做個管大機器的工人。我從來沒想過當工人,在那個咱們工人有力量的年代里都沒想過。
說實話,我是被父親硬撈起來,塞進一個叫作牧業機械廠里的。那時,我已經下鄉到甘孜絨壩岔一個生產青稞和冬小麥的生產隊里當了快兩年的農民了。當然,我不愿一輩子陷在這里,盡管那里的藏族同胞善良得像是親爹親娘。我那時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去縣里的文化館,專心專意地學習畫畫。那時,我真的很喜歡畫畫,在我下鄉的寨子里畫了好多幅大大的壁畫,像那時山西有個叫戶縣的農民畫一樣,在墻壁上畫那些色彩艷麗滿世界都美得像花一樣的大壁畫。
還記得那天早晨,太陽剛剛把一縷強光潑在門對著的那座草山頂上,有人來叫我快去公社羅書記那里,說是有急事。我剛好從打土巴的地里偷懶回來,喝了一碗剛熬的清茶水,就急慌慌地朝公社跑,想肯定是有人把我告了,昨天我偷騎了隊里的一匹馬,騎到幾里地之外的絨壩岔區上,在那里的供銷社里買了些水果糖和小學生用的本子。見到羅書記時,并沒有看到他嚴肅得擠不出一點水分的黑臉,而是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細縫,屋外的陽光頓時暖和起來。他把一張帶表格的紙遞給我,說快來填填,你讓招工的弄走了。我問誰呀?還看得起我這樣的人呀!羅書記只是笑,說你填吧,這樣的好事很難遇上。你不想走嗎?我就給別人了。
我想也沒想,就把招工表填上了。
羅書記矮壯敦實,有張善良的圓臉。他是從部隊轉業下來的,本來在縣里某個部門做副職,他自愿下放到鄉里鍛煉,說話做事都溫溫暖暖的,不像其他部隊待過的人干精火旺,爽直火爆得像喝多了酒。他是那種人,還沒說話前,笑容就像陽光灑到山尖一樣,漸漸染黃了整座山頭時,才慢吞吞地給你講一堆很細碎的事情,講著講著又很愛動情,把溫暖的笑揉進講的事情里,聽得人從手心到胸腔里都暖暖和和了。我記得他一次講自己在農村的家,講到饑餓年代里自己的一大家人。餓了好幾天了,都餓得快斷氣了,萎縮在屋里等著出去找吃的母親快點回來。天黑盡時,母親才回來,扶著門框就滑了下去,家里誰都沒力氣去攙扶她,問她吃的東西找到沒有?母親從懷里掏出一根玉米,說是向隊長借的。幾個孩子把玉米搶走了,也不管玉米干得像石子嗑牙,他們連玉米芯都搶來吃掉了,母親卻餓得爬不起來了。記得,他說起餓死的母親,就忍不住嗚咽起來,眼睛紅紅的,淚水把黑黑的臉頰都浸濕了。
羅書記在我招工表上簽字時,臉色很嚴肅,粗糙的臉頰冰冷得像是從雪窩時掏挖出來的石板。他說,我與你接觸不多,知道你雖說話不多,也很害羞的樣子。可肚子里有貨,能寫能畫。我們這里真的很舍不得你走。不過,你們從老遠的城市里來這里也不容易,家里的爸爸媽媽也擔心你們,我再舍不得,都不會阻攔你們離開這里。你們知青里不管誰有機會走,不管是招工還是招干,還是推薦上了大學,我都不阻攔。
說得我也鼻酸淚涌了。
記得我離開的那天早晨霧很大。高原的霧沒有那么濕潤,軟綿綿的像濃釅黏稠的奶子,壓在大片的快成熟的青稞穗尖上,濃甸甸的把大片金黃的青稞穗都壓得低了頭。路上沒多少車,久不下雨干燥的路面很脆弱,有車輪碾壓過就騰起濃霧似的灰塵。我搭上了一輛去縣城里拉化肥的拖拉機,坐在駕駛員邊上那個巨大的輪子上。拖拉機走得很慢,馬達的響聲像是在自己腸肚里發出來的,在崎嶇不平的石子路上,巨大的輪子也像瘸了腿,抖顫搖晃,剛剛吃下去的茶水糌粑就從嘴巴和鼻孔里冒了出來,難受死了。叫作曲登的駕駛員瞧我一臉的狼狽,就忍不住笑,說你是舍不得這里吧,看你難受的樣子。我做了個怪臉,什么也不想說,瞧著眼前的雅礱江河谷,大片的油綠和金黃拼盤似的組成曠野,心里亮堂起來。
我在這樣美麗的地方生活過,可我總不屬于這里,住著住著就念老家想父母。
我終于離開這里了,登上去康定的公交車時,我望了眼前方濃稠如茶水的霧氣,似乎看見了霧氣背后的老家。
2.這個廠子很小很小
那時的川西高原,幾乎所有的廠子都小,找不到動則成千上萬人的大廠。
牧業機械廠就是一個只有指甲蓋那么大的廠,在康定城的南郊,曾經與旁邊的拖拉機修理廠是一個廠,那時都叫甘孜州農業機械廠,生產過馬力很小的手扶拖拉機、青稞小麥脫粒機和一些小小的農業機具。后來分了家,生產過拖拉機的叫拖拉機修理廠,另一個不生產農業機械了,只生產割草機和剪毛機之類的牧業機械。就是那樣簡單的牧業機械,那時都還在試驗階段,沒有成批的生產任務。那時是計劃經濟,給廠里的社會主義生產任務是生產一些動力不大的電動機。
記得那時的廠長姓何,是個四十多歲面孔方正微胖的男人,嘴唇和牙齒都有些黑,戴頂鴨舌帽,瞧著我們幾個剛來的青工,臉黑得像凍了一晚上的鐵板。他把手中的一張紙瞧了又瞧,說你們的分工我們廠領導商量了一夜,定下了。我念念名單,該去哪就去哪,別跟我講價錢。他一只手伸進了褲兜,笑了,說我兜里也沒有錢。
雖說招進來的青工很少,數數不到十個,可每個人都挺緊張地伸長脖子,耳朵豎了起來。人人心里都有主意,都想去干凈清潔,又能駕馭寵物一般溫順的機床的精工車間,都不愿去又臟又累又危險的翻砂車間抬鐵水,去鍛工車間掄大錘。
我啥也不想,同旁邊的一個小個子玩紙牌,愛笑的他忍不住一串哈哈放出來,廠長臉黑得透亮,把杯子狠狠砸在桌子上。他說,笑什么那么高興,還沒念到你名字就像領了工資一樣高興了。好吧,說說你的名字,你是想去翻砂還是想去鍛工掄錘打鐵?小個子抱著頭啥也不吭了,悄悄求我說,別把名字說出去。
還好,我們雖沒有分到精工車間,卻去了鉗工車間。
車間是個很簡陋的平房,本以為鉗工全是手工活,應該很安靜,可還沒靠近就聽見轟隆咣當的噪聲。車間內很暗,機油味濃重,頂梁上吊著的白熾燈也是昏黃得不太亮。幾臺小沖壓機咣當當響著,機前坐著的工人靈活地在臺面上放著一張張鋼片,沖壓好一張又用叉子叉下來放在一旁,又放上另一張。人和機器融為一體,瞧著像相互間表演啥舞蹈。
我們三個小青工就同師傅學做磨具,就是按設計尺寸要求,把一塊挺硬的鋼片在磨石上磨成能沖壓的磨具。三個師傅,姓張的是這個車間的小組長,一個瘦削矮小的老頭,戴頂油膩的藍布帽子。他臉色蒼白,鼻尖有些紅。姓譚的師傅幽默風趣,方正的臉有些粗糙黝黑,眼睛大眉毛粗,瞧著有些英氣。姓楊的師傅總是把中山服穿得周周正正,風紀扣把粗大的脖子緊得血紅也不松一下。他每天都在磨具前輕輕地小心地把手里的活磨了又磨,半瞇著眼睛似乎陶醉什么事,又似乎與魂魄分離了,干活的只是自己的肉身。突然發出哈哈哈的笑聲把所有人都驚嚇一跳,才醒過來,用卡尺把磨具量了又量。瞧他們干活,我突然想起那個關于鐵杵磨成針的故事,當自己也在磨石上硯磨時,心里不斷地跳出: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一分一秒的日子就在這樣一下一下地硯磨中流過去了。
三個師傅像三座菩薩,坐在一根條凳上,面前站著三個小徒弟。張師傅正了正歪斜戴著的帽檐,灌了兩口濃墨一樣的茶湯,把釅痰吐在腳邊,踩在沾滿泥灰的解放膠鞋底下,揉了揉又擦了擦,才說我是這個車間的組長,本來收徒只有他們兩個師傅,可你們來的是三個。我只好也帶一個。我們都是很嚴厲認真的師傅,對想學技術的我們會客客氣氣,對不想學又想混日子的,我們不會罰你這罰你那,只想一腳踢你的屁股,說一個字:滾!
他一說,譚師傅就歪著腦袋笑,說你叫人家朝哪里滾?都是找飯吃的,滾到你家里,讓你老婆用酒用肉養著?張師傅也歪著腦袋,嘿嘿笑了兩聲,很嚴厲地喊了一聲譚狗兒!你怎么老跟我刺著,惹你了?我這是在教育徒弟!譚師傅也笑起來,說你教徒弟就教嘛,怎么喊人家滾。瞧瞧你把徒弟們嚇得臉都白了。
其實,我們的臉正燒著一團火呢。張師傅摸出一張紙,說誰帶你們,領導都定好了。我帶黃三,譚狗兒帶唐大,老楊帶王二。好了,有啥事你們各自找自己的徒弟娃兒商量去,我要去擠個牙膏。說完就放下茶杯,把棉襖披上出去了。
我不懂他說的是什么,就一臉的迷茫瞧著譚師傅,他哈哈笑得很響,說那是張師傅的好習慣,開會一講話,就想上廁所。擠牙膏就是屎脹了,想擠出去。哈哈,我和三個徒弟都笑起來,想想他說得多生動形象呀!
