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珠,辛苦你了!只要贏了明天這場比賽,我就光榮退休。至于你嘛——若巴(朋友),以后就跟著啟勒繼續為了我們查珠家族的榮耀而戰吧!”
邊巴一邊用手指梳理著久珠從中間被分開得一絲不茍的鬃毛,一邊看著它的眼睛篤定地說道。但它卻并沒有用同樣堅定的眼神來回應他,而是仿佛置身事外一般,自顧自地叼起槽里的草屑嚼得津津有味,口齒間發出干草被嚼碎的“欸欸”聲。
他從馬廄旁邊的瓷盆里舀出半瓢泡漲的豌豆,又拿出一小瓶藥想摻進去一起喂給它,想了想,又把瓶子揣進了懷里。瓢剛遞到嘴邊,它柔軟而靈活的嘴唇立刻就向外咧開,露出兩排健碩的牙齒和細嫩的粉紅口壁,翕動著口唇就把美味攏進了嘴里。
邊巴家的藏房坐北朝南,馬廄設在一樓。此刻,向外推開的玻璃窗子正把溫暖的陽光反射進這間寬敞的屋子,久珠立刻就披上了一層亮晃晃的光暈,這讓它的毛色更加油光水滑。
久珠在漢語里是格薩爾戰馬的后代的意思,它今年七歲多,是格薩爾的戰馬——神馬久羅的后代,這在邊巴這里是不爭的事實,也是取這個名字的原因:傳說中,久羅是神馬,它從天而降,就降臨在村子后方的堆西娘娘神山之上,后來被珠牡王妃擒獲,獻給了格薩爾王。從此它就隨著格薩爾王南征北戰,除暴安良,譜寫了一個又一個神奇的傳說。神馬的后代在這里得以繁衍生息,也因此神山腳下的來馬鎮及周邊的幾個村落自古就盛產好馬,遠銷到青海、西藏和南路理塘等地的馬匹也曾在當地大放異彩。特別是久珠,它和傳說中的神馬久羅簡直如出一轍。
每次走馬節,邊巴裝扮成格薩爾王騎著久珠領著他的三十員大將緩緩走過,人們的呼哨聲震耳欲聾。此時的邊巴儼然化身格薩爾王,身披五彩旗,和久珠一起,昂首挺胸地踏過了賽馬道。
明天是藏歷五月十五,是來馬鎮約定俗成的走馬節,為了迎接這個日子,邊巴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開始著手準備了:
首先是食料的搭配,草料和糧食都不能虧了它,不然跑起來沒勁兒。只要有空,他就會騎著它去草壩子上揚鞭奔騰一回,比起前兩年,它的速度沒有絲毫減退,依然是健步如飛。
說到篤定,邊巴和久珠都是毋庸置疑的——他們已經連續在四屆賽馬中第一個沖到終點線!就連馬術表演,從俯身下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像風卷殘云般撈起了地上所有的哈達,當之無愧的佼佼者。久珠憑借它完美的身姿在走馬中也拔得頭籌,獲得了無數愛馬人士的青睞,甚至有人當場就要出二十多萬元的高價買走它。邊巴當然舍不得,在這里,一匹好馬就是一個男人的面子,也是一個家庭欣欣向榮的標志。
不過說到上一次的比賽,他還是暗暗地捏了一把汗:村西頭最角落里的格仁在撿哈達的時候,要不是他單腳鉤馬鐙翻身下馬時右腳踢到馬鞍導致他差點落馬而沒有全部撿起——但也只是少撿了一根而已——他們就并列了!現在的年輕人還真是不可小覷。走馬剛開始不久,雖說更多的人還是在關注久珠,但嘈雜的人群里明顯也有與之不和諧的聲音:
“格仁的馬,是這個!”說著還豎起了大拇指,也全然無視邊巴正拉著馬嚼子走過來了。最讓人氣憤的是,在賽馬的時候,格仁就像個甩不掉的大鼻涕一樣緊緊黏在他的身后。久珠率先沖到了八千米的終點線上,可格仁的馬也就比他慢了一個馬身子那么長的距離——確實夠短,只要稍一晃神,邊巴就輸了。
輸就輸了吧,其實也沒啥,人嘛,哪能一輩子都贏,總會老,總有更年輕的一輩會代替他成為新的冠軍。
可為啥偏偏是他?!那個沒有父親的細瑞(私生子)?那個邊巴認為最不可能超越他的人!
那天久珠在河邊啃了一天的青草,天麻麻黑的時候,邊巴牽著它都快到家了才發現它脖子上的一個鈴鐺不見了,于是他又折轉回去找。
河灘邊有一棵白楊樹。據考證,這棵樹的年齡超過了四百歲,兩三個再高大的人圍著它也無法手手相連。它在河灘上搭起了一大片陰涼,響晴熱辣的夏天,再鋒利的陽光也無法穿透它繁茂的枝葉,于是樹下的大石頭就成了小年輕們談情說愛的絕佳場所。
快到河邊了,邊巴看見樹影后面有個人影一閃,他本能地往旁邊的青稞地里一蹲,心想:“我這個老頭子可別壞了人家的好事!”
