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與幻的無縫重合

讀了《短篇小說》2022年第8期朱紅娜的小說《長翅膀的人》后，思緒一下子如籠中之鳥飛翔天際，細細品味，剎那間感覺內心如波濤洶涌難以平復 。

區區6000字的小說，卻不計筆墨地為我們鋪展現代人的諸多“動不動”：“動不動就要開設飯局”“疾病越來越多，越來越怪，越來越嚴重”“只要出門，一定是整整齊齊，一絲不茍”“常常兩公里的路程開車要近一小時”“很少有對口的單位”，“醫院永遠是一個熙熙攘攘吵吵鬧鬧的場所”，“專家就是開檢查單的”，“父母急得四面八方托人做媒”……作者對現代社會中還依然存在的衣食住行、工作和交際等諸多方面的陳規陋習和不良傾向都給予了較為酣暢的披露（請允許我用“披露”而不是“揭露”，因為披露是記者性質的，是善意的提醒）。“動不動、越來越、一定、常常、很少、永遠、就是、四面八方”等斬釘截鐵的詞語巧妙揭示出個人在現實大潮中的無奈心態和窘迫處境。

作者不但披露的案例很多，給人以鋪天蓋地之感，而且不少的案例還回環往復地去描繪，深得小說一唱三嘆之味。

飯局方面，小說開頭和結尾都有描述，莫非孟和朋友從無心無肺的閑 聊到推心置腹的討論，娓娓道來。穿衣方面，從前面兩段較為詳盡的心理描寫到后面看似不經意的提及，寫得風度翩翩。工作方面，莫非孟從被生硬地安排工種到羨慕同學工資高，到辭職當網紅賺大錢，再到追求異性和直播時幡然醒悟而逃離，一波三折。看“病”方面，莫非孟三進三出醫院，排隊、檢查、請假、會診，渲染得沒完沒了。飯局、穿衣、工作和看“病”等多線發展，相互交 織在一起，蔚為大觀。對于披露的社會現實，作者是兢兢業業，不是蜻蜓點水。

莫非孟離開地面飛翔，其實就象征著脫離現實，就是一種病，因此小說的結尾就讓他住院，治好了病以便回歸現實社會。作者很看重“現實”——小說中，那位女孩毅然決然地拒絕莫非孟的猛烈進攻時就提到了“我喜歡腳踏實地”。在小說中，那位女孩的描繪雖不多，她的話卻一語中的地表明了作者寫實的立場。

可是，區區6000字的小說，披露的問題又這么多，如果在寫法上真的腳踏實地把現實問題照搬照寫，讀者還會安然地看完這一個個煩人的問題嗎？估計沒有幾個人能耐著性子看完全文的。人要直，文要曲。“狡猾的”作者讓莫非孟搖身一變變成翼者（為方便敘述，姑且把“長翅膀的人”稱為“翼者”），用翼者的視角來包裝現實問題，這種新瓶裝酒的方法極大地提升了小說的感染力，讓人手不釋卷。

格里高爾不堪工作的重負而變形為蟲者，這是卡夫卡《變形記》這個新瓶裝酒的小說典范里為我們呈現出的有趣一幕。卡夫卡通過蟲者的視角，深刻地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里人與人之間的金錢關系、利害關系，驚動人心。

朱紅娜短篇里的翼者在深度方面當然與卡夫卡中篇里鞭辟入里的蟲者無法相提并論，但是依然有自己的過人之處——翼者的視角獨特。

翼者在天上，視角宏大無比。飛翔的翼者所見是從上往下的，地上的萬事萬物盡收眼底。“江河彎彎，江水悠悠，翠綠的樹木，斑斕的花朵，沿著岸邊延伸，高樓像一排排莊稼努力向上，車輛蛇一樣在地上游動，充滿活力。”這是翼者剛剛起飛時見到的情景，活靈活現，小說后面對社會現實的密集披露也因此落到實處。翼者這個代言人的眼界開闊了，披露的事物雖然繁雜也就不顯得突兀了。古人之所以喜歡登樓，吟唱出大開大合之作，也是因為樓高視野廣闊，能夠“望盡天涯路”。

翼者可隨意移動，視角來去自如。格里高爾變成蟲者后，多數時間是待在房間里，讓父母、妹妹和房客等人過來“原形畢露”。而翼者長著翅膀，能夠像孫悟空一樣來無影去無蹤，能夠主動接觸社會，接觸他人，主動的視角讓他能快速、便捷地披露社會現實。小說中，上一秒翼者還沉浸在工作不如意的困境中，下一秒就來到了醫院，兩個不同的場景僅僅用“轉眼之間”4個字就完成了無縫交接，毫不拖泥帶水。這樣的“直接”在小說中還有很多。

小說結尾的設計最為讓人嘆服，通曉世事的翼者墜樓了，“不耐煩”的莫非孟卻回復了“我”的電話。這昭示著新的已去，舊的重來，留給讀者不盡的悠悠。卡夫卡筆中蟲者的視角最后定格在一具干癟的尸體上；而朱紅娜筆中的翼者死去，本尊莫非孟卻復活了，魔幻視角徹底轉換成現實視角，讓讀者腳踏在實地上。兩種不同設置，一樣精彩。

《長翅膀的人》是一篇包裹著魔幻外衣的寫實小說。它的高明之處，在于設計了真實的莫非孟和魔幻的翼者兩個不同的人物形象，通過“長翅膀”這一設置，讓身不由己和自由自在得到了無縫重合，讓莫非孟的真和翼者的幻得到了無縫重合。小說時真時幻，亦真亦幻，讓人愛不釋手。

莫非孟和翼者為我們呈現的社會現實有夸張渲染的成分，披露的問題稍稍過火了。可是麻木的我們正需要這種過分的表達，來喚起我們的注意！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