姓楊的師傅一言不發,也不理睬自己的徒弟,回到工作臺拿起自己磨了一半的磨具,又瞇上眼睛在磨石上輕輕磨起來。邊上沖壓機旁的幾個女工開始議論起來,老楊呀又開始做夢了。他就是這樣,拿起磨具就開始做夢,又在夢他新娘子了吧。哈哈,放在成都家里那么久,又不用,不曉得人家餿不餿呀!不餿不餿,老楊是有文化的,讀過高中的。人家女娃子是追著他的,千里萬里都香得很。老楊師傅瞇著眼睛肯定聽見了,嘿嘿嘿笑起來,腮幫上都放出紅艷艷的光來。
譚師傅瞧瞧讓陽光烤亮了的窗戶說,太陽出來了,我們去太陽壩下說話去。他笑了,說太陽壩下說話才亮得開。
陽光烤曬的墻根下蹲了許多人,瞇著眼睛享受陽光烤曬的溫暖,譚狗兒端著茶杯一來就叫,霍霍霍,你們社會主義勞動盡曬得舒服呢!所有人都咧開嘴笑得舒坦,牙齒閃耀著一片白光,都說,曬吧,曬夠了再去干活。
剛來第一天,我發覺這個廠的工人每天干不了多少活,差不多都在混。按他們說法,累死累活都掙一點點稀飯錢,不如把力氣留到晚上陪老婆玩。車間外曬太陽叫作社會主義勞動盡曬,車間內打牌吹殼子.叫勞動互助,技術革新。
其實,一個廠子再小,都是一個社會,同外界一樣,有天也有地,也有流水與颶風。那段日子,十七八歲的我已經學會了沉默,不是變得老氣橫秋,而是只想把眼睛和耳朵變成一個張大的口,心變成一只巨大的袋子,把看到的聽到的所有都裝進去,封起來。隨著歲月的釀造,不知道會釀成什么味道的酒。任何時候我都很少說話,師傅也覺得我太老實,嘴也笨拙,因此從來不讓我去出頭露面,只是叫我和他一樣,老實地在一塊小小磨石上,把一塊小鋼片磨成沖壓的磨具。
3.我們的師傅
我的師傅姓張,平時總是板著一張臉,說話嗓門很大,話很少,說出來的話卻像拳頭,一下一下砸在別人的頭頂。他總是叫我看他手上的活,別問三問四。他說,別瞧你讀過不少的書,我說出來的東西你也聽不懂,不如用眼睛瞧清楚點,我是怎么干活的。我瞧他忽而輕忽而重地在磨石上磨東西,用油標卡尺量量,又輕輕地磨著,心里便一遍又一遍冒出“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的話,當然從來沒有說出口,因為我心里冒著冒著就忍不住笑出了聲。他停下手中活,眼睛一瞪,我清晰地瞧見了他眼眸上一條條血絲。他說瞧仔細點,別東想西想,你想不出來的。好活是練出來的,巧在手上力氣的拿捏,輕時像水面上飄過的霧氣,不留一絲水紋。手上拿捏好了,你娃娃就可以出師了。
有時,大家正埋頭干活,他一聲開會了開會了!又一臉嚴肅叫所有人圍坐在機油味濃重的木凳上,嗓門大得像吵架似的講起來。
譚師傅悄悄對我說,他講話時你就把眼睛閉起,耳朵里便哇啦哇啦響起來,很像狗叫。我閉眼睛聽,又忍不住笑起來。譚師傅說,別瞧他在這里兇,他回到家里畏縮得很,他家的瘋子一說話,他嚇得連咳嗽都不敢。當然了,他有時也會耍些娃娃的脾氣,來逗他家的總是疑心重重的瘋子。瘋子就是他老婆,總是疑心她老頭兒有外遇了,時常跟蹤和偷聽,搞得他也神神戳戳的。有幾日,他與他家瘋子為啥事吵架分開睡了,說是分只是一間屋子里用一張布簾隔開,兩張床鋪的呼嚕聲和放屁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張師傅便在隔壁裝怪了,他故意裝出女聲哼哼唧唧地說話,逗瘋子來偷聽偷看。他屁股把被窩拱得高高的,像是真的偷了個人。瘋子氣極了,出門叫來許多人來捉奸,拆下布簾,只見張師傅穿得周周正正坐在床鋪上,說我正在練氣功,哪里偷人了?真的是瘋子喲,幻聽幻視,該送到瘋人院去治治病了!
譚師傅是個散漫樂觀的人,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紐扣只扣一半,露出汗浸得變了色的內衣,黃色軍帽扣在頭頂,棱角分明的臉也有些病態的姜黃。臉上很少有死板的嚴肅,笑起來濃濃的眉毛也像翅膀似的抖動,眼睛里就放出喜悅的光來。他愛端個搪瓷茶杯見熱鬧就湊上去,或吹牛或下棋或打牌都愛湊。每天總是樂哈哈的,好像從來就不曉得啥叫苦和痛。他的老婆不知為啥讓別人叫作殼子,總是紅著臉恨他愛說些大話,怕讓當官的聽到了給穿小鞋子。他把鞋脫了,露出破了口子的襪子,足趾淘氣地晃動著說,什么樣的小鞋都來吧,我都給它捅破個大口子。徒弟唐大跟著他簡直樂開花了,說跟著譚師傅干活一點也不累,天天都開開心心的,一個月不到自己也長胖了。哈,心廣體胖嘛!
是那樣的,好多次我去譚師傅家里找唐大,都見他們圍著一張桌子甩撲克牌,臉上沾滿了廢報紙剪成的長條胡須。譚師傅的小女兒燕燕趴在唐大背上,抓著他的頭發玩,把一根紅絲線扎在他的頭發上,還插上了一朵塑料花,瞧著哈哈哈地笑。
譚師傅好玩,可干活卻認真極了。他腦袋也靈活,最喜歡蹲在一臺新安裝的機器下,仔細地瞧,也把一個個零件拆下來,然后用油紗布擦拭得發亮,又一件件安裝上去。他說,自己就喜歡修理機器,可是廠里戴官帽子的看不見,讓他在鉗工車間的磨刀石上磨時間。當然,好幾年后他真的如愿了,調到了汽車隊里修理汽車去了。
譚師傅摘下手套,指頭拈著磨具在磨石上磨時,我瞧見了他的手指頭驚得差點喊起來,他的食指短了一大截,中指拈著食指習慣地高高翹著。他說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在我們沖壓車間里干活,手指頭不掉幾根才奇怪呢!你去沖壓機旁瞧瞧那幾爺子的手指頭。
沖壓機旁的大媽大姐們聽見了,都把手套摘下,讓我瞧她們的手指頭,好幾個人都是殘缺的,瞧得我心驚肉跳起來。
有一天,張師傅見有一臺沖壓機空著,機上的師傅請了幾天假,可沖壓任務又有一大堆,就叫我去頂著。他教我,左手戴手套拿錫鋼皮,右手拿叉子。左手把錫鋼皮放在磨具上,沖好后右手用叉子把鋼皮叉下來,左手右手要協調好,算準機子轉動的時間,要集中精力去做,沖好了碼成一堆。他邊講邊做,人和機器融成一體。手舞著機器轉著瞧著很容易也很好看,讓我上機時,心里卻膽怯起來,想起那些師傅們被機器沖壓掉的手指頭,連錫鋼片都不敢去摸。張師傅怒了,說你害怕個啥呀!還是個小伙子,膽子這么小。專心去做,傷不了你的。我也像他一樣去做,左手右手慢慢協調起來,也沖壓好了一大堆。可做著做著,我又擔心起來,怕一不留意就把手指頭遞上去了。我想,干脆做點嚇人的事,他就不會讓我干這樣的活了。我悄悄地趁別人不注意把手套的指頭放在沖壓磨具上,咔嚓機器發出怪聲,所有人都驚得抬起頭,關掉了機器跑過來,以為我傷到手指頭了。我卻故意抱著手在機器旁發呆,像是嚇傻了。張師傅跑過來問我怎么回事,我顫著嗓子說,剛把錫鋼片遞上去,機器就壓了下來,手沒跑贏,手套掉在上面了。都咂著舌頭說,好險呀!手套的指頭壓壞了幾根,磨具肯定就報廢了。張師傅下了磨具說,好不容易磨好的又打壞了。他恨了我一眼,說你別上沖壓了,壓掉了手指頭我不曉得咋個給你爹媽交代。
我一遍遍給他道歉,心里卻悄悄地松了口氣,終于安全了。
王二的楊師傅每天都穿得周周正正來上班,沖壓機旁的大媽和大姐們都在笑話他,每天手都要一遍遍洗得發白了,才來車間磨磨具。你看你看,那些大姐大媽們又在議論,他又在太陽下瞧他的那雙手,細細白白的發著光呢!他肯定是想新娘子了,是啊,剛結婚就弄到這鳥不屙屎的地方來了。楊師傅還是愛做夢,手里的磨具磨著磨著眼睛就瞇上了,臉上漸漸染上了啥喜事,獨自笑開了,嘻嘻嘻嘻。有時笑得自己都合不攏嘴來,沖壓機旁的人都停下了活,瞧著他問,又夢到和老婆干事了?他的臉就紅了,透亮透亮的。后來,他聽說我們三個小徒兒都是讀過高中的,就來了興趣,見到我們走攏來會停下活,蹲下來用粉筆在油膩膩的地板上寫一長串數字題,叫我們算。其實很簡單,我不用一項一項去算,心里就冒出答案來。如果我把答案說正確,他就很不高興,臉色陰得像要下雨。如果我們老也解不出,他就快樂得撮手心,然后把我們撥開,自己蹲下來一項一項地解,邊解邊哈哈大笑。旁邊的大媽們就說,人家是高中生嘛,是知識分子嘛,不然他老婆如花似玉的,怎么瞧得上他呢!他就更得意了,脖子硬了,胸脯也挺得高高的,眼睛瞧誰都望在天空上。譚師傅就說,別理他,人家只會瞧天空上的云,瞧不見地上站著的你。
幽默風趣的師傅,也讓我們每天都過得非常愉快。記得那時廠里流傳個故事,只一會兒便在所有車間里風傳,到處都聽見哈哈哈的笑聲。沖壓機旁的媽媽們說,譚狗兒師傅,你要把我們淚水都笑出來了。
那天,譚師傅在下班后,就在機油筒里倒了一酒瓶子機油,想帶回去洗洗跑得臟兮兮的自行車,剛倒滿一瓶,戴鴨舌帽的何廠長就闖進車間的門,譚師傅忙把瓶子包在衣服里。何廠長吸了吸大鼻頭,說嗅到一股酒氣。譚師傅把瓶子抱在胸前,很神秘地說,剛在南郊供銷社打了瓶白酒。何廠長鼻頭更紅了,說我嘗兩口行不行呀?譚師傅把瓶子抱得更緊了,說這怎么行呀,下午家中有客來,殼子在家里炒了菜,就等這瓶酒了。廠長咽了口唾液,說只嘗兩口,我幫你品品這酒釀得好不好。他咂了咂舌頭說,我曾在酒廠于過,最會品酒的等級了。譚師傅說不行,這酒不能揭蓋子,香氣跑了就成劣質酒了。何廠長抱著他,一再地央求,說只喝兩口好不好?最后,譚師傅把瓶子遞給他,還揭開了蓋子。不曉得為啥,那陣子鼻子比狗還尖的何廠長竟然沒有嗅出機油的味道來,廠長瞇著眼睛一副沉醉的樣子,接過瓶子就狠狠灌了一大口,舌頭還沒彈,就大叫起來,啥酒呀!你想用毒藥來害我呀!譚師傅哈哈哈笑得喘不過氣來,指著他說,廠長,是你自己要喝的,不是我硬要你喝的!何廠長蹲在墻角哇哇哇地把腸子里的綠水都吐干凈了。
我和唐大問過譚師傅,真有這么笑人的事嗎?譚師傅說你們去問何廠長,他腮幫子和耳根子都會發紅的。旁邊的大姐大媽們都說,譚狗兒,你把廠長得罪了,看你還想在廠里混日子?譚師傅說,我早就不想在這里混了,想去車隊弄汽車玩,他又死壓著不放。
4.我領到工資了
我領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盡管學徒工只有十八塊,我還是高興得睡不著覺。畢竟是我用自己勞動的手掙的錢。家里也不要我的錢來補貼家用,叫我在銀行開個戶頭存起來。那時,我就在銀行一月存十塊,剩下八塊來零用。