正躬身準備回去,遠遠看見一個人影從山坡上歪斜著俯身小跑了下來:“格仁家不就在那個坡上嗎?難道是他?他來干嗎?是不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非要在這樣一個昏暗的傍晚不走大路,而是偷偷摸摸地走山坡?”
他一下想到了剛才的人影,便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挪,可天太昏暗了,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遠遠地,仿佛樹影下,先前那個人遞了個什么東西給他,邊巴看見他伸手撫了撫另一個人的頭,然后兩個人就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這樣一個人,居然還有人看上他?”他不由得從鼻子里冷哼了一聲。
他大概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吧,高原毒辣的陽光仿佛忘記了光顧他的臉——他皮膚白凈,幾乎沒有高原長大的孩子的一般性特征:黝黑,濃眉大眼,鼻梁高挺。再配上才一米七的身高和瘦弱的身板,完全沒有康巴漢子的魁偉,更談不上氣質這一塊了。
這可能和他父親有關——當年有一個精明的漢族木匠在村子里做了一年的木工,后來活兒一干完,他拿著工錢走了,他母親就生下了格仁。也有另一種說法,隔壁村有個人在成都當“大哥”,那一年因為“嚴打”躲回了村子。在躲避期間,隔三岔五就往她家跑,有一回邊巴還在村口碰見過呢,個子也不高,但目露兇光,一臉橫肉。后來回到成都重操舊業,在一次盜搶車輛時被警察開槍擊中,據說后來死了。
他母親才五十歲左右的年紀,眼睛早已布滿紅血絲,整天流著眼淚坐在那個破敗的院子里,搖轉經筒。要不是前幾年鄉上干部根據脫貧攻堅的政策,把她家定為建檔立卡戶,幫助他們新修了房子,估計現在已經垮了吧。
就這么個家庭,居然也有人看上他!邊巴一邊搖搖頭,一邊撇撇嘴,鈴鐺也不找了,干脆回去吧。
剛一邁進家門,就聞到了炒青椒肉絲的香味,這是他最愛吃的菜:“怎么?我們布姆回家啦?”自己的老婆不太會炒菜,一般給他煮個牛肉湯、炒個土豆片不是咸了就是夾生,這么多年來他的味蕾一直飽受摧殘??吹阶郎蠑[著五六個菜,變著花樣地散發出香味,他就知道,只能是巴珍回來了。
一說到巴珍,他滿臉都漾出了笑意,心里暖烘烘的——從小到大,都是布姆布姆(藏族人對女兒的愛稱,也有的直接用作女孩名字)地叫著,連大聲呵斥都沒有過。當年,老婆則嘎一個接一個給他生下了三個兒子,所有人都樂開了花。只有邊巴,都說女兒才是父親的小棉襖,他多么想要一個女兒??!直到第四個孩子出生,他才心滿意足地對老婆說:
“辛苦你了,我們終于有女兒啦,再也不生了!”
“她裝了一些菜,說是要給好朋友麥朵送一些過去,讓我們先吃?!眲t嘎從打造精美的藏式灶臺后面探出頭來說道。
“哦,那還是等一下她吧,反正也不餓?!?/p>
“怎么不餓?都快成雪地上的牦牛了,還不餓!”大兒子啟勒坐在藏桌前,摸著肚子盯著那些菜,嘴里嘟囔著。二兒子在縣城當公務員,小兒子到現在還在讀個啥研究生,現在家里就只有他們四口人。巴珍在縣城開了個藏餐館,平時也很少回家。
啟勒今年三十一歲,死活不肯結婚,家里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幾年前他在外地打工,認識了一個內地的女孩子,帶回家里來說要結婚,可邊巴一看就不同意,把這事攪黃。
但他也是三個兒子里面最像邊巴的,愛馬!常常和父親一起坐在馬廄角落里的藏床上,討論著自家的幾匹馬,特別是久珠。則嘎經常罵他們父子兩個都是馬變的,哪有人整天坐在馬廄里聞馬糞味兒的?可他卻說:“阿媽,馬糞哪里是臭的?分明就很香。”
其實邊巴也這么覺得,馬糞香得很。他還經常喝著酥油茶就斜靠在藏床上睡著了,直到太陽落山,感覺到冷才醒過來。
“阿爸——”巴珍在樓上探出頭,對一樓喊道。為了明天的比賽,巴珍特地從城里趕回來,和阿媽一起準備明天要用的東西。
柏木藏桌四面的彩繪生動傳神,筆觸細膩,色彩對比強烈,但此刻都被桌上的飯菜搶了風頭——巴珍做的飯菜太香了。則嘎拿出前幾天剛釀好的青稞酒,巴珍滿滿地倒上了兩杯,遞給阿爸和哥哥,又給自己杯子里倒了一小杯:“阿爸,我最愛的阿爸,這杯酒我要敬您,預祝您取得明天賽馬的冠軍,這樣我們的阿爸就是五連冠了!”
說著和啟勒一起舉杯碰了碰阿爸的杯子,父子倆咕咚一聲就把各自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巴珍則把酒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后輕輕抿了一口,一股青稞發酵的甜辣味道,在空氣中微醺,喉嚨間涌起一種順滑又刺激的感受,綿長而厚重,這確實是從小到大阿爸釀的青稞酒的味道。
“明天的走馬節一過,以后我就不再參加賽馬,我老了,再說一個人爬上了山頂,就該轉身了。啟勒,我們查珠家以后就看你的了!”
