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燜牛肉

一

歸心似箭。在與馬老板辦妥了結業證書后，馬老板還稱贊我烹飪黃燜牛肉的手藝與他不分上下的那一刻，那種焦灼得無比難受的心情，突然而至。我急不可耐地背起簡易的行李，向站在門口的馬老板揮手告別。

出了出租車，進入候機樓，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滿腦子想的是老婆在飯店里忙碌的身影以及黃燜牛肉這道菜推出后，食客排著長龍等候購買的盛況。

雖然電告了老婆今天回家，四個小時后就能見上面，可我還是覺得時間走得太慢。直到飛機開始向前滑行，起飛離地了，我焦灼的心情才舒緩了起來。

“先生，您好，請您把舷窗落下來?！眲勇牭纳ひ簦H切的笑容。其實，機艙里的廣播早叫人把舷窗拉下了。我下意識地望向空姐，我老婆也和面前這位空姐一樣，美麗動人。而我，個子不高，腰圓，腿圓，面圓，很符合廚師的特征。那時候，老婆在酒樓當收銀員，追她的人當中，比我英俊苗條的人多的是。沒料到，一來二往之間，她會同意了我的提議：到我家里約會。這些已是陳年舊事了?；楹蟮纳?，照例天未亮就出門上班，下班回家已是路燈閃爍。復制著婚前的生活，并無驚喜，但每晚有嬌妻相伴，也不算平淡。日復一日的重復，似乎還比不上婚前那么隨意和清閑。老婆看見我如此慵懶無趣，提議開間小飯店。工作自由，熱鬧，不心煩，又能賺錢。

“當老板固然是好，可得有本錢啊?！蔽艺f。

“我有。”

“嗬，你有這么多錢？”

“不是很多，開間小飯店足夠?！崩掀诺男v總是那么讓人舒服。

我當了十年的酒樓廚師，有本錢，開飯店當老板水到渠成。不過，也在猶豫：若開小飯店，總不能像遍地的小飯店、大排檔那樣，早上腸粉白粥、中午蒸炒吃飯、晚上沙窩粥這么慣常的菜式招徠顧客吧?！拔蚁脒^了，”老婆似乎看透我的心思，笑道，“你是大酒樓廚師，咱們就以大酒樓的廚藝和大排檔的價格來招徠顧客。不用開在路邊，也不開在肉菜市場里。買條廢舊水泥船，泊在沙田村市場旁邊的沙律涌岸邊開。那里面臨獅子洋，風景好，不用鋪租，贏九成的了?！甭犃死掀诺恼f話，我不由得來了精神，信心倍增。

二

沙律涌是獅子洋分叉出的一條小河涌，蜿蜒彎曲地穿過村莊，流向廣袤的田野。我的“涌邊飯店”開在緊鄰沙田村市場的沙律涌岸邊，眼前的獅子洋就像一塊翠綠色的玻璃平鋪在前面。這里沒有大路邊汽車揚起的塵土，也沒有市場上擾攘喧囂的氛圍。如何把菜肴烹調得美味香醇，如何迎合食客的喜好和消費心理，我夫妻兩人都是順手拈來 。飯店開張后，前來光顧的食客都說味道好，價錢便宜。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生意比意料中興旺許多。

有一天，一位綽號叫老鼠培的客人對我老婆說：“老板娘，你這些菜的味道很好，不錯，但品種少了點。你也知道，再美味的菜色，吃多了也要轉口味的呀?！?/p>

老鼠培身形瘦削，頭尖額窄，狀如鼠形。老婆聽后，頷首答道：“你說得也對，可沙田村地處偏僻，常見的食材不就是豬、牛、羊和雞、鴨、鵝，還有鮮魚。你難道要吃飛禽走獸？”

“蒸雞，白切雞，醬油雞。燒鵝，豆豉鴨，清蒸大頭魚。味道雖好，可總是這幾道菜。就像你這么美，每天看見，也會變得不美了呀，要換換口味才美的啊……”老鼠培說得唾沫橫飛，眾人對他雖覺厭煩，卻又不禁哈哈大笑。老婆拿著菜譜本敲在老鼠培頭上，說：“你這老鼠頭，不討我便宜就進醫院的了?！?/p>