我也知道了,鉗工車間技術最好的兩個工人被借出去了,一個姓曾,由于耳朵聽覺不怎么好,都叫他曾聾子。據說是小時得病用錯藥,造成聽力減弱。瘦瘦小小的,眼睛很大,一看就是很聰明的樣子。他很少說話,別人說話,他都是瞪大眼睛瞧著你的臉,好像聽懂了,其實啥也沒聽清,就一句話不說只是笑。他很愛鉆研技術,再復雜的活讓他做,都能做得很好。廠里就把他調去搞技術革新了,同那些讀過大學、中專的技術人員們一起搞創造發明去了。曾聾子是個很善良的人,廠里的老人們叫他幫忙,他都會無怨無悔去幫。
另一個姓王,有時又叫他賈師傅,是個帥極了的小伙子,高個子,帥氣的臉和活靈靈的眼睛,都很惹女人們喜愛。他卻對這些不理不睬,只喜歡埋頭做自己的活。他那時被隔壁的拖拉機修理廠借去搞機修去了,很少回車間來。我見到他一次,是早早地在車間里敲一塊大鐵皮,他仔細地裁剪敲打,鐵皮就敲成一個圓筒子。他說,我只做一會兒就走,不會耽擱你們干活的。譚師傅就笑,說啥子喲,你是我們的稀客,做好了再走吧。他嘿嘿笑得很憨厚,說做不了多久。他是為一個朋友做一個鐵皮火爐子。
他敲好做好后,真的是個漂亮的鐵皮火爐,那時康定小城流行的樣式,比街上賣的還漂亮,我佩服極了。我問過他,為啥子一會兒姓王,一會兒又姓賈呢?他臉紅了,嘿嘿笑著啥也沒說就收拾好桌子上的工具走了。當然,我也聽別人說了,這個小伙子真的不簡單。
他姓王時,是個表面老實卻暗藏狡猾的技術工人。姓賈時,更是暗藏了好些讓人猜不透的家世秘密,只要有人問起,他光鮮的臉頰上常常露出些苦痛表情。他不說,廠里的人就都去猜想,到處打聽,隱私成了傳奇。聽有位姓張的沖壓機大媽講,她和他親媽很熟,那是個出身不怎么好的漂亮女人。小王師傅的親爸是個部隊的軍官,可能因為親媽的成分不好影響了他的政治仕途,就在小王師傅生下來不久就與親媽離婚了。親爸一直仕途順當,升到了省級高官。小王師傅長大后,一直對這個親爸耿耿于懷,偷偷去找過他。據說親爸早有了新家,他去那兒怎么樣,他從來不說,卻仇恨別人再提親爸家里的事,大大的眼睛內汪著滾燙的水,牙齒咬得很緊。
車間內有一臺沉默許久的大機器,張師傅說那是臺液壓機,專門用來壓那些沖壓好的錫鋼片的。機器在車間內頂天立地,像個魁梧高大的巨人,很像那時報紙上常常夸贊不夠的萬噸水壓機。張師傅一臉傲氣地望著那臺機器說,它雖說不能壓縮萬噸,可幾百上千噸的精鋼也能壓縮成一張紙片。當然,沒有誰開動機器試過,機器臺面上沾滿了灰塵也沒有誰去清洗。張師傅說機器是大漢兒負責的,大漢兒的機器誰敢動?就是廠長動了都會惹一身的麻煩。我聽不懂他說的話,也不知道他說的大漢兒是誰。
譚師傅說,大漢兒個子很高,到鄉下討老婆去了。走了好久了也沒回來,婚假早就到了,可能太舍不得了吧。哈,大漢兒人憨直傻笨,做事又挺犟。他愛說小時候放牛,啥也沒學會,就把牛的犟脾氣學會了。
發工資后好像人人都變得闊氣了,休息日都穿得周周正正去逛街了。那時,沒有麻將,打撲克牌也禁賭,手里有些錢就發癢,就想找個好飯館海吃一頓,或扯幾尺布去做一身衣服,再穿著新裝去照相館照個妖精照。那幾天,從廠區宿舍樓旁走過,處處都會嗅到炒肉香。這個時候,鼻子最尖的就數何廠長了。沖壓機旁的大媽們對我說,你信不信,這個時候何廠長的鼻子比狗尖,誰家剛剛炒好肉,揭開酒瓶子,他準敲開誰家的門。是的,那些吃肉喝酒吃得滿臉通紅的人家,何廠長的鴨舌帽準在里面晃動。譚師傅也愛說,別瞧姓何的肚子里沒多少貨,手里的技術活也拿不起來,老天爺卻給了他一個靈敏的鼻子,嗅覺靈敏得很。吃欺頭占便宜他比誰都行。
何廠長沒干多久就調走了,據說同生病的老婆回老家去了。廠里的生產由精工車間的孫主任負責。年輕能干的孫主任真的是做廠長的好料,他是本地的藏族,又在軍隊干過,做事很干脆,從來不拖泥帶水,也討厭只說不干的人,誰在他面前說奉承話,他的眼睛就會暴怒地冒出火星來。他升廠長后,就更是說話算話,把廠里的生產氣氛搞得火爆爆的,再沒有天天拿個茶杯杯,蹲在墻根下勞動盡曬的人了。
據說,他當了廠長,依然拿著二級工的工資,還要養活兩個兒女和一家人,卻一點怨言都沒有,每天都在吆喝著叫大家干些像樣的大事來。
第一件大事,他拉起一班人,有分到廠里的大學生,有技術高超的工人,成立技術革新小組,研究和生產真正的牧業機械。就從割草機開始。他們是怎么研究,參考了什么,我不清楚,只知道在廠的圍墻邊開了一片地,種下了牧草,以后就是試驗割草的地方。我瞧著青嫩的草芽冒出來,像麥芽一樣生長成一片青綠,在陽光下肥嫩肥嫩的,開出一片白色的小花朵。
那個時候,我們鉗工車間和電機車間進行了合并,因為都是做電機的,就叫電機車間。主任是個中年女人,姓李,人長得端莊周正,臉很白,笑起來就更白了,會閃耀銀色的光來。廠里人都叫她李麻眼兒,我很奇怪,她瞧著還有些漂亮,怎么取個這樣難聽的名。沖壓機旁的大媽悄悄對我說,她得過天花,你沒瞧見她的臉呀,麻子點點多得很。有次車間開會,我在淡淡的燈光下,看清了她蒼白的臉上和秀氣的鼻尖上,是有一些坑坑洼洼的東西。不過,她是個說話做事都干脆爽快的女人,一點沒有成都人那種愛繞著彎彎說話來氣死人的樣子。穿著打扮也簡單樸素,干干凈凈,留著齊耳短發,挺胸仰臉的樣子總讓人想起電影里那個女領導江水英。她男人也在廠里,姓雷,是個八級技術工。在這個高原小廠里,可不得了,不瞧他樣兒,說出來就能嚇得你低頭。據說他曾經是一個兵廠里的技術工,八級呀,給一堆爛鐵,就能敲打成一艘軍艦來。在我記憶里,他個子很高,短發方臉,眼睛朝外鼓著,瞪大時生怕眼珠子會彈射出來。一臉的嚴肅,很少笑。那時在電機車間里管技術,監督好幾個男女工繞銅線做電動機。
日落黃昏時,兩口子常在廠門外那條公路上散步,踩著夕陽,也踩著親密的人影,走著走著,像一對新婚的戀人。
記得我第一個月的工資,就是李主任裝在一張厚皮信封里交在我手上的,十八塊五角五分。她說我比唐大和王二都多五角五分,那是因為我是全勤,他兩個缺了一個下午沒上班,也沒請假。
5.聶眼鏡
待了好幾個月,我終于知道這個小廠的職工大多來自成都的一些街道小廠,主要是鐵器加工、機器修理和保養等等。街道小廠差不多就是小作坊或小鐵匠鋪,沒有編制。到這里來,說是支援高原建設,主要還是想進個國營廠,有個正式編制端上國家的鐵飯碗。另一些來自部隊轉業,大多來自農村,也想在城市有個正式工作。還有一部分是當地孤兒院里的孤兒,都是挺老實的孩子。
成都來的大多是帶著老婆孩子一大家人,成都人嘴里都嘰嘰喳喳的油滑,聰明能干,吃苦耐勞,把小日子過得溫溫暖暖。部隊下來的都是精力強旺的小伙子,住下來后眼里壓抑很久的欲火就燒了起來,火辣辣地盯緊了那幾個長得水靈漂亮的孤兒們,據說幾個人為搶奪最漂亮的還差點動刀殺人,最后最漂亮的還是被那個綽號叫麻瘋的搶走了,據說并不是麻瘋力大有狼性,而是讓女孩子真心瞧上了,在挽著袖子準備打架搶奪的人面前,女孩子手提一把菜刀用身體護著麻瘋,說誰傷麻瘋一根汗毛,手里刀就不會對誰客氣。女孩子漂亮的臉冷酷極了,想打架搶人的都不敢動了。不久,她就請來所有想打架的喝喜酒。我見過那個女孩子,確實美若天仙,見人總是平靜溫柔地笑,很難相信她有冷酷嚇人的時候。而叫作麻瘋的也是個白凈漂亮的小伙子,腰背筆挺地邁著軍人的大步,手里提著漂亮老婆的大包,兩人在廠里走進走出,瞧著都覺幸福。
廠里還有好幾個大學生。那個年代里,大學生都是硬分配來的,管你是高才還是低才,學的專業適不適用,有個廠子而且還是最需要鍛煉人的高原,沒有人脈關系的或成分不怎么好的,就硬塞進來了。有上海的、東北的,大多數還是成都的。學的專業就雜了,學數學的、機械的還好,還有學地球物理的和核工業的,來到這個掛不上號的小廠里,安心地就把啥都忘光了,曬太陽混日子嘛,端個茶杯混一天就一天。還有夢不醒的就苦了,每天都陰沉著臉,硬起脖子昂著頭,咬緊牙齒誰也不理,像是高傲得誰也瞧不起,其實是心里的酸苦說出來誰也聽不懂。
廠里就有個姓聶的眼鏡,他的悲劇故事讓多少人唏噓。
我進廠子時,聶眼鏡已經魂歸雅拉雪山頂上的那片金色陽光了,他的故事也讓人講成一個傳奇了。每次我從拖修廠靠折多河旁的那排小樓房前走過時,都有人指著二樓那扇緊閉的報紙裱糊著的窗子對我說,那就是聶眼鏡的家,前幾天他老婆還住在那里,還看到她牽著小兒子,拎一個空茶瓶去廠食堂打開水。小兒子與她一樣臉上都是浸了寒霜似的冰冷,很可憐。
我輕輕一推他家的木門,就大開了,屋里空蕩蕩的啥也搬空了,留下一地的破紙廢瓶罐。天花板上圍繞大燈泡吊著的一個個小皮球還是吸引了我,小球上涂著各種顏色,寫著火星、水星、木星等字,還有一個藍色的地球,很仔細地畫上五大洲四大洋的圖樣,標著國家的疆界和大山大河的圖樣,就是一個縮小的地球儀。哦哦,我瞧得張大了嘴,他是把自己的天花板弄成了一個銀河系,那盞大燈泡就是發光發熱的太陽吧。我手指輕輕一彈小地球,地球就飛彈起來。真不愧是一個學地球物理的大學生。
可惜呀,讓人隨便玩弄一下手指頭,就弄到這個鳥不屙屎的地方來了。
那個年代,知識真的不如一堆垃圾,可見他內心的抑郁和苦痛。廠里人卻不這樣說,都說聶眼鏡做事認真極了,只要是與技術有關的活,他都要悶聲不響地研究許多天,不研究出新法子不放手。他年年都是先進工作者,獎勵的茶杯擺了一大桌子了。可他依然喜歡看地圖,大大小小的地圖貼滿了墻壁。他不曉得從哪里找來了康定及四周的地形圖,還有一些模糊不清的航攝圖片,就用紅筆在上面細細地描著畫著,重要的地方標著紅點,那是他想去瞧的地方。特別是雅拉雪山腳下的雅加埂,那里有條隱藏在草坡杉樹林和草海子旁的茶馬古道,他用紅筆仔細標出來,順著紅石灘的那條小河,可以直達瀘定磨西古鎮,有幾個他的同學下放在那里。他興奮起來,就想翻過去瞧瞧。他翻出了當學生時用過的登山包,裝了幾本平時愛讀的書,幾件衣服和食堂里打的干饅頭,一個裝滿開水的水壺,只對在燈旁打毛線衣的老婆說,他想爬爬對面的山,就走了。
一整天他沒回來,天黑盡了也沒回來。他老婆也不急,想他當學生時就愛一人出去爬山,有時一天,有時要好幾天。可在大家急得四處尋找時,他悄悄回來了,把茶瓶里的水喝飽后才說,山里的風好涼爽,樹林子里流出來的清泉水好冰好甜。