父子三人你一言我一語,不知不覺就喝了五六杯。巴珍舉起她今晚的第二杯酒:“明天還要賽馬,今天我們就這樣吧……阿爸,等明天比賽完,我還有個好消息要宣布!”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原因,巴珍臉上有一抹紅暈微染。啟勒看了她一眼,揚起脖子把剩下的酒倒進了嘴里。
早上十點一刻,來馬鎮,三公里處,走馬場。
一側順著來馬河往東伸展,另一側背靠著嶙峋的雪峰,地上還沒有完全被青草覆蓋,黃色的泥土透過稀稀拉拉的野草露出斑駁的殘痕。大大小小的白色帳篷或啟嚇(一種戶外遮陽篷布,多數是白色,上面點綴著各種藏式圖案)散落在雪峰腳下的緩坡地上。
早上五點剛過一刻父子倆就起床開始打扮久珠——先把它的鬃毛用五顏六色的綢布扎成小辮子,均勻地搭在脖子兩邊,再把打薩(放在馬嘴里的鐵嚼子,兩端用皮繩子連接,相當于馬的方向盤,也可以防止它亂啃莊稼)頂上扎上紅色毛線球,同時馬尾巴上也用彩綢編了幾股辮子。馬背上的一層綿厚柔軟的墊子是昨天巴珍才買回來的,放上馬鞍,用三股繩子分別勒住馬的前胸、肚子和臀部。
他和啟勒騎著馬出發踩在溝壑縱橫的山路上,迎著朝陽從山背后射出的一片齊嶄嶄的光束去祭山,清晨的草地在經過昨晚一陣暴雨的沖刷以后,顯露出松軟的萌態,一股土地潮濕的氣息順著馬腿直沖進鼻孔。
路上已有七七八八的人馬往堆西娘娘神山走去,格仁也在其中。他的馬黑黝黝的,他就只用了紅色的綢布給它扎尾巴,還在頭上一圈一圈往上捆了個啥。拋開成見不說,邊巴覺得這還真是一匹好馬——它前胸挺闊,后臀肌腱結實,符合人們對一匹好馬的所有期望值及評價標準,但此刻它被夾在格仁瘦弱的胯下,邊巴就怎么也看不順眼了:“你那弄的是什么呀?頭上還扎了個沖天炮?你想沖到天上去?”說罷皺著眉頭也不笑,目光直盯著馬的腦袋。
“阿克(叔叔),您就不要嘲笑我了,我都是胡亂弄的,我再怎么沖也不過是跟在您屁股后面當當小跟班兒??!”格仁嬉皮笑臉地說道,一邊把馬打到邊巴和啟勒的身后,緊跟著他們往山上跑去。
到了山上,啟勒把去年的舊經幡扯下來,換上新的,又把西巴(一種帶香味的柏樹枝,人們常點燃了讓它冒出煙來驅散邪祟,祈福消災)放在指定位置點燃,等到它騰起了濃濃的白煙,發出一陣陣柏樹枝濃烈的香味,眾人紛紛從口袋里拿出糌粑撒在燃燒的枝丫上,嘴里念誦著祈福的話語。
在他們圍著神山轉的時候,格仁一直不緊不慢地跟著,盡管邊巴一直無視他的存在,可他還是視若無睹一般,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莫名其妙的閑話。
在他們的左側,格仁也撐開了一個小小的啟嚇。安頓好母親以后,他開始忙活了起來:在地上鋪開了油布、藏毯,又把買來的吃的一一排開。
“要不要幫忙?格仁,你看,家里沒個女主人就事事都得靠自己,我看呀,你還是趕緊給自己找個給莫(老婆)吧,你阿媽也可以安心地享福啦。”邊巴這樣說著的時候,心里想到了那天傍晚大白楊樹下的黑影。
格仁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靦腆地笑了笑,倒是他母親一邊搖著轉經筒,一邊說:“感謝邊巴村長的關心,我這個老阿妤還能看得見,絕不能拖累我的兒子。他要找就找自己喜歡的,可不能為了照顧我而違背心愿呀!”