不管老鼠培的話是真是假，他的話還是引起老婆的深思。當晚打烊回家，老婆把老鼠培這意見向我說起。我思索著，也不由得點頭稱是。大眾化的廣東菜大都是這些，至多還可以增加水蒸雞和客家焗鵝這兩道菜式。牛、羊肉菜式少是廣東菜的弱項，但即使在廣州，有特式美味的牛、羊肉菜式也少。

“弄些海鮮新菜式，行不？”老婆問。

“做海鮮我們做不過廣州、深圳那些海鮮城的。我想過了，只有在牛、羊肉上創新菜式，勝率才高?！?/p>

“有門道嗎？”

“還沒！”這晚，我輾轉反側。半夜時分，弄醒老婆，說：“牛羊最多的地方是青海省。在家里想也是白想，干脆去西寧一趟，學幾道西北風味的牛羊肉菜式回來?！?/p>

“你一個人去？”

“是??！”

“誰掌大廚？”

“阿燦掌，他行的?！?/p>

“也好。什么時候去？”

“明天。”

“去多久？”

“一個月吧?！?/p>

第二天，我乘飛機抵達西寧機場，轉車進入西寧市區，已是傍晚。在找尋平價旅店時，發現在一條不能通行小車的街道上，排著長長的人龍。我好奇上前看，在一間叫益鑫黃燜牛肉店的店門前，人們排著長隊輪候。我納悶。就為買這黃燜牛肉吃？于是，我也排起了隊。等到了，買了半斤黃燜牛肉。坐在桌上，夾了片牛肉入口，隨即迫不及待地夾上第二片，狼吞虎咽地一口氣把這十多片黃燜牛肉吃完。又買了半斤，慢吞細嚼地品嘗起來。牛肉的膻騷味在配料的釀制熏蒸下，變成令人食欲大增的甘香味。在廣府的牛肉烹飪中，過熟顯得粗硬，八九成熟則太軟。不管硬或者軟，都免不了難嚼的韌牙口感。但這款黃燜牛肉，不會韌牙，又不會太硬或太軟。最神奇的是吃多了也沒有牛肉特有的讓人難受的腹滯感。這半斤牛肉吃完后，正想再叫上半斤，但肚子告訴我，不能再吃了。

就是這種口味。我憑自己十年大廚的直覺，當即選定這道黃燜牛肉為此行的首選菜式。

我找到這家飯店的馬老板，向他說明來意，卻遭馬老板一口拒絕。我頓覺失落。在附近轉悠了兩圈，我找了間廉價旅店租住后，躺下靜思一會兒。那馬老板為啥不收我為徒？難道是好手藝不外傳的封建思想。想來想去，他做生意不就為賺錢？我折回飯店，待飯店打烊，馬老板出門要走的時候，上前說道：“馬老板，馬大哥，我拜你為師，學了手藝是回東莞，不會攤薄您的生意。還把您這手藝傳揚到東莞，美名遠揚。還有，您收多少學費都行。學成回東莞把這道菜推出后，還有禮品送給師傅您。”

馬老板沒回答，走回飯店，對員工吩咐了幾句，再折回車旁，對我說：“六萬學費?！?/p>

“好！”我一口答應。

我明白馬老板最終肯收我為徒，是因為這六萬元學費。更明白黃燜牛肉這道菜，將會為我賺更多的金錢。

黃燜牛肉的美味，飯店門前長長的等候隊伍，對黃燜牛肉贊不絕口的顧客，此刻，縈繞腦際的都是食客在飯店門前排隊等候的盛況。自然，我心里是滿滿的喜悅，嘴角溢出了笑意。

幾聲嬰兒的啼哭聲，打破了機艙里的寧靜，也打亂了我心里的喜悅，和對黃燜牛肉這道菜的美好想象和期待。嬰兒清亮的哭聲，讓我想起因婚后老婆還沒懷孕，讓別人輕蔑的眼神。想起看見了同齡人的小孩，便想象著自己的孩子也該如此活潑可愛的情景，嘴角的笑容頓時消失了。