那天,他翻越雅加埂,沒遇上兇險的事。一路上風景都美得不忍眨眼。峭巖怪壁,滿山古老的云杉冷杉,夾雜成片的樺樹和松柏,比那些山水畫家筆下的畫還要美。他沿著雪山流下的潺潺溪水朝下走,茶馬古道也清晰起來。他還在一個三石灶旁燒了一堆火,在軍用水壺里放了些茶葉熬了一壺濃釅的茶,就著熱茶水吃了干硬的饅頭。聽著清脆悅耳的鳥鳴聲,他樂滋滋地笑了,說神仙也沒我過得快樂。走過一大片耀眼紅石灘時,他后悔自己沒有照相機,沒能把這樣神奇的東西拍下來。到了磨西古鎮找到他的同學后,他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人也興奮地把翻山見到的講了整整一夜,還告訴同學,啥時也翻山走一走,去他康定的家做客,肯定一輩子難忘。
那是他第一次翻越雅加埂,是在大自然生機勃勃的春夏之交。哪知道他第二次翻越雅加埂就出事了。
那是秋冬之交的十月,本是這片高原山野最絢爛美麗的季節,山林草坡都像孔雀開屏亮出它的美顏。聶眼鏡也樂瘋了,用借來的相機咔嚓了夠,一點也不心疼費盡心思才讓人從成都買來的膠卷。累了,他剛想在溪水旁坐下吃幾口干硬的冷饅頭,寒冷的風就在黑霧籠罩的樹林里呼嘯起來。他背心的汗水也漸漸凍硬成冰,手也僵硬了,想快點趕路,翻過山口,穿出森林找個人家暖暖身子。
雪飄落下來,越來越大,他連地上的路都看不清了,只有摸著樹干走,越走越暗,眼前啥也瞧不清了。森林似乎是海水的最深處,耳旁的風聲像海浪一般地呼吼,他還聽見野狼的叫聲,聽起來像是餓了很久的野狼。夜越走越深黑,積雪也淹沒了腳踝,越來越難行了。他知道自己迷路了,有些懼怕了,想找個巖窩子燒堆火來抵御野狼和寒冷。
他聽見了嘩啦的水聲,就朝流水的方向走去。順著河水下流的方向走,肯定能找到人家的。他想。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踏空,那看起來是一片開闊的平地呀。一腳踏上去就順著松動的雪朝下掉去。野狼的號叫與風聲攪混在一起,更加刺耳了……
在家里等了他好幾天的妻子有些急了,打長話找聶眼鏡在磨西的同學,才知道他根本就沒有到那里。她告訴了廠里和派出所,就組織了一隊人去雅加埂尋找。雪太大,積雪也太深,根本就無法尋找,等太陽把雪曬化時已是一個月后了。有獵人在離溪水不遠的懸崖旁發現一堆讓野獸撕咬過的人骨和帶血的破衣爛衫,就報了警。他們在林中又尋找到了一些東西,拿回來讓聶眼鏡老婆辨認,她一眼就看見了摔碎的手表和一串鑰匙,咬緊牙齒忍著啥也不想說只是搖頭,又蹲下來雙手捂緊臉痛哭起來。那就是聶眼鏡的東西,鑰匙輕輕松松就把自己家的門打開了。那堆讓野獸啃食光了的骨頭就是聶眼鏡。
我只見過聶眼鏡老婆一次,那天我從她搬空了的家門前過,看見一個穿深紅燈芯絨外套的苗條秀氣的女人讓幾個穿工裝的女工圍著,她用傷心的腔調講著她的聶眼鏡,講他那么怕冷,冬天屋里不燒火爐子就咳嗽得喘不過氣,被窩里得給他塞兩個暖水瓶,那是她找朋友從醫院里找的耐溫的大瓶子呀,把被窩暖燙了他才愿縮進窩睡覺。想不到呀,他卻死在那么寒冷的雪窩子里,想想那夜里他是怎么過的呀!她又傷心得哭泣了,周圍的人都在勸說她。都說聶眼鏡有福氣,人長得傻模傻樣的,卻找了這樣個漂亮秀氣又善良的女人。
陽光剛剛灑在房屋前,濕潤的泥土里有濃烈的氣味蒸發出來,味道怪怪的。我瞧見聶眼鏡的小兒子,站在人堆旁一言不發,頭高昂著,眼睛里有股冷光,像個小大人。
6.三個學徒
我們三個徒弟娃兒,最大的唐大也剛滿二十,我剛走到十八的門檻上,心里卻有了長大成人的感覺了。唐大總愛說自己是高干子弟,其實他父親是旁邊拖拉機修理廠的廠長,他自信滿滿的,每天臉上都放著新鮮的光亮。他見我每天都抱本書藏在工具箱背后讀,就甩著冷眼說,他就看不慣讀書的,現在書有個屁讀頭,除了傷眼睛。他眼睛不大,總愛細瞇成一條縫,把傷眼睛說得很重,眼珠子就在細瞇的眼皮下調皮地動著,我瞧著總想笑。他從我手里奪下書,看也不看就扔到油膩斑斑的工具桌子上,對王二說我們找譚師傅耍去。
王二強壯憨厚,把一頂黃軍帽戴得端端正正的,說話前愛嘿嘿笑兩聲,圓圓的臉更圓了。他父親是汽車十七隊技術最好的司機,總在外跑運輸,很少待在家里。他說自己父親就是一陣風,在樹枝上搖晃幾下就不見了蹤影。他從小到大都很少和父親待在一起過,總是見母親坐在昏暗的燈下為父親縫補穿破了的棉衣褲,說縫補好后父親就會回家了。父親回來坐在飯桌前吃飯喝酒,然后把吃空的碗一推,說走了。他披上母親縫補好的棉大衣就把汽車弄得轟隆隆響,頭也不回地走了。小王二總是透過窗玻璃瞧著遠去的父親,想自己快些長大,也像父親一樣開上大汽車,去他從來沒有去過的遠方瞧瞧。
唐大總愛說我像他的那個書呆子弟弟,他在南充老家讀書,從小就是老師眼里的紅人,學習成績好得讓父親講起來就像給菩薩燒多了香燒出了個文曲星一樣。我卻慚愧地說,我不是啥文曲星,最多是《水滸傳》里的那顆天英星花榮。看《水滸傳》時我就喜歡小李廣花榮,不僅弓箭射得準,還活得自由瀟灑。王二總說自己力氣大,總找人扳手腕,還常找鍛工車間打鐵的工友扳,說打鐵的力氣才大。如果扳贏了,他就笑得合不攏嘴巴。當然,他很少贏,也不垂頭喪氣,依然一副笑臉哈哈,逢人就講他跟鍛工車間的扳過手腕,并把肱二頭肌鼓起來給人瞧。
我們來到譚師傅家,那是幢立在小水溝旁的二層樓房,他家住在底樓。推開門,屋內煙霧騰騰的,幾個人圍一桌甩撲克牌,每個人臉頰上都貼滿了紙條胡子,每個人都樂哈哈地笑著。譚師傅老婆是個瞧著就很賢淑的成都女子,坐在旁邊專心打著毛線。他小女兒燕燕就不老實了,騎在老爹脖子上把胡子扯下來又貼在自己圓胖的臉上,也笑得忍不住。小燕燕那時很可愛,臉圓圓胖胖的,眼睛很大,眉毛很濃,像她母親。見我們來了,她就大叫我們的名字,很順口。
可能由于我們三人常常同時進出,廠里好些人就把我們認混亂了,常常把我叫成王二,把王二叫成黃三或唐大。我們也沒糾正,叫什么都應答,臉上燦爛地笑著。所有人都覺得新來的三個男學徒脾氣好,臉蛋笑得像花兒開放一樣。
這天一進車間的門,忙沖壓的張媽媽就對著唐大喊,你的女朋友來了,在車間里逛了一圈找你呢?唐大臉紅了,小小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子笑,說我曉得,在磚瓦廠水橋子那里撞見了。張大媽說怎么不帶到這里來呢?讓我們這些過來人幫你瞧瞧是不是個能過日子的。唐大就哈地笑了,說她害羞呢,在廠里逛了一圈就走了。
那個時候,我們年輕的心還沒有開竅,形影不離的伙伴里竟然有耍女朋友的,很好奇也陌生。我們問唐大,喂,女朋友真的有那么好耍嗎?他就嘿嘿笑,說她的媽媽和我的媽媽都是總段的,一個單位常在一起,就扯上線了。我問那你呢,還有她呢?他臉紅,說她常來我家,來著來著就和我好上了。
那個時候,我很奇怪,為何一個男人終究會跟著一個女的過,自己一個人不行嗎?我覺得自己一個人多自由,沒人管著的日子多快活呀。我才不會和一個女孩子好呢,聽著她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就煩死了。
我看見過唐大女朋友一次,是在他的總段家里。那時,甘孜州公路總段在將軍橋溜溜城那個位置,很大的一個單位,有好幾個操場樣的壩子,我們還混進去假裝總段子弟打過籃球。唐大家住在一幢兩層的宿舍二樓,還記得那個洗得干干凈凈的木樓梯,洗凈了污跡和殘漆,露出黃色的木紋,吸口氣都能嗅到森林里的木香味。唐大家的門虛掩著,我推開叫著唐大,屋里簡樸的木床鋪上坐著個穿深紅燈芯絨的女子,低頭瞧兩只靈巧的手指上正在鉤的彩色織物,兩條大辮子吊在胸前,一種嫻靜柔暖的美一下就讓我啞了,站在門邊不曉得說什么了。唐大沒在,她沒抬頭,說上他媽媽那里取東西去了,等會兒才回來。她沒讓我進家里坐,也沒抬一下頭,手指靈活地飛舞著,把彩色的線繞了又繞,鉤了又鉤,一張花網就在手里誕生了。
我扶著屋外的欄桿等了很久,唐大才提著一大包東西回來,他看著我說怎么不在屋內坐?我笑了笑,做了個害羞的表情。他推了我一把,說屋內是你的嫂子,有什么好害羞的。他推開門,屋內的女子也聽見了,正端起茶瓶給我倒開水。我看清了,是個豐滿白凈的女子,眼睛很大,笑起來臉更圓了。
記得車間里那幾個大姐大媽們都愛瞅著唐大開玩笑,問他啥時吃喜糖呀?唐大眼睛笑得瞇成了細縫,說我還是學徒,掙的錢還不夠自己填肚皮,供不起兩個人三個人。大媽們就樂了,說你爸那么大的官,砸一大堆錢你們一輩子都花不完。唐大就嘿嘿笑,說等等吧,人卻躲開了。大媽們就唱,等太陽等月亮,等到媳婦躺床上……
那個貧窮寡淡的年代,那個一杯熱茶一盤炒泡菜都是幸福生活的年代,我們三個小學徒像親兄弟一樣在這個高原小廠里進進出出,形影不離。雖說不到一年,我們離出師還早,就像鳥兒一樣,抖動剛剛長硬的翅膀,飛到自己的宿命之地,但留下的回憶都是溫暖的。雖說我們性格和志趣各不相同,誰也沒有見著誰的三觀不正而心煩。我們沒有爭吵打架,相互謙讓,誰的主意聽著合心意,就用誰的主意行動,哪怕那主意有些鬼有些異有些搞笑。
記得那時的冬天真冷,屋外鋪的雪曬幾天的太陽都不融化,夜風一刮就成了硬邦邦的冰。冰柱子從車間屋檐上吊下來,長長的拄到地上,和旁邊掉光了葉片的白楊樹枝攪在一起。車間里就更冷,呼口氣都成雪渣子。我們冷得受不了,就想著去偷精工車間炭箱子里的杠炭。干干凈凈的精工車間里,天天都讓炭火烤得暖融融的,讓我們羨慕死了。他們是廠里的寵兒,說是怕機器凍壞了,要用炭火烤暖和才好工作。我們車間坐一會兒,鼻子都快凍掉了,就想著偷炭。先讓我去偵察他們的炭箱子放在哪兒。我裝作去找人,在車床和刨床溫柔的哼唱里走著,瞅準了炭箱子在車間外的木棚子里。我們行動了,當然是在下班車間里沒人后,唐大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個大背篼,而且是關外用的那種尖屁股背篼,從精工車間炭箱子里刨了一大背,放進我們車間工具箱角落里。第二天,我們來上班,唐大早早就來了,燒了一個大火爐子,紅紅暖暖的炭火吸引著所有人來圍烤。張師傅吮吸著凍僵的鼻子進來,見我們都圍著火爐烤火,就說廠里發善心了,給我們發炭火了喲。我們就笑起來,說我們也要抓革命促生產嘛!