邊巴心里小小地抽搐了一下:原本以為她也和其他人一樣,希望格仁趕快找個人來照顧自己,誰知她關心的居然是格仁要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姑娘。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假裝出來的善良和關心在一個雙眼幾乎全瞎的老太太面前不堪一擊,邊巴認為他需要找一個老婆,而她想的是兒子需要找一個愛人。
賽馬場中間的西巴枝冒出的桑煙繚繞上升,像一位裊娜的仙子,把人們對于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一一拉進現實。參賽的選手們騎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馬兒,圍著煙堆轉圈,祈求家人平安順遂,獲得福報。
接下來的一環是參賽的選手們順著賽道精彩亮相,一共有四五十匹馬,大家都憋著一股勁兒想一展身手。一陣吶吼聲中,每一位參賽選手都志得意滿,他們高舉著國旗,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在賽馬道上意氣風發地接受著眾人的揮手呼哨。
在馬隊中,邊巴看見鄰居澤仁也騎著他家東方紅在賽道上亮了相,他今年得有六十多了吧,騎在馬背上身體微微佝僂,眼睛還時不時地眨巴著,但不難看出他的心情是在馬背上飛馳,遠遠比身體輕松得多。
“阿克澤仁,你也來啦?看看你的馬腿,都長成牦牛腳桿了,它還跑得動嗎?還是燉了喝湯吧?!比巳豪镉袔讉€吊兒郎當的年輕人發出一陣哄笑聲。
“滾蛋,你們這些青勾子娃娃懂個屁。”邊巴一邊罵,一邊撿起地上的石頭作勢要打,嚇得他們四散逃開了。
“各位鄉親,朋友們,感謝大家來參加這次來馬鎮舉辦的賽馬活動!為了防控疫情,請大家稍微分散一點觀看比賽。”鎮黨委書記拿著擴音器喊道,頓了頓,又提高嗓音說,“走馬是一種非常有特色的文化形式,我們藏族人早在幾百年前就開始訓練走馬。大家知道,我們來馬鎮素來有‘走馬之鄉’的美譽。本來我還擔心很多人都不愿意來了呢,但看到今天有這么多的人來參加,我心里非常欣慰——原來還是有這么多的人熱愛這項運動。這說明,我們的骨子里是熱愛我們的傳統文化的,屬于我們的特色的東西,我們不能丟!下面我宣布,賽馬正式開始!”
隨著他的話音剛落,一陣熱烈的掌聲在整個賽馬場上空回蕩,賽馬正式開始。
首先是馬術表演。小伙子們早就等不及要一展身手了,地上與賽馬道方向垂直地放著十幾根各色的哈達,看誰撿得多還動作優美的,自然就是人們心目中最佳馬術表演者了。
邊巴看了前面十幾個人的表演,都覺得平常。還剩十幾匹馬,輪到邊巴上場了。
在長年累月吸收了陽光照射以后,他的臉泛著黝黑的光,五十多歲的年紀沒有一根白發,身形健壯,孔武有力。只見他把黃色的馬韁繩系在自己的右手腕上,從遠處跑過來的時候他的內心早已對接下來的一套動作胸有成竹:他的右腳掌死死扣住馬鐙,橫搭在馬背上,然后重心下移至腰臀部。左腳用力踩住馬鐙,大腿和小腿的肌肉都集中往膝蓋的地方使力,以便它在起身時幫助腰腹拉起上半身。彎身下馬的時候,他整個身體三分之二以上的重力都集中在了腰部的位置,上半身則越輕盈越好,此刻他的整個身體幾乎都已經掛垂在馬左側的肚子以下,久珠此刻穩穩地向前飛奔,還把身體微微向右側傾斜,與邊巴恰好形成了一個倒三角的著力點,于是,一人一馬此刻完美詮釋了力道的相輔相成。他把手垂順著輕觸地面,在久珠飛奔過去的時候,一一撩起地上的哈達,一根不剩。此時最關鍵的時候來了:很多人因為腰腹力道不夠,無法翻身上馬,或者說上馬動作笨拙艱澀,但這些對邊巴來說都不在話下。長期的勞動讓他力道穩健,而馬背上刻意的鍛煉又讓他擅用巧勁。
邊巴翻身上馬時,像一只目光堅定的老鷹鎖住了目標,緊緊地側身抓釘在馬背左側,身后的長袖掠過馬蹄濺起的泥土,隨他優美地側身穩坐在馬鞍上。這一連串的動作一氣呵成,堪稱教科書級別。
緊跟后面的是鄰居澤仁,他騎著馬遠遠地縱步過來,總顯得力不從心,盡管他在非常恰當的位置就開始著力下馬,但經過哈達時,他的躍躍欲試還是以失敗告終,他帶著不甘心和無可奈何越過了放著哈達的賽馬道,停在邊巴的身旁,直喘著粗氣:“人老啦,就像一頭耕不動地的牛,不中用,殺了吃肉可能還要把牙扯掉。”
“阿哥澤仁,你怎么也來了?怎么不讓多吉來?”
“哎,邊巴,你又不是不曉得,現在的年輕人,心思都被那些摩托車、小汽車給占完啦,哪里還喜歡馬。多吉是小時候也喜歡在馬背上翻來滾去的,自從給他買了那輛啥摩托以后,就很少來騎馬了。現在更是,自己能掙錢啦,買了小汽車,馬廄的門都不踏了,更別說來賽馬?!闭f罷連連搖頭。
正在長吁短嘆,一陣喝彩聲打斷了他們,原來是格仁正在撿哈達,只見他左右開弓:一順溜撿起了左邊的一排,翻身上馬后隨即又跨下右側去撿另外一排,然后穩穩地坐上了馬背,他歡快又不失穩重地大笑著。呼哨聲和吶喊聲就像潮水般涌來,瞬間淹沒了邊巴所有的思緒:“哼,原來這小子憋著這一手呢!”
走馬開始。
啟勒卸下了自己的馬鞍,又急匆匆過來幫阿爸,只鋪上一層柔軟的墊子。減輕了馬的負擔,接下來的走馬和賽馬都更好發揮了。澤仁拉著韁繩過來了,正像他剛剛說的那樣,我就是舍不得離開馬背,就讓我這個破瓦片來引出你們這些美玉吧!