三

中午十一點，收到從西寧的牦牛屠宰場快遞來的牦牛肉后，對牛肉洗、涮一番，切成每塊約三市斤重的肉條，放進馬老板傳授的第一道調味湯水。煮熟后，拿起放進冷水盤中過冷，然后放進第二道70度恒溫的調味湯水中浸三個小時。拿起放回第一道湯水猛火煲半個鐘頭，拿起放進第三道80度恒溫的調味湯水中浸兩個小時，拿起后進入最后一道工序：放進養味池。養味池長兩米，寬五十厘米，分底面兩層。底層盛滿甘黃色的濃稠湯汁，下面是與北方的火炕相似的木炭爐。木炭爐用電熱捧控制溫度，讓濃稠湯汁向上蒸發出30攝氏度的味溫。幾經制作的半成品牛肉放進養味池的上層，在甘醇香郁的微溫環境中醺浸到明天上市。

整套制作工序完成，需時二十個鐘頭。每天幾百斤牛肉的制作，一星期換一次新的調味湯汁。我再無精力顧及飯店的廚房工作。阿燦升任了粵菜大廚，老婆也放下收銀臺的工作，負責原來我負責的飯店食材的選購，烹飪質量的督導和飯店服務質量的管理。我專門負責黃燜牛肉的烹制和銷售。

現在，新添置了一艘噸位小點的水泥船，改裝為專營黃燜牛肉的飯店。黃燜牛肉這道菜很快得到食客的認同。午飯、晚餐時間，沙田村附近鄉村，甚至十公里外的莞城、虎門等地的有車一族，紛紛前來購買黃燜牛肉。他們不懼烈日，不管夜幕的籠罩，排隊等候，為的是一嘗黃燜牛肉與眾不同的美味?？匆娏胰障?，夕陽中，顧客從岸邊排隊至沙田市場這長長的隊伍，看見停泊在岸上的小車，盡管在西寧馬老板處學成回來的時候，也有過顧客盈門的想象，可那種想象遠沒有現在這番景象興旺。

夜幕降臨中。我望著還有顧客在岸上排隊等候，看見即將售罄的黃燜牛肉，心情固然很好。但從天剛亮忙到天黑，太累了。我拿起手機跟老婆說，先回家休息去。吩咐了員工幾句后，回到家倒頭便睡。朦朦朧朧中，老婆回家把我弄醒了。

老婆笑容滿面，固然是因為生意興旺。我的心情也好，不過，從西寧乘飛機回來時，那幾聲嬰兒的啼哭聲，不時在心中響起。結婚兩年多了，老婆還沒有懷孕的跡象。想起這，不管生意多么好，心頭的落寞始終揮之不去。

但老婆她太開心了。

從衣服到頭發，從體態到眼神，都讓我感受到她那掩飾不住的高興。即使在她背后，也感受到她的勃勃的能把人感染的喜悅氣息。

“很高興嗎？”我問。

她走過來，坐在床邊，說：“今天的營業額又創了……”我伸手示意她不用說了。這段時間，一說起錢，我反而沒了興趣?？衫掀鸥蚁喾?，每天打烊回家，便說飯店的生意如何好，營業額又創新高。我把手伸入她腹部，撫摸著說：“我每天都在盼望你跟我說：我有了?！崩掀怕牶蠊笮Γf：“我有了！”見我目光狐疑，重復道：“真的是有了！”

“自從你去了西寧，月經就沒來。第二個月沒來，第三個月沒來，現在是第四個月，也沒來！”

望著妻子幸福的眼眸，我嗔怪道：“干嘛不早說。”

“怕不確定，讓你失望。”

我急不可耐地掀起她的衣服，把耳朵貼在她腹部。

“聽見什么？”老婆問。

“他（她）好像正用腳踢你呢。”

“哈哈哈！”老婆笑完，用手撫摸著我的背部、我的腦袋，輕聲說：“好啦，我要去沖涼了。嗯！”

“等等！”片刻后，我又說：“很舒服，很享受！”

從西寧回來后，干事順利，生意興隆，但始終沖不散從西寧回來的班機上那嬰兒的哭喊聲留在我心中的陰影。很多次，要把因那團陰影而起的惆悵向老婆訴說，又怕她聽后比我更惆悵難受?，F在，那團陰影說沒就沒了。