當然,精工車間杠炭失竊的事很快就傳到鉗工車間了,張師傅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很生氣,額上的青筋都隆起了,問我們是誰偷的炭?我們三個學徒都站起來說,我們不是偷,是借的。以后廠里給我們車間分炭時,我們會還給他們的。張師傅你瞧呀,這么冷的天,不烤烤火暖暖手,誰能干活呀!
張師傅想了想,也把手套摘下來,在火上烤起來,悄悄說,你們誰也別拿到外面去講。我對他們去說,炭是我表弟從關外雅江拉回來的,見我們車間冷,給我們刨了一點點。
我們三個小學徒都捂住了嘴巴,烤火的大姐大媽們笑了,說老張,你不把自己烤熱和點,晚上你家瘋子都會把你踢下床的!
一年后,唐大跟著內調的父親走了,據說后來也考上代職培養的大學。王二調到他父親所在的汽車六十二隊,在邛崍。我去了重慶讀一所師范學院,準備將來當一名教書匠。
7.記憶碎片
我得承認,時間流逝的步伐太匆忙,我來不及好好記憶,時光里的一切就變得陳舊模糊了。能想起來的都是殘破不堪的碎片,細心地綴補起來,像一件破碎布連綴縫補成的百家乞丐衣。此時,我也不怕獻丑,不怕由于記憶模糊把事情和人物弄錯,點點滴滴記下來,貼在天花板上,點上溫暖的蠟燭,瞧著真的很像云煙掩映的夜空里那些朦朦朧朧的星星,親切又神秘。
先在我記憶里出現的,是住在廠大門旁小屋子里的老收發王大爺,一個干瘦的老頭,面容蒼白像被誰吸干了血。戴頂毛線織的帽子,舊得看不清顏色,穿著不管冷熱都很少脫下的油膩斑斑的棉大衣。常見他早上提著個紅殼子茶瓶到廠大門外的污水溝旁,揭開瓶蓋子把里面渾黃的水傾倒進污水溝里,又舀些清水把茶瓶涮涮,提瓶搖晃著虛弱的身子走進小屋子里。好多人都說,王大爺有兩個茶瓶,一個紅色的是他的夜壺,晚上就把尿撒進茶瓶里,另一個綠色的才是他裝飲用開水的。害得我進王大爺屋子時,最怕的就是他倒水讓我喝,嗅著都有股尿腥味。他屋子里燒一大盆炭火,熬煮一大鍋牛肉湯,每天從門前過都能嗅到牛肉香。都說王大爺冬天開始時就買來一大堆牛骨頭熬在鍋里,他很少吃鍋里的肉,只在湯里添加蘿卜啥的,一鍋湯要熬到春天到來,暖風把冰雪融化樹葉吹綠,才買一瓶酒把鍋里的肉吃得精光。
那時,我常去他那里取車間里的報紙和信件,感覺到王大爺人很冷,蒼白無血色的臉比冰雪更冷,瞧我的眼睛里都像充滿了仇恨,只扔給我一句話,拿到你們的報紙就快滾,別待我旁邊煩!有人對我說,那是因為我是只公雞,假如是只母雞,王大爺就不一樣了。
有一天,我真的見到有好幾個女工嘰嘰喳喳地圍著眼睛笑成一條縫的王大爺,我從來沒有見過王大爺這樣笑,臉上的皺紋似乎快把蒼老的臉皮撐破了。廠里都傳王大爺的一些風流韻事,我都不太相信。不愛洗澡的王大爺身上有股怪味,我去他旁邊都能嗅到那種刺鼻的味,誰家女子再流也不可能與邋遢的王大爺風流呀!
還有個奇矮子,不知道是不是姓奇,都說他是川大學數學的高才生,在廠里繪零件圖數他繪制得最好,干凈清爽,很多地方還有獨創的新意,都叫他科學家。我一叫他科學家,他就擺手說一串NONONO,說啥科學家喲,能當飯吃嗎?能過好日子嗎?他現在只是一個生活家,也只想做一個生活家。他真的在做,一屋子的新家具全是他自己打造的,木匠活連真木匠都豎拇指夸贊。廠里好多家娶親嫁女都找他做家具,他也樂意,圓臉本來就紅彤彤的,開了花瓣一樣,笑得更紅了。他還能炒一手好菜,雞鴨魚肉在他手里弄一弄,就成一盤盤香噴噴的菜,色香味比餐席上的還好。他說自己是照著書本學的廚師,不正宗卻有個性。我吃過他用蘋果肉炒的回鍋肉,有種清香甘甜的味道,真的與眾不同。我們都說他干脆去開餐館,肯定會發大財。他笑著說,發大財不想了,只想做些好吃的讓老婆高興,兒女們喜歡,朋友們喝酒時能快活就滿足了。
就這樣一個樂哈哈的人,卻患了癌,人瘦成一根筋,再也不想做家具、炒菜了。后回了老家,就沒聽到他任何音信了。
我還想起那個廠區里陽光普照的下午,到處都充滿了沙土香味,翻砂車間砂盤場上吆喝聲和熱騰騰的霧氣攪和在一起,強壯的工人們光著膀子,把一提提紅亮的鐵水從爐子里提出來,傾倒進塑造好的砂盤里。砂盤里嗞嗞響著,一聲聲好了好了的叫喊,我瞅著他們簡直羨慕極了。旁邊鍛工車間里掄錘打鐵的聲音也響得很歡快。
后來,我認識了翻砂車間的幾個工友,他們大多是從孤兒院分來的。扎西、降措和桑珠三個最要好,常常嬉笑打鬧走在一起。開始,我與他們還比較陌生,見著面也只是點頭笑一笑。有一天,我下午回家很晚了,天已經黑盡了,剛出廠門不遠,我突然被一伙人攔住了,手電筒的光就在我臉上晃,我眼睛也不敢睜。聽見他們吵吵嚷嚷在說我偷了他們的什么東西,要搜查我背包。此時,有人把攔在我身旁的人推開了,我聽見是桑珠的聲音說,這娃娃是我們廠里的新工,看他老老實實的,怎么會偷你家的東西,弄錯了吧。降措也在那里,說別搜了,讓他走吧。我還是把包打開,東西一件件翻出來讓他們瞧。桑珠怒了,把包抓過來遞到我手里,說有什么好搜的,人家又不是賊。他們兩人護著我,從兇狠的人群里走出來,走遠了才說,他們掛在屋外晾曬的一串海椒讓人偷了,你怎么看也不像偷海椒的人,別虛!
從那天起,我對他們幾個孤兒院來的很有好感,覺得他們太有正義感了,想接近他們,可他們總是用熱乎乎的笑疏遠著我。
有一天傍晚,我吃完飯上街遛遛,正好撞見了桑珠,他一人面紅耳赤走在街上,我嗅到了他身上濃烈的酒氣,他緊緊拉住我,要我陪他找個地方喝酒。我看見他兩個褲兜里塞了兩瓶白酒,就說我不會喝酒,我還有事,不能陪他了。他使勁抓住我不放,我掙扎了好久才掙脫。
我離開時,對他說另外找時間,炒兩盤肉,找他喝。我不喝白酒,可以喝一點啤酒。他眼睛紅紅的,像有眼淚掉出來,沒理睬我就朝城外一處很荒涼的地方走去。那天,我根本沒想到他會出事,也沒想到他們三個孤兒惹出了很大的事。
第二天我才知道,桑珠投河自殺了。他是獨坐在河邊的一個大石包上,喝光了瓶子里的酒,脫了鞋子跳下湍急的河水的。尸首幾天后才在大風灣撈了起來。我才知道他們幾個孤兒回四馬橋的孤兒院看望老師,見旁邊的部隊軍械庫大門開著,就進去瞧,見墻邊堆著幾個木箱子,打開一個見整齊碼著好幾個手榴彈,就偷走了一口箱子。他們想找個日子去大渡邊用手榴彈炸魚吃。哪知道軍械庫彈藥箱被盜可是大案呀,報了警一下就查到了他們幾個在軍械庫門前晃過的人。扎西和降措都被抓了,當然供出了桑珠。桑珠怕極了,他從小失去父母后就怕坐牢,又不敢回廠里,東逃西躲,找不到地方了,就想到了投河。那天,他把身上所有的錢掏出來買了酒,喝完了,就又去買了兩瓶,想找個好投河的地方再喝。半路上撞見了我,又想拉個人去陪他,幸好我拒絕了。
他那天夜里吹著冰冷的河風,坐在大石頭上痛苦地灌酒,他瞧著逼近眼前的大山,聽著河浪的喘息,可以想象他心里刀割的滋味。當然后來,我也想起他硬拉我陪他去喝酒的樣子,背脊上涌滿了冷汗。
那時,牧機廠沒在河岸邊,拖修廠才在河岸邊。我們三個小學徒最愛去河岸邊瞧浪花,也不為了啥,就迎著河岸的涼風,唐大和王二吞吐著煙霧,我瞧著翻滾的白浪,要瞧很久很久。那時我想,這里的人為啥都愛說要死就去跳河吧,河里又沒有蓋子。難道這白色浪花下面真的藏著一條路,通往另一個世界?