澤仁的馬和他一樣,脖子微微縮著,盡力展示著年輕時的爽利干勁,可依然難掩疲態。由他所引出的“玉”,個個都拿出了自己的絕活,盡情展示——馬和人都憋壞了,他們太需要這樣的舞臺。終于輪到邊巴出場,不出所料,久珠無論體態還是姿勢都無可挑剔,它慣有的風姿在人們眼里無疑是一道最賞心悅目的風景線。格仁降措的黑馬在一堆人馬中當然是出眾的,身穿黃色綢衫的格仁騎在上面,別有一種儒雅的風范和氣質——就這一點來說,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這不同于邊巴這一輩的人,透出一股子粗野氣,敦厚豪放有余而雅氣不足。
“欺,格仁的馬叫什么來著?”邊巴轉頭問身邊的人。
“你居然不曉得格仁的夏曲(鳳凰)?它現在可是后起之秀,說不定還會成為你最強的競爭對手呢!”身邊的人嘖嘖贊嘆道。
其實邊巴也知道,不是說不定,而是在這一場較量中,他們幾乎已經打敗了邊巴和他的久珠。
此時格仁已經放下了馬鬃毛和尾巴上的所有裝飾,任由它自然地披散,他戴著墨鏡,梳著偏分的頭發,輕勒住韁繩,身體微微后傾,格仁和夏曲儼然天作之合,馬步的踢騰輕松而自在,主人的神色悠閑舒暢,披散的鬃毛和馬尾被風吹得像春天輕揚的柳枝,就連踩起的泥土也格外溫柔,不像有的馬,被主人死死勒住韁繩才能昂起頭,走出較為標準的步伐。
路過邊巴跟前,格仁沖他咧嘴一笑。這笑容說不清,道不明,好像是看向他,又好像不是。
“阿爸,你看格仁和他的夏曲怎么樣?”巴珍冷不丁地從他背后冒出來。
“怎么樣?不怎么樣!你怎么知道他的馬叫夏曲?”邊巴盯了巴珍一眼,“快去帳篷里陪你媽坐著吧,這里太陽大,熱!”說著用手在她頭上遮起了一片陰涼。
“不嘛,我要在這里看阿爸比賽!”巴珍撒著嬌說道。
人群中涌起一陣騷動,人們紛紛望向看臺,嘴里竊竊私語,原來是縣委書記來了。
“人家都說新來的書記特別重視傳統文化的保護和利用,也許我們鎮上的走馬節以后會辦得更好呢?!鄙砼缘膯⒗諟愡^來對著阿爸說道。
“這個還真是不曉得,也許人家不過說說而已,我們也就聽聽吧。反正如果沒有縣上領導的支持,我們的走馬節也是辦不大、走不遠、打不響的!”
相比格仁而言,邊巴走馬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很沉重,久珠也不像以往那么氣定神閑,盡管這并不影響它姿態的優美,但邊巴老是覺得它心不在焉的樣子,東張西望的仿佛還喘著粗氣。
“也許它感受到了來自別的好馬的壓力了吧。”邊巴心里這樣想著,“等一下的比賽你可得好好表現啊!”
走馬節的重頭戲來了,參賽的馬按照抽簽的方式被分成了九個組,每組有五匹馬,工作人員拿著秒表等候在賽道邊,邊巴和格仁剛好在一個組,不是冤家不聚頭!
邊巴拿出女兒用羊皮和彩線給他織的馬鞭,翻身騎上馬背,蓄勢待發,這是三年前女兒給他編的,一直陪伴著他和久珠,后來巴珍說要重新給他做一條,他也不肯,說用習慣了。
經過前面幾組緊張的角逐以后,終于輪到邊巴和格仁這一組了,巴珍跑到了賽道的正中,為阿爸加油吶喊。他們倆分別排在第三和第四條賽道上,邊巴轉頭乜斜了格仁一眼,他還是掛著一副漫不經心的笑容。
一聲哨響,七匹馬同時飛馳而出,計時員按下計時器。一開始,馬兒們還在各自的賽道上并肩前行,像是奔襲一場共同的使命,此刻還沒有顯出競爭的態勢,互相友好,但邊巴知道,平靜地奔跑下面暗流涌動。
他們的賽道并不是很規則,每一圈大概是800米,十圈下來就是8000多米,所以他們一般會跑十二圈。大概就在10000米。邊巴從一沖進賽道開始就遙遙領先,但他并不急于沖到第一的位置,而是和第一始終保持半箭之地的距離,以便他在最后的一圈沖刺到第一的位置。此刻在他前面的是從色西底鄉用小卡車拉上來的一匹灰白色的馬,馬的名字是什么沒記住,但邊巴知道騎馬的是他們鄉的多吉戰堆,一位身強體壯的年輕人,在不同的賽馬節上都取得過很好的成績,他去年還參加了理塘的賽馬節,邊巴看了直播。
在邊巴和多吉戰堆的馬匹互相追逐著前進的時候,邊巴回頭發現有兩匹馬已經跑到了賽道的外面,主人怎么拉也拉不回來,算是放棄了吧。比賽往往就是這樣,當馬兒和主人不是一條心的時候,他們就各自跑向自己的目標。這時格仁已經跟了上來,之前八圈他都跑在中間偏前一點,第九圈的時候開始發力,先前的悠閑勁兒全然不見,但臉上的笑還掛著,他騎著夏曲已經猛沖到第三位,緊緊咬住邊巴和多吉戰堆。到了第十圈快結束時他開始奮力猛抽,十一圈,他越過了邊巴,第十二圈剛開始,一躍超過了多吉戰堆,把緊緊纏繞著的邊巴和多吉戰堆甩開了五六十米!