四

因為要掌握經過一夜熏浸后黃燜牛肉的色澤變化、香糯可口是否達到要求標準（若達不到，剩下的這幾個小時可以調節養味池的溫度進行調節）。天剛亮，我便要起床，到船上查看。

一路上，沒法掩飾臉上的高興神色。一些人妒忌我開心，覺得我開飯店發了財，但我老婆婚后不孕，他們便故意臉露不屑。此前，我確曾因此覺得矮人三分?？涩F在，也沒有矮人三分的感覺了。

阿財和阿旺比我早到，見面就問：“老板，很高興？”“高興！”我答。幾乎是同時，嗅到了絲絲的異味。我連忙走到養味池旁，揭開蓋子，不是往日夾帶著牛肉膻味的香醇味，而是夾帶著腥酸的香醇味。細看池里的牛肉，色澤木然，泛不起油光。

“老板，怎么啦？”

“你倆什么時候來到？”我反問道。

“六點?！?/p>

“電燈亮不？”

“亮的?！?/p>

“養味池有什么不妥？”

“沒有。”

接著，我走上岸，往市場辦公室走去。一問，才知道昨晚半夜臨時停電了一個小時。

回到船里，我找來了紙筆墨，邊寫邊吩咐阿旺去把池里的牛肉拿起來，放進黑色塑料袋里，再用舢板悄悄地載到獅子洋上倒掉。再吩咐阿財到車庫把小車開過來，載我到鎮上買汽油發電機。我把寫著“今天停業”的紙放在桌面上，讓阿旺待會貼在飯店門口。這時，阿旺說道：“老板，這些牛肉只是色澤差些，味道還行，扔掉多可惜?！薄罢瘴曳愿赖娜プ觥！闭f罷，我上了小車。

“老板，把牛肉扔掉，可惜了。”路上，阿財說。

“你嗅不出牛肉變味了？”

“很仔細才嗅出一點點。”

“你知道嗎？最難騙的是食客的嘴?！?/p>

阿財不再說話。天空下著毛毛細雨，路上的小販，騎著三輪摩托，馱著肉、菜往村里的市場趕去。

在鎮上買了一臺五匹的汽油發電機及相應的配電設備，聯系了電工師傅，回到船上近十點鐘。阿旺完成了我吩咐的工作后問道：“老板，調味池里的湯汁還換不換？”“換掉，把湯汁放干后用滾水沖洗?，F在十點，鮮牛肉也快到了。趕緊點。”吩咐完，我把草寇、陳皮、白冦、花椒、丁香、甘草、紅寇、五加皮、檸檬干、香菜籽、小茴香、紫蘇等，還有最關鍵的草果，搭配好各自的分量，放進鍋里炒香，然后把少量的開水倒進炒熱的鍋里?！皢陠辍彪S著響聲，濃重的香味和熱氣一起向四周發散。

因為暫停營業，今天的工作清閑許多。交接完新鮮牛肉，余下的制作工序交給阿旺兩人。我穿上白色長褲、白色衣服，戴上白圓帽、白口罩，向隔壁的“涌邊飯店”走去。

黃燜牛肉這道菜的興旺，也帶旺了生意本來很不錯的“涌邊飯店”的生意。十五張飯桌應付不了顧客的需求，便在飯店門口放上膠凳，讓排隊的顧客坐著等候。

飯廳里觥籌交錯，酒氣熏天。涌動著不同分貝，藏著聲色犬馬、陽謀與陰謀的聲浪。他們說著各自的話題，傾訴著生活的愉快與困頓。為平衡自己遭受了不同際遇而生出的惆悵或不忿的心情，說著冷嘲熱諷的話。老板如何的吝嗇，同伴對老板的討好神態令人厭惡。有人咒罵該死的股市，今天又讓它跌沒了多少錢；但另一人談到股市時卻笑逐顏開，說自己那只股票近期小陽小陽地上漲，今天來了根大陽。有人說誰家那幾個兄弟姐妹，加起來有幾百歲了，平日里他們哥前妹后相處得多么融洽，卻為他們死去的父母那不薄的土地分紅而吵鬧成仇人相見的模樣……我在飯桌間穿行著，誰都認不出讓白色裹得嚴實的我。忽然，好像有人談起了我老婆。我豎起耳朵，細看是誰。又是老鼠培，他正唾沫橫飛地聊得起勁：“喂，老板娘的肚子像是凸起來了。”