更多的時候,我們車間里的工人最愛圍一爐火,烤冰冷的手套,吹閑殼子。那時的廠子愛政治學習,差不多每天都有半天來讀報紙,報紙讀著沒味兒了,閑殼子就吹開了。我最喜歡靜靜地聽他們吹,嘴巴緊閉不說話。他們簡單普通的語言生動有趣極了,常常惹得所有人都捂著臉笑個不停。那時腦子也靈,想記下什么就真的記下了,過了好長好長日子還能常常想起來。
下面是我記下的他們的一些閑聊,他們叫沖殼子:
“喂,你要退休了,該在廠里栽棵樹。”
“栽起哪個來守?”
“你每根樹枝上拴只猴子嘛。”
“各顧各,一根牛尾巴遮個牛屁股!”
“你有小九九,人家有大算盤!”
“是呀,你有七算,人家有八算。你有八算,人家不曉得不干!”
“我們都是牛屁嘴巴,厚厚的不會說話。”
“我是缺牙巴,說起話來不關風!”
“瞧瞧人家盡遇光生的,我倒霉盡遇刺笆扎手的。”
“我人老眼睛不花,看得到人家拉牛下山,還看不見人家引水上山嗎?”
有時,車間學習時,李主任會在念報紙前對打扮得干凈靚麗的陳姐說,來一段京劇《龍江頌》里的江水英吧。陳姐的臉紅了,喝了口茶水也不推辭就張嘴唱了,嗓音洪亮得像陰暗的天空突然撕了條縫,溫暖的陽光嘩啦啦灑了下來,整個暗黑的車間都敞亮開了。
多少奴隸未解放,多少窮人遭饑荒。
多少婦女受迫害,多少兄弟扛起槍……
有時是嬌小的卓瑪阿姐唱家鄉的民歌,卓瑪很害羞的樣子,說話聲音也細小,想不到唱起歌聲音像鳥兒一樣直直飛到高高的云天里去,那是把整個世界都凈化成綠色的天籟之音呀!想不到,我們這個小廠小車間還藏龍臥虎出人才。據說陳姐的老公就是康中校帥氣多才的楊老師,卓瑪在北京的父親是著名的藏學家,老公是群藝館的畫家。
更多的時候,大家圍坐在火爐旁打毛線嘮家常。記得有個矮小的女人,長個娃娃臉,卻是兒女成人的老女人了。大家都叫她幺姑,說她是個童養媳。我覺得好奇,問她啥叫童養媳。她說,她就是童養媳,嫁過去時,老公還在吃親家母的奶呢!她笑了,那時她也小,家里很窮,都快餓死了。媽就把她嫁給夫家了。從此,她就再沒見過父母了,也不曉得他們現在是死是活。她去了夫家,就埋頭干活,啥都干,直到老公長大了,就穿紅戴綠嫁了。她每天都一副快活的樣子,在沖壓機上干活還是坐在火爐旁打毛線針,手套都不脫下來。有一天,她脫下手套洗手,我才見到她很慘的左手,食指和中指都殘了好長一截,她也沒感覺有啥,說沖壓機傷的,當時很痛,她痛得哭了好幾場了,可是包好后,不痛了還得上班呀。家里有兒女還得養,光靠老公那點點錢是不行的。
記得冬天很冷,我的手套在磨石上磨破了,油膩膩地套在手上像套了個冰殼子樣,手指關節上都生滿了又癢又痛的瘡。她瞧見了,就把自己那雙有茸毛的手套硬塞給我,說我還是娃娃,手要用來寫字畫畫,凍壞了多可惜呀。她又找了雙油膩斑斑的舊手套,戴上后熟練地在沖壓機上忙著,說自己冷慣了,做著事就一點也不冷了。幺姑就是這么個軟心腸的好人。
還有保管室的王孃,說一口溫暖的山西話,不管我去領什么工具,都笑嘻嘻地把東西找出來,遞到我手上,再三叮囑要小心使用,別傷著了手。還有廠醫療室的肖醫生,她的玻璃茶杯里的茶葉最多只放兩根,像小魚小蝦似的在水面漂著。她說,只兩根提神養心完全夠了,泡多了濃了對人身體不好,特別是心臟不好。她是醫生,可能養生真的有一套,工人們不懂,都說她摳門。
在嚴冬哈氣成冰的早晨,或是夕陽在廠區小道上涂抹一片柴火一般暖紅的傍晚,都會見到老黃師傅拉著一輛裝滿工件或錫鋼皮的板車,默默地走著。他弓下身或直起腰,臉上都是一片樂哈哈的,瞧著任何人眼里都是一片溫暖。他嘿咻嘿咻走著,不時從肩膀上扯下毛巾擦一把汗水。廠里人都叫他黃牛,他也樂意別人這么叫,說自己就是一頭老黃牛,除了一身用不完的力氣,真的想不出能為廠里做什么事了。別人說,黃牛,你忘了自己曾經是最好的鉗工了吧,修理機器,磨制工件,哪個人能比得過你?他笑了,說做那些活不上癮,不如拉板車。我天天拉著板車,車里裝著大家需要的東西,真的爽極了,越拉越舒心快樂。老黃牛呀,不用來拉車干力氣活,難道還用來繡花呀!還不如殺了吃肉,哈哈哈。
他就這樣,挺立著強壯的身子,拉著沉重的板車,頂著刮來的寒風或迎著撲面的陽光,拉進了我的記憶深處……
8.那時的情感那時的愛
現在回憶那時太陽的色彩,得狠使一把勁,往記憶深處挖呀挖。不是人近黃昏記憶差,是那個年代本就是忽略色彩的年代,到處都是灰蒙蒙一片,很少有人去關注色彩,特別是有情感的色彩。
陽光有時昏黃有時慘白,有時暖和有時冰冷,灑在皮膚上癢舒舒的。從來沒有一絲一毫流淌進人的心里。人就像預防病毒抵制毒品一樣,抵制萬物生靈天性的情感,特別是人與人間最真摯的情感——愛。男女交往大多是冷冰冰的,隔著一米,近了就會被罵臭流氓。我們這些小青工,一進廠領導就一再咋呼,年輕人心思就該放到學習上來,好好學技術,別去搞些不正當的男女關系,把自己前程耽擱了喲!
他不說還好,說了就像把我們封閉死的那扇門嘩地推開了,對啥叫男女關系更好奇了。王二就對我說,往日跟女子說話都覺得沒啥,現在還沒開口心就怦怦怦地跳,像打槍一樣。
盡管壓抑,生活照常進行。而小小的我依然是個旁觀者,在那個時代,對眼前發生的事,依然蒙昧和不理解,甚至暗暗地感到恐懼。也就被別人當作了工具,也傻乎乎去做了工具該做的傻事,而且給別人的傷害一點沒有感覺。
那時的廠團支部書記是個圓圓胖胖的女孩子,走哪里都挺胸昂首,臉蛋紅撲撲的,像個女干部模樣。開會說話都是端正得不能再正的大道理,愛講我們青年人就該正直上進,別讓社會上歪邪的東西侵蝕。她好像最討厭男女間的親密,假如誰跟誰走近了說說話,她都斜著眼睛恨別人,對他們一臉的不屑。記得有一次,有個臉皮挺厚的小青工悄悄走到她背后,把手里鼓滿氣的空煙盒子攤開,啪地一扇,嚇了她一大跳。她回過頭臉都氣白了,小青工紅著臉說,我就是想扇扇你。她氣昏了,嘴唇抖動話也說不出來,紅撲撲的臉一下就煞白了,身子也軟癱了跪在了地上。旁邊的人把她扶進了醫務室,說別理睬那個人,那就是個臭流氓。她緩過氣來后又抱著臉嗚嗚傷心哭起來。
我認識那個小青工,在翻砂車間,也是孤兒院來的,長相清秀,愛笑愛跳愛唱歌,挺活潑的。也是個挺熱心的人,誰有事叫他搭一手,他出力出謀出財物,一點怨言都沒有。那時胖胖的團支書為了表現,要求去了翻砂車間,干那些累人的活,干著心里也很煩。小青工就悄悄靠近她,幫她把臟活累活都攬著干了,還給她講笑話逗她笑。漸漸地她也覺得小青工親切起來,但她對別人說,小青工比她小,只能算她的小弟弟。可是有一天,翻砂車間夜里出模,澆鑄模型干到了夜深,加班的人都留住在廠里。
那天,所有人都累極了,吃了飯來不及洗漱就上床睡了。那時,給加夜班的準備的鋪都在一間大屋子里,不分男女。反正干活都挺累,誰還有心思想其他呀。大家頭沾床板就呼呼地睡死了。可是,那天有一個人讓尿憋醒了,聽見小青工床上有怪聲,揉揉眼睛再仔細瞧,原來是胖支書鉆進小青工的被窩里了,正在哼哼哼地親熱,就指著那里顫抖聲腔問,你們你們你們……他們的被蓋揭開了,全都光裸著身子。那人嚇壞了,外衣也沒披就朝外跑,站在走廊上讓寒風吹得渾身顫抖。一屋子的人都醒了,都知道這屋子里發生了什么事。胖支書早穿上了衣服,用被蓋捂住臉嗚嗚嗚地哭。小青年早跑了,那夜里找遍了廠子都沒見他的身影。
那些日子,這件事成了廠里的頭等事,到處都在傳,越傳越古怪離奇。我們聽說了,就到處尋找胖支書。那些日子里,到處都見不到她,都說請病假了,不會來了。還有那個小青年,一個快快樂樂的小伙子,也不見了身影。也有人說,只有半夜里才能見到他,一個人來到翻砂車間造盤的場地,把那些弄亂了的砂盤一件一件弄整齊,然后就坐在那里看天空的星星,看著看著就嗚嗚嗚痛哭起來。他的伙伴們都去勸,他誰也不理睬,只是說如果她不想活,他就跟她去,走哪里都行,就是不想在這里待了。
很多年后,我在街上撞到了胖支書,她穿上了那時最時髦的皮革大衣,臉蛋白嫩,挺胸昂首走得很傲氣,我點頭招呼她也沒搭理。據說她去了縣上成了公務員。我也撞見過小青年,那時他已經是一個男孩的爹了,牽著兒子追著一串飛上天空的氣球玩。不知道誰家的女兒嫁給了他,反正瞧著又是那種無憂無慮、快快活活的大男孩。
另一件事現在咀嚼起來,也是滿口的怪味,而我當年也做了一件尷尬的事,成為非常尷尬的角色。由于當年對當事人雙方都有很深痛的傷害,這里我不用真姓真名,而我也為自己做的傻事誠心道一聲歉。也不想再對他們傷害,這里寫到他們時隱去了真姓真名。
在那個色彩黯然、生活枯燥的年代,我在那個小小的廠子里見到的最暖的色彩,就是賈小哥和林小妹的情感了。他倆的父母都是廠里的老工人,抬頭低頭都見著,都熱乎乎地笑著。廠區宿舍就那兩排小平房,一群孩子就在一起上學一起玩。賈小哥和林小妹就一起玩過紙飛機,采過野花、野果子,捉過迷藏,跳過橡皮筋。他們都在風雪和陽光下悄悄長大了,都在對方身上瞧見了溫暖的陽光和馨香的花蕊。賈小哥我見過,個子不高,卻生得眉清目秀,干干凈凈,一副書生相。林小妹生得嬌小可愛,臉上總是甜甜地笑著,對父母也很孝順。他倆就那樣常常在一起了,誰也離不開誰。可是他倆都瞞著父母,覺得這事真不好開口。直到有一天,林小妹家父母有事外出沒回家。三天后父親回來了,很早很早,天邊都是一片漆黑。她父親推開門后驚愣住了,兩個小男女相擁著睡在床上,被蓋都蹬到了地上。