最后發力的時刻到了,邊巴開始猛抽久珠。
就在這個時候,格仁揚起那條紅色的馬鞭!紅色的馬鞭?和自己手里的幾乎一模一樣!就在幾天前,他的布姆就在織著這樣一條,當時還想,自己說過不要新的啊,干嗎還織?
邊巴緊緊捏住手里的鞭子,都快要忘記抽打久珠。腦子里再次出現了那天傍晚大樹下擁抱在一起的身影!他不由得轉頭看了一眼賽道邊的巴珍,她正沖著他使勁兒揮舞著手臂,嘴里不知喊著什么。
邊巴開始奮力抽打久珠,但它似乎沒有接收到主人的指令,身體微微發著抖,越跑越慢。邊巴這才注意到,久珠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嘴里哼哧哼哧喘著粗氣,還滴下一串串的垂涎水。邊巴俯身摸了摸它的臉,感覺一陣濕熱,邊巴不禁一驚:它怎么了?以它的體力來說,這濕熱有點過分。
他不由得把手伸向懷里,那是昨天沒有給它吃的藥,它只是有點竄稀,獸醫說了,沒啥事兒,吃一點藥保準就好了。昨天看它沒有繼續拉稀,精神頭也好,就沒有給它吃了,難道出了問題?
由不得多想,久珠已經扔下了多吉戰堆,距離格仁只有十六七米。他猛地抽了一下馬屁股,伴隨著一聲嘶鳴,久珠前蹄剛揚起至胸前,還沒有來得及跨出去,便像突然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擊中一樣,在一陣抽搐中前半身匍匐著撲倒在距離終點線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后腿向后踢騰了一下,在揚起的塵土中側身倒下了。
邊巴從馬頭邊上被甩了出去,直接摔在馬前方的泥巴地上,他手里還緊緊攥著馬的韁繩,腦子里一片空白。從馬背上摔下來的遠不止第五個冠軍,還有自己馬背上的青春歲月和所有曾經的榮耀,以及久珠正一點一滴流逝的生命。
格仁坐在邊巴對面的藏床上,又帶著笑。笑容明明很真誠,可邊巴覺得很討厭。
“什么也別說了,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同意的!”
“阿克,我對巴珍是真心的,我只喜歡她……”
“你喜歡誰我管不著,但我的女兒是絕對不可能嫁給你的?!鳖D了一下又從嘴里嘟囔出一句,“何況到現在為止,你的阿爸是誰你都還不知道吧!”
巴珍端過來一盤鹵牛肉,討好地放在邊巴面前,紅著臉小聲說道:“阿爸,格仁挺好的,我也——也喜歡他?!?/p>
邊巴轉過身認真地看著巴珍:“你喜歡他?喜歡他什么?他一眼就看到底的家?還是他母親半瞎的眼睛?還是他禁不起風吹雨打的羸弱的身體?還不知道有沒有什么毛病呢。你是阿爸最愛的女兒,是阿爸唯一的女兒,從小到大阿爸是怎么對你的,怎么忍心讓你受一點點的苦?嫁給格仁,你一定會受苦的!”
“阿爸,您不能這樣說他和他的阿媽,他阿媽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再說人的一生可不只是來享受的,受苦和享福都是命中注定!而且,阿爸,只要能和格仁在一起,我就覺得幸福?!?/p>
“你不知道他們家是什么情況嗎?巴珍,嫁到他們家能有你好日子過?苦都在后頭呢!”
“阿克,聽到您那么說我和我的母親,我很難過,但這些都是我無力改變的事實,我只有接受它,并且我很享受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光,她雖然眼睛不好,但她心里亮堂著呢?!备袢侍ь^看了看窗外藍天上飄浮著的幾朵白云,“至于我的阿爸,他是一個特別好的人,可是人的命是天注定的,誰都改變不了,這是阿媽告訴我的。我的家庭條件不好,我會努力,我們都還年輕,現在國家政策這么好,可以掙錢的門路那么多,只要我們勤快,肯干,不偷奸?;?,不愁掙不到錢,我們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我會創造一個好的未來給巴珍,不會讓她受苦,只要是為了她,我做啥都愿意……”
邊巴就看不慣他說著這么嚴肅的話,嘴角還掛著吊兒郎當的笑:“這樣的話不要說,滿天都是星星,就掛在頭頂上,哪能說摘就摘得到?”