“老鼠培，女人懷孕關你什么事？”

“當然跟我沒關系，可我想有關系啊。”

“老鼠培，你想爛心也想不到?！?/p>

為了增加飯店與食客的親和力，廚房用透明玻璃間隔而成。這時候，老婆正在廚房和阿燦說著話。飯店開張后，她穿得特別漂亮。昨天穿碎花紅衫，今天穿絳色短裙，明天粉紅色旗袍，后天穿白色短袖襯衣……我問她干嗎穿這么漂亮，她說老板娘的形象對飯店生意有很重要的招徠意義，忽視不得。今天，她穿的這件鵝黃底色配大紅玫瑰花的旗袍，格外惹眼、迷人。

“看老板娘這腰身，怕有幾個月了！”有人在說。

“這不正好是她老公去西寧那時候……”老鼠培的雙目像發現了新大陸。

“噓……菜可以亂食，話不可亂說?！崩鲜笈啾弧皣u”聲喝停，不再往下說了。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廚房。阿燦的手隨著說話上下左右地擺動，老婆面朝阿燦，因為戴著口罩，看不清她的神態，可我心里卻覺得他倆在相視而笑。其實，老婆與廚房是不相干的，她干嗎進廚房？什么事讓阿燦說得那么起勁？

“這個老板，從早到晚把心都掛在那黃燜牛肉上，戴了綠帽也不知道。”

“老鼠培，不說話沒人說你是啞巴！”

經此一喝，老鼠培不敢再說了。

說話聲，談笑聲，玻璃碰撞聲；菜肴的美味，人體的汗臭味，窗外飄進的獅子洋的咸潮味；服務員在快步穿行，醉客語無倫次。我不受自控的目光再次瞥見老婆與阿燦“情投意合”的笑容。我走出飯店，往家里回。但今天在飯店里的所見所聞，烙印似的留在心上。

五

恍似神話故事中，我的魂魄被鬼怪攝了去。我極力地說服自己：老鼠培只是酒鬼一個，經他嘴里說出的是非謠言沒有一萬句也有九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干嘛在意他說過的話?？稍绞沁@樣去想，心里越堵得慌?；丶业穆飞?，看見別人對我的微笑就如目接著射來的利箭。蹲在路旁的一只大黃狗朝我咧著大臟嘴，笑我綠帽高戴卻懵然不知，笑我終日辛勞為他人作嫁衣裳。我拾起路旁的一塊小石頭，準確地擲中那狗頭。

在我還在酒店當廚師時，阿燦就跟著我。愿意收他為徒，是上看他干事主動、從不避重就輕的優點?！坝窟咃埖辍遍_業，我帶他過來，直到他能獨當一面，成了飯店的大廚。不是我，他沒有今天的大廚級別，也沒有現在五位數字的月收入。是他勾引老婆還是老婆勾引他？我忽然想，他怎么可以對我忘恩負義。我越想越氣憤，越想越是胡思亂想。我一骨碌起床，朝黃悶牛肉店走去。阿旺值夜班，我跟他說明天起，你是這店的經理。除了黃燜牛肉的配方不能動，店里的生意由他負責。沒等他反應過來，我向“涌邊飯店”走去。我要辭掉阿燦。走到飯店的岸上，看見老婆跟阿燦又在廚房說著話。我頭頂倏地冒煙，拿起手機，告訴阿燦：明天起，不用來上班了。

這時候，我憋著的一肚子氣，才稍覺順暢了些。

回到家，老婆正坐著，臉色不大好。“干嘛辭掉阿燦？”她問。

“我明天回飯店掌廚，不用他了，行不？”我沒好氣地說。

“你知道飯店的生意比前陣子興旺是什么原因嗎？”