林父見到了,差點氣暈過去,抓起門邊的掃帚就朝正在睡夢里的兩人打去。那時的人才不管啥叫真情真愛,這個樣子就叫耍流氓。林父和林媽才不聽女兒的哀求和解釋,逼著她去派出所報賈小哥流氓強奸。記得那天早晨,我剛從廠宿舍區過,穿白色制服的警察就把那里圍起來了,賈小哥戴著銬子從屋里出來,秀氣的臉紅紅的,頭發亂蓬蓬的。對面林小妹家窗子掀開了,林小妹尖聲哭叫著,把一本本相冊和書本從窗戶里扔了出來。
賈小哥抓走兩天后,廠里說人要押回來開批斗會。我還記得那天廠長把我叫去,說有個任務交給我,就是開批斗會時,要我代表職工發言,要嚴厲批判大流氓賈小哥,支持公安警察的嚴打,嚴正職工作風。我說,我與賈小哥不熟,他們的事我也不了解,怎么批判呀?廠長說,所有工人都問了,都說只有我行。因為他們都是老鄰居老同事,都是從成都支援來的,抬頭不見低頭見,那樣的場合說人家的丑事,以后還怎么相處?我正好,剛來的新學徒,又是本地人,惹不了麻煩,說了人家就忘光了。廠長是新上任的孫廠長,很是大氣的樣子,手一揮,就你了,稿子寫好點,開會時照著念就行了。
那時,整個中國都在嚴打,報紙上有好多打臭流氓臭什么的文章,我照著抄,東拼西湊了一篇。記得那天會場搞得很大,到處都貼著打擊流氓犯罪的標語。賈小哥押進了場,開始還低著頭,不久就啥也不怕了,朝他的熟人們點頭笑著,臉頰上有了些紅潤。我發言了,從來沒有在這么多人的大場面說話發言,心都快怦怦跳出來了。開始,我就站在自己座位上結結巴巴讀稿子,廠長揮了一下手說,上臺來發言。我走了上去,腿腳是軟的,好像批判的是自己。我埋下頭,不敢瞧旁邊不遠的賈小哥,結結巴巴地把稿子念完了,就在轟雷似的口號聲里跑下臺去。在賈小哥押走時,我瞧見他哭了,淚水在他秀氣的臉頰上滾著。
一連好幾天,我從宿舍樓前經過時,心里都是忐忑的,頭低埋著不敢瞧一眼賈小哥和林小妹家緊閉的門。
她比我們晚進廠幾個星期吧,其實她還沒進廠時,她家發生的慘事就像一股颶風,把康定的牛皮袋鼓脹得像飽滿的氣球。那場慘案使她失去了父母,剛進高中就輟學,進這個小廠子來當工人。
她在精工車間學刨床。那時的我還是個很害羞的大男孩,從來不敢與女孩子交往,聽見有女孩子叫我名字都會心驚肉跳臉發燒,口齒笨重得說不出話來。聽見廠里人對這個瘦瘦長長的女孩子指指點點,談她家里發生的事時,也覺稀奇。她也輕手輕腳地在車間進進出出,像只不愛惹事的小貓,很謹慎的樣子。
我與她常常在小廠與回家的那條公路遇上,大多時候都是點點頭,笑一笑,就忘記了。說實話,那個時候我還記不得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名氣很大的哥哥,中學時就因為卷曲的頭發和高鼻梁翹下巴,長相太像阿爾巴尼亞人而出名。
有一天下班后,我抱著兩本借來的書走在回家的路上,忽聽背后有脆脆的聲音喊我,是細細嫩嫩的女孩子的聲音,我嚇了一跳,背脊縮緊了不敢回頭瞧。她走到我身邊,很大方地說,老遠就瞧見你了,就使勁追趕。你走得太快了,我累得氣都喘不過來了。我有些歉意地笑笑,瞧著大口喘息的她。她笑著,臉很小很瘦,眼睛里水汪汪的。她說早就聽廠里人說你愛看書愛學習,就想找你說說話。我說我看書是用來混日子的,不算愛學。她說她也喜歡書,父親就留下了好多書。她很大方地說出了一大串書的名字,我都沒看過,心里癢癢的。在那個精神文化都挺貧乏枯燥的日子里,有書看真的是最大的享受,比吃肉喝酒都香。她見我一路上都很少說話,有些厭煩了,說你是不喜歡聽我說話?我沒讀過多少書,可能說話不好聽吧?我笑了,說自己從小就膽子小,說話有些結巴,就不想說話了。她笑了,說自己也沒什么,就是喜歡和愛看書的人說說話。我們分開后,她想了想,又大膽地說,我家里有好多書,你想看書時可以上我家來借。她的話讓我心動了,臉熱起來,也大著膽子說,你家住哪兒?她把自己的家告訴了我,就在燈光球場背后的交通局宿舍里,去問問就知道了。
那個時候的我,真的膽小窩囊,迷戀著她家的書,就是沒有膽量去,好像遇上她都覺得可怕,躲得遠遠的,就像心里真的裝了個賊一樣。
那天在路上,她還是追上了我,說等你來家里借書,怎么還不來?不想借了?我羞澀地笑了,吞吞吐吐地說,想。
那是個星期天早上,太陽很好,清水似的潑灑下來,漸漸地街道和屋檐上都有暖融融的陽光水波似的晃動了。我找到了她家的那個小院子,空蕩蕩的沒有人。我正想敲開一家問問,底樓的一扇小窗子拉開了,她清脆的嗓音叫我,臉上也染著鮮亮的陽光。
她說,正在靠窗邊的水池上洗衣服,一抬頭就瞧見了傻乎乎的東瞧西找的我。
她家的外屋很小,窗邊是水池,可以洗衣服和洗菜。旁邊有口很大的木箱子,有張吃飯的圓桌子。她打開大箱子,里面裝滿了書。她讓我選,就進了里屋。箱子里的書在那個年代里都是能吸引人能解饞的,我心里還是有些膽怯,不敢使勁翻找,那樣就太不禮貌了。我隨便找了兩本,記得一本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綱》,另一本是高爾基的《意大利童話》。
書找完,她叫我進里屋坐坐,與她說說話。
那間屋子要大一些,一張掛著蚊帳的大床,一張寫字臺和大衣柜。我坐在靠窗的藤椅上,對她說找了兩本很好的書,讀完后再借。她說,本來她父親留下的書很多,老家的表哥來選走了好多,就留下那一點了。她坐在我對面小凳上,用小刀慢慢地細心地削一個蘋果,然后切成一塊塊的放在盤子里,端到我面前叫我吃。她做得那么溫柔和仔細,我第一次感覺到女孩子的溫柔和細致,瞧著她那樣輕松且安靜,真的感動了我。盤子里的蘋果我吃了一小塊,聽著她講家里發生的那件慘事,說著說著她就哭起來。我愣在旁邊,不知道怎么去勸說,就把自己的手絹遞給了她。
她用手絹擦拭著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把手絹遞給我,說現在自己也想通了,有父母留下來的家陪著自己,也沒那么難受了。她吃了一塊蘋果,也笑了,很輕松地笑了,說自己的傷心不會影響你吧?
我說,我很感動。笑了笑,拿起借的書說,也很感謝你,感謝你父親留下這么好的書。
我告辭后,她一再說,看完后一定再來借。
好長好長的日子,那兩本書我看完一遍又一遍,就是沒敢再去她家里借。
后來,我進了大學,也把那兩本書帶走了。有一天,我把書翻找出來,想想還是郵寄還給她吧,有借就該有還。我還寫了封熱情洋溢的感謝信,寄出后心里一下就輕松了,再沒有啥牽掛了。
她回了信,寫得不多,都是很客氣的話,叫我回去后依然歡迎來借書,家里的書都該屬于愛書的人,那也是父親的心愿。我很感動。那些日子,我們一來一往地寫信回信,心里突然就有了牽掛,有了思念,也有了夢想。
那兩本書也許就是我們宿命里的橋,搭在兩個人的心里,然后悄悄地筑起了溫暖的巢……
9.把破碎的時空粘起來
那時康定,很晚才能感受到春天的味道。嗅著初升的陽光也有開水鍋里飄出的熱氣的味兒了。遠山近坡也漸漸讓綠樹和青草的色彩覆蓋了,春天也悄悄地來了。此時,在春風撕開的草叢,能見到初綻的星星點點的小花朵,很清新醒目。
就在那一天,奮斗一年多的牧業機械廠終于造出了第一部牧草收割機。
那天,陽光燦燦的,草灘上每一棵牧草都抖顫著金黃的光暈。我第一次見到了他們科學試驗了好久的機器,本以為該是巨大的玩物,像鄉村里秋收時見到的聯合收割機那么大的家伙。可牧機廠的專家們把它開出來,我有些失望了。怎么那么小,怪模怪樣的,像是手扶拖拉機的孿生兄弟,只車頭高擎著牛角叉樣的東西。參加過試制的曾聾子說,那就是收割草的刀具。我說像牛角樣地豎在車頭上怎么收割草呀!曾聾子竟然聽見了,說刀具可以自動放下來的。
怪物駕駛到了牧草場,刀具緩緩放了下來,與草根齊平時,剪切功能啟動了,一股濃黑的煙霧帶著嗆人的柴油味噴吐出來,圍觀的人讓開了。隨著刺耳的尖叫,雜草亂飛起來,撒了周圍人一身一臉。怪物朝土坡移動時,一陣刺進心窩的尖叫讓人難受極了,刀具轉不動了。又尖叫了幾聲,咔嚓嚓刀具直直朝天空飛去。周圍人護著腦袋四散奔逃,邊跑邊笑,說不得了呀,收割地上的草不過癮要去收割老天爺的牧草去了!
那天,他們幾個研制的專家盤腿坐在陽光烤暖的草地上,圍著被雜草攪爛的怪物機器,開始還在研究到底失敗在哪里,該在哪些地方改進。不久就讓暖融融的陽光感化掉了。不知道誰找來了一瓶白酒,就你一口我一口傳遞酒瓶子,臉頰與心窩都喝暖和了,話題也轉了方向,談起追不到女人的傷心,和哪家男人半夜鉆進哪個單身女子屋子的怪事。譚狗兒從那里過,奇怪地叫起來,你們的慶功酒就喝開了喲!
姓曾的技術員把酒瓶對著太陽舉起來說,我們喝的是失敗酒,不醉人的!