“阿爸,阿爸,你快點到馬廄里去看一下,久珠渾身打戰,都站不起來了……”啟勒一臉慌張地跑進來,手里還捏著一把青草。
邊巴三步并作兩步跑下樓梯,來到馬廄。只見它側躺在馬槽前的空地上,四條腿向內彎曲,不住地打著戰,還軟軟地踢騰著。看見最愛自己的主人來了,想抬一下腦袋,但它沒有做到,只把眼睛眨了眨,又閉上了,咧開的嘴唇微微翕動,地上一攤涎水。
“獸醫開的藥沒有給它吃嗎?”
“吃啦,可是好像不管什么用?!?/p>
格仁把手搭在久珠的肚皮上摸了一會兒,他抬頭對邊巴說:“阿克,久珠可能是誤食了什么有毒的東西,給它灌一些催吐的藥讓它把毒物吐出來,看能不能好,但我也沒有把握?!?/p>
“如今也只有死馬當成活馬醫了,阿爸,你說喃?”啟勒抬頭看了看格仁,又看了看邊巴,試探著問道。
“試試就試試吧,還不趕快去買藥!”
“阿克,我去山上采些草藥吧,配合著藥用,效果可能會好一些?!闭f完,也不等邊巴同意,就喊巴珍拿出鋤頭和用酸刺枝條編成的背簍,往背后一甩就出門去了。
傍晚時分,巴珍和格仁坐在河邊的大樹下,格仁手里拿著一塊潔白的石頭,翻來覆去地擺弄著:“巴珍,你阿爸一直不同意我們的事情怎么辦?要我放棄你就像放棄喝水那樣,是做不到的?!?/p>
“其實我阿爸就是思想上還沒有轉過彎來,他一直希望我嫁到城里去,嫁個有錢人家,不用再回農村,少吃苦。其實他不知道,如果沒有愛,再優越的物質都沒有意義。而且現在農村條件這么好,哪里比城里差了?”
“這幾天他的情緒怎么樣?”
“已經把自己關在家里四五天都不出門了,我給他做了他最喜歡的紅燒排骨,他也就吃了幾口而已,什么話也不說,只是把久珠用過的馬鞍墊子反反復復地擦,擦得亮滑滑的?!?/p>
那天啟勒從城里請來了獸醫,給久珠打了針,又喝了格仁采回來的草藥,從嘴里吐出許多黏稠的黑綠色液體,精神算是短暫地恢復了一點,吃了一些青草以后,它也嘗試著站立起來,在它的前蹄一番掙扎之后,始終沒能托起沉重的后半身,它又無奈地屈身躺下了。
當時,邊巴滿懷希望地說,不急,吃飽了養好精神才站得起來。久珠也仿佛聽懂了邊巴的話,輕輕地吃起了糧食。巴珍看見阿爸眼里的憐惜,心里一陣酸澀。
后半夜,守在馬廄里的啟勒看見久珠突然就站起來了。當時心里掠過一陣驚喜:它果然恢復了!就在他還沒來得及把這種驚喜的情緒傳達給阿爸的時候,它前腿一跪就重重地摔了下去。那“嘭”的響聲像一記重錘敲下,敲得啟勒全身上下冒出了冷汗。等他跑過去的時候,久珠已經只剩虛弱的一口氣在鼻孔間游走。
看到它逐漸僵硬的尸體,邊巴黑著臉只說了一句話:“可惡的格仁,一定是他的草藥出了問題!”然后就變成了巴珍說的那樣。的確,久珠的死對他打擊太大了,它陪伴了他八年多,早已成為家庭的一分子,馬和人都一樣,世事無常。但那又和格仁有什么關系?獸醫也說了,本來吃了帶毒的東西,劇烈運動加速了毒性的蔓延,解毒的藥也吃得晚了些。
當格仁出現在邊巴面前的時候,他手里拿著那條巴珍新織好的馬鞭,雙手遞到邊巴手里說:“阿克,我曉得您心里難受,久珠是這個家里的一分子,現在它離開了,要不您抽我吧,出出氣,可別憋壞了?!?/p>
邊巴斜靠在藏床上,狠狠地瞪了一眼格仁,從他手里扯過鞭子舉起就想往格仁身上抽去,但他只是緊緊地握住鞭子,關節都發白了。
“阿爸——這和格仁有什么關系!”巴珍嗔怪地說道。
“布姆,難道你的耳朵是驢的耳朵,塞黃金和塞沙子都一樣的啊?難道你就非得找他?你可是我放在掌心里養大的寶貝啊,從小到大,你沒有吃過一點苦的!”說完,邊巴轉過臉不看他們,眼眶紅了一圈。
啟勒站在旁邊,剛張口說了一句:“阿爸,讓巴珍自己決定吧……”話音還未落,邊巴就沖他吼道:“你沒資格管妹妹的事!她要找個這樣的人家,你呢,你干脆就不找!你們就氣死我吧。”然后轉過身去面對著墻壁躺下,再也不說一句話,阿媽則嘎在門口就只是一個勁兒地抹眼淚。
“邊巴,邊巴——”
隔壁的澤仁在他家樓下扯著干巴巴的嗓子喊他,則嘎從二樓的平臺上探出身子:“阿哥澤仁,喊啥啊,上來家里喝茶。頭揚那么高,你不怕你的帽子掉地上???”