突然,一股怪風刮起來,把地上的雜草刮得滿天亂飛。那年月,康定南門的風特別大,而且挺怪,不分時辰與方向,東西南北隨意亂刮,風起時沙石亂飛,路上行走的車輛似乎也在打晃。
鉗工師傅老張剛剛走過,風輕輕松松就把他扣在頭頂的帽子摘掉了,同沙石、草葉、廢紙片一同在空中打著旋。張師傅從不暴露的禿頂光溜溜地閃現在眾人面前,他摸摸頭頂又瞧瞧飛上天空的帽子,有些不知所措了,逗得坐在草地上的人們哈哈大笑。
就在那一天,另一股風也刮到了康定南門城邊上的這座小廠。就是國家將敞開大學的門,面向社會招考大學生了。
剛開始,廠里都在傳這個消息,我還不相信。覺得這么好的事哪能成真呀,就是要考也是在校高中生的事,我們已經在世上鬼混了兩年多了,沒我們的事了。好事想多了人會瘋掉的。幾天后,父親從單位拿來一張報紙,翻開讓我瞧,說這次國家是下了狠心了,要把混雜在泥沙里的金子淘出來,就得全面開放,向整個社會開放。瞧瞧,不光應屆高中生可以考,就是前好幾屆的已經是工人、農民和當兵的都可以考。你們的機會來了,得抓緊喲!
父親是要我考理工科的,就找來了好些老高中的數理化方面的書,要我復習。他說,我過去在學校讀書時,就數學好,這就最適合考理工科。文科有啥讀頭,到時再遇上運動啥的,倒霉的就是學文科的。
開始,我在父親的管教下,還是老老實實地做數學物理題,背元素周期表。在車間里把幾個工具箱柜圍成一個小空間,每天上班我摸一下磨具,就偷偷溜到這個小空間內做練習題。唐大的弟弟也回來了,我們常在他拖修廠父親找的一間小屋子里討論一些很難的題。他的弟弟很聰明,好些難題我們苦思冥想都是他最先開竅。有時我們也開始幻想大學里的生活,他想進四川大學,那里的好些學科都是他從小就熱愛的。問我想去哪兒讀書,我說啥學校都行,只要能進學校有書讀,就是康定師范學校都行。那時,我有好幾個朋友在康師校讀書,瞧著他們背著書包在學校大門進進出出,我都羨慕得鼻酸。
我沒說,我最想學的還是美術。那時,康定還很偏僻,只一條公路通外地,到省城得兩天,如遇塌方車堵,有時得在路上走好幾天。對外面的消息就更不靈了。康定想學美術的娃娃都不曉得美術學院要考些什么.都鋪開一張紙就亂涂亂畫。我還好,找了個老師練習素描,從人體結構練起,每天都抽些時間涂涂畫畫。后來,有老師去成都探消息,回來叫我們別去考了,我們的繪畫水平沒一個能考上。那些考生一個個畫得比好些畫家都好,都是大幅的油畫。他叫我們該考理科就考理科,現在復習還不晚。我們又拿起扔了好幾天的練習題,一遍遍地寫著畫著,像一臺機器。
記得,在高考報名開始時,父親去關外出差,要去一個多月。我突然改變了方向,決定考文科,能考上我喜歡的文學系最好。沒人管了,我突然自由了,讀著語文和歷史地理方面的教材也有了趣味。真的比天天做數學物理化學題輕松多了,就像讀小說一樣入迷地讀文科方面的書,還饒有興趣地把一部哲學辭典讀了一大半,也不曉得考試是否考。
那年,康定的秋天特別冷,下了幾天的雨就開始飄起了雪。街上也有人在傳言,有流行性肝炎在傳染,醫院里住了好些患肝炎的人。我們一邊復習高考,一邊也開始緊張起來,似乎那冰冷的空氣里也有數不清楚的肝炎病毒在飛揚。牧機廠有個姓龔的青工染上了肝炎住進了醫院。在陽光又開始溫暖時,雪融化盡了,那個姓龔的青工也出院回到了廠里。
那一次高考是分兩次考,第一次考資格。記得第一次考試,我很輕松地就拿到了能正式參加高考的資格。姓龔的青工找到我,要我陪他去南郊供銷社走走,他想買點東西,也想與我說說話。那是個很熱情的小伙子,過去在廠里見到時,他總是用一張開花樣的笑臉迎向我們,不愛說話,但那張笑臉很感染人。那天,我見到的他,是剛剛患病后,臉是姜黃色的很難看,在陽光下也死沉沉的沒有光澤。他還是費力地笑著,說同他一起走,怕不怕?我說怕什么呀?他說怕自己的肝炎傳染呀。我說,我身體強壯得很,血也是燙的,專門殺毒的。我為了讓他相信,還伸手抓緊他的手,握著搖了搖。他的手心里汗漉漉的,也是熱的。他笑了,很放開地笑,說走吧,曬著太陽走很舒服。
就在那條路上,雪水還沒曬干,到處是泥濘,我們踩了滿腳的爛泥。他一邊走一邊說,很羨慕我們能參加高考,他這樣的身體就沒希望了。他很悲觀地嘆了口氣。我說,你病能治好呀,今年沒機會,還有明年呀。他咬咬牙,說自己也想明年再去考,要我今年復習的書別扔了,都給他留著。我說,肯定全留給你。
他說,他家里很窮,就靠父親砍柴賣養著一家人吃飯。母親給人家當保姆,他是老大,有兩個弟弟,都很小,還在讀小學。他從小就愛讀書,成績很好。就想考個大學,以后有個能掙很多錢的工作,讓一家人生活好起來。我說,你肯定行。
他的臉突然陰沉下來,像正午陽光曬不化的積雪和天邊那團沉甸甸的陰云。牙齒咬了很久,才搖搖頭說,我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知道自己生的這病,也許好不起來了。
我說,你不是病愈出院了嘛,曬著太陽也能感覺到溫暖了嘛!要對自己有信心,特別是未來有信心。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式高考能不能考上,但我有信心。
他笑了,笑得很燦爛,姜黃的臉頰有了一些血色。他又握了一下我的手,握得很有力。
分開時,他又提醒了我一句,記住別忘了,復習的書都留給他。
幾天后,我聽說他又病重住院了,還聽說他沒搶救過來,在那個寒冷的秋夜里悄悄地走了……
我心里卻永遠留下了他那張姜黃的帶著期盼的臉,還有他像陽光一樣晴晴朗朗的笑。
在我得到大學錄取通知的那天,牧機廠第一臺割草機試制成功了。在那片試驗草坪上,新的割草機改進了許多,刀片沒那么大,收縮在車頭底下,增加了個大圓筒來裝割下又打碎的草料,裝滿后可以自動傾倒在其他車廂里。噪聲也小了許多,只一會兒就把草坪上的茅草收割得干干凈凈。割草機還要去牧場試驗,去收割真正的牧草,要讓牧民接受,舍得花錢購買來用,才算真正的成功。后來,我在大學二年級時就聽說了,他們失敗了,當地牧民不接受。川西藏族牧民千年來形成的游牧生活習慣,不可能讓一臺小小的割草機就打破。他們還是習慣冬天遷徙冬季牧場,春夏之交又遷回夏季牧場的游牧生活。那種牛毛剪茸機在那個年代里就像科幻,更不可能生產了。得很精密的數控、光控和聲控,不然由機械操控的鋒利刀片落到牛脖子上,想不驚動牛的敏感神經根本不可能,那無異于用砍刀朝牛脖子揮去。
試驗失敗后的牧機廠氣數也盡了,被發展得紅紅火火的毛紡廠收編了去,改建成生產毛毯的分廠,那些曾經在機器上動來動去沾滿機油的手,又去拈線織毯了。那些設計過割草機的工程師,又拿起畫筆和剪子,開始設計各種花樣的毯子和毛呢服裝了。變化得太快,所有人都得老老實實去適應。活著就是咬牙,咬著咬著,就蛻變成另一個模樣了。人呀,在變化迅速的環境中混,都得脫掉一層皮,變化一個樣,不然活不下去的。
時代的潮起潮落,真的太快太猛了,常常是你還沒做好準備,一個迅雷便砸在你頭頂,躲都躲不掉。當你還靠著棵大樹筑起溫暖的巢,一股突起的大風便刮倒了樹摧毀了你的巢,還不如卑賤的趴地求生的那些小草。曾經紅紅火火的毛紡廠,也在激烈的競爭中轟然垮掉,因為資不抵債宣告破產了。
再小的廠子,也有那么多人。樹倒了猢猻散了,有去處的找了去處,沒去處的束手無策待在原處,留下一片垃圾樣的廢墟。
有一天,我踩著滿地破磚爛瓦,從曾經熱熱鬧鬧的車間走過。那里雜草生長繁茂,野鼠到處亂竄,只有依稀嗅到的機油味讓人想起這里曾經是座工廠。穿過翻砂車間的大院和拖修廠宿舍樓時,我遇見了一個曾經的工友。歲月改變了他的容顏,我從他花白的頭發和粗糙焦黃的老臉上瞧不出他曾經的模樣,也記不得他姓啥了。他還記得我,記得我們三個小青工,拉著我的手是熱乎乎的。
他拉我去家里坐坐,喝喝他剛打的酥油茶。
過了折多河上的那座小橋,是曾經的農機學校。他指指那幾幢搬空的房子說,那里也要拆了,將修一條公路。河岸邊孤零零地立著幢小土屋,歪斜著似乎風再刮猛一點,就會刮進河心里去。他笑了,說那就是他的家。這里過去是廠里的配電房,現在自己暫時住在那里。他又指著廠里那些破朽的樓房說,那里賣給開發商了,將來是商品房小區,還有一條挺熱鬧的商業街區。
屋里很窄,除了床鋪和一口堆滿雜物的大箱子,旁邊靠著一個熬煮著茶水的炭火爐子,就擠得滿滿的。門窗都封得死死的,他說河邊風大,不封死受不了。封死了,河水浪濤暴烈的喧嘩聲還是關不住。他說,自己也是沒法子呀,不像別的人,廠倒了可以投靠親友,找地方搬家。他只能靠自己。幸好自己曾經是電工,管著這個配電房。能有間房裝下身子不睡在露天壩壩,就滿足了。我問,你的家人呢?他傷心了,說廠倒后就跟自己離了,帶著兒女回老家去了。我問他,靠什么活呀?他叫我喝熱茶,說先暖暖心吧。他的茶酥油味很淡,茶味卻很香。他說,自己就在工地上找活干,懂一點電工的還是好找活,餓不死的。他笑了,說還是想掙了些錢后,開個修理家用電器的鋪子,然后去把自己的家人接回來。以后日子會好起來的。我瞧見他瞇縫的眼睛里閃爍著淚花,用不自然的笑容把內心的苦澀拼命掩蓋著。
出了他的家門,狂亂的風把沙礫和雜草刮得滿天都是。我埋頭抵抗狂風,走過那座小橋,聽見河水滾滾向前的轟響。河水還是這條河水,總在朝前奔涌,晝夜不停。而世間啥樣的日子都會翻篇變樣,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可人的眼睛是長在前面的,心里是有希望的。
我回頭瞧著河岸的那幢小土房,那是棵石縫里的小草,瞧著可憐,卻也在拼命掙扎著活,朝著有陽光和希望的地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