“還喝什么茶呀,書記叫咱們去鎮里呢,快喊邊巴我們一起走吧。”
“書記叫他干啥呢?村里的事都交給年輕人了,他說他和你一樣,老啦,不中用了?!眲t嘎嘆著氣連連搖頭。
“好像和新建賽馬場有關……”
在經歷了久珠的猝死以后,邊巴對任何事都打不起精神,他在家里整整待了十九天沒有下過樓梯。這段時間他想了很多,包括啟勒一直不結婚,包括巴珍和格仁的事,是不是自己無中生有的擔心破壞了孩子們的幸福?是不是自己那啥,就像當公務員的老二說的那樣,讓慣有的思維占據了上風,而沒有用發展的眼光來審視一切新的和舊的事物?
這個事物大概就是指像格仁這樣的人吧。還說好與不好要從一個人的本性去了解,而不是看他當下什么什么的。
說到底這就是一場并沒有真實存在過的較量,他和格仁,他和啟勒,他和巴珍,以及久珠和夏曲。馬的一生那么短暫,如果都沒有在草原上馳騁過,那活得再長久又有什么意義呢?人也是,如果活得不痛快,再長久的生命也是一種折磨。就像現在的自己,別提有多別扭了,這不是較量,這是較勁。還是痛痛快快地活吧!
“啊,真的?等我,我馬上下來。”一聽到新建賽馬場,邊巴立刻來了精神,顧不得戴上他淺咖色的禮帽就出門了。
鎮里領導已經在辦公樓前等著他們了,同時等著他們的還有縣上的領導,書記也在。這讓邊巴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他又想起了那天的賽馬——當時書記就在看臺上,而他和久珠卻結結實實地摔在了距離終點線不足一百米的地方!也著實地在書記和其他領導面前栽了個大跟頭。
一見他們,書記立刻握住他們的手:“兩位阿哥,這下可能要辛苦你們了!你們大概也聽說了,我們要在來馬鎮新建一個賽馬場,關于馬以及馬周邊的一切,你們可是專家,可要不遺余力地出謀劃策啊,千萬不要有所保留。我們大家齊心協力,爭取建成一個州內乃至省內,甚至國內一流的賽馬場!以后我們也就可以舉辦有規模的賽馬節了。我們要廣邀各地的名馬前來參賽,也要把我們來馬鎮的,以及整個縣的好馬賽出一個名氣來?!?/p>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熱烈的掌聲,邊巴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地笑著點頭,嘴里不停說著“哦呀哦呀”,轉頭看了看澤仁,他竟然抬起藏裝的袖子在擦眼淚。
多少年前,這里應該是一片汪洋,又在多少年后,汪洋退去,河床裸露,它逐漸被各色野花和柔軟的青草覆蓋,所以一眼望去,它就像是一條自雪山腳下緩緩流出的綠色河流,含情脈脈地淌過這一片原野。原野上鑲嵌著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塊,就像這一片土地最原始的裝飾品,又像是它忠誠的守護者。
最終,賽馬場就選定在這里,真正的依山傍水:南面是在群山間拔起的連綿雪峰,仿佛它的出現,天生就是為了打破地平線的綿軟,還高原以它本來的俊朗和剛毅面目。北面緊鄰著317國道,公路在陽光下泛著黑黝黝的鈍感光澤。另一側是流到這里便不再平緩的來馬河,水量不大,但足以在這個落差里咆哮而過。
邊巴不禁看得呆了,是啊,這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是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生命的源頭??粗@個即將啟動修建的大型專業化的賽馬場,在這樣美的天地里賽一場,真是人生的一大美事!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久珠,要是能和它一起在新的馬場上再賽一場就好了。
但,這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舞臺了,邊巴這么想著,我的舞臺只屬于那個即將要被淘汰的不標準的老賽馬場,這個擁有國際化標準的全新的賽馬場應該是屬于年輕人的。他們的成長就像不經意間出現在身邊的事物一樣讓人猝不及防,但不管你是否做好了思想準備,他們就像鐘表盤上的指針,循著規律,正有條不紊地靠近人生的正午。再看著身旁肩背微微佝僂的澤仁,邊巴心想,我們是真的老了!
正在獨自傷神,鎮黨委書記從人群中走過來,跟在他身后的還有鎮里的第一書記和格仁,邊巴故意繞開格仁,只把目光看向了書記和第一書記之間,絲毫沒有在格仁的身上作片刻停留。
“阿哥邊巴,阿哥澤仁,我們都知道,養馬和馴馬你們是鎮上的一把好手。我們村的第一書記和格仁他們一起搞了一個養馬和馴馬的合作社,想請你們作為顧問加入進來,養出更多的好馬,也把你們的本領教給更多的人,我們一起訓練一支專業的馬術隊。當然也可以帶動更多的老百姓通過養馬、馴馬來致富,拉動馬術經濟的發展,這是多好的一件事??!”
合作社里嶄新的圍欄,圈起的一大片草場上,大大小小的馬在悠閑地啃著青草,它每攏一些草進嘴里,就要扯一下,這扯動,牽引得鈴鐺一陣脆響。靠近圍欄的邊沿,邊巴看見格仁的黑馬,搖擺著尾巴啃草,它叫啥?怎么就忘了名字?
“阿克,要不要騎著夏曲跑一圈?”格仁遞過那條紅色的馬鞭,臉上還是帶著漫不經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