“讓黃燜牛肉帶旺起來的?！?/p>

“顧客跟我反映：你做的菜口味太重，阿燦做的菜比你輕一點?！?/p>

“你也有一份功勞吧?！蔽也煌床话W地說。她毫無芥蒂地回答：“今天我到廚房，跟他商量讓他去新會市學習新會菜式的微甜配方。不是全部引進，只在鮮炸鯉魚、紅燒豬腸、油炸腰果這三道菜上使用。因為油炸食品口感太硬，加點微甜能中和硬的口感。”

“不用了，我自有分寸?！?/p>

“我聯系好新會的一間酒樓了，阿燦明天去?！?/p>

“要去也是我去，輪不上他?！?/p>

“你忙的過來嗎？”

“忙得過。”

不知不覺中，氣氛變味了。

“今天你怎么啦？”她目光詫異地問。

我不再說話。屋內靜寂無聲。

好一陣兒，她又說：“我是怕你忙不過來，累壞了?！?/p>

“多謝你關心?！?/p>

“你到底怎么了？”

“我每天都在料理黃燜牛肉，那里又沒有女工，能怎么樣？”

“我們是這樣說話的嗎？”她說著，走近我身旁，像往常那樣，伸手撫摸我的臉。我突然生出了厭惡感，莫名其妙地把手一揚，撥開她的手。

“你聽說了我的壞話？”

“壞不壞話不重要，重要的是自證清白。”

“什么自證清白？怎樣自證清白？”

“去醫院做DNA檢驗！”

“我還是你？”

“當然是你。”

“為什么？”

“不為什么，做一次檢驗，求得一世的安寧。”

老婆一臉的震驚，問：“你相信是非謠言？”見我沒回答，又問：“你想過嗎？一個真正愛老婆的男人聽見有人說老婆的是非，會怎么樣？”

“做一次DNA很難嗎？”

她沒理睬我，繼續她的話：“他肯定把說自己老婆壞話的人揪起來，一個巴掌摑去，或者揍他幾拳，甚至和他來一次單挑。再問他還敢不敢詆毀造謠。”

“我只是求個安寧。”

“不去！”短促而又震耳的聲音中透出些許的沙啞聲。

說罷，她打開大門，走出屋外，接著是小車的發動機響聲。

六

我炒掉了阿燦，另招了一個大廚。黃燜牛肉由阿旺主理，我自己總管兩邊的業務。

然而，那天晚上，老婆開車離去后，至今沒有回來。

飯店生意照樣興旺，黃悶牛肉店門前也排著長龍等候。到第三天，我分身乏術。打電話給老婆，她不接。問外父、大舅，他們都說沒有她的消息。這天的晚上，大舅來電了，說她住在酒店，很好。

“你倆好好的，怎么吵鬧成這樣子？”大舅問。

“你知道我聽說了她什么嗎？”

“不管你聽說了她什么，也得先弄清楚。有憑有據了再考慮怎么做?！?/p>

“DNA檢查，可以既簡單又快捷地弄明白?！?/p>

“一個孕婦去做DNA檢查，意味著什么？”

“這只是我夫妻倆的事，誰知道？”

“你想過你老婆的感受嗎？”

“當聽見別人在背后說我戴綠帽子，連死的念頭也有了?！?/p>

“那是捕風捉影，不要當真！”

“不是事到臨頭，怎知事到臨頭的難受？”

“清官難斷家務事，不說了，拜拜！”

大舅關了手機，我卻不知所措。

屋里寬敞明亮，但往日令人心情舒爽的寬敞明亮，此刻卻使我心里空蕩。我又去電問大舅子：老婆她在哪。他說她不讓他告訴我。我蟻咬似的渾身不自在，身上發熱，冒著虛汗，漫無目的地走進黑夜之中。

夜已深沉，大排檔的生意正當其時。我看見遠處路邊的一張飯桌旁坐著的那人似是老鼠培，便快步前行。果然是他。他的老鼠頭隨著說話雞啄米似的上下點動，兩片薄嘴唇不停地開開合合。我左手揪住他頸脖上的衣領，右手朝著他的肚子一拳捅去。

“你是誰？為什么打我？”老鼠培醉眼惺忪地面向我，問。

“為什么說我老婆的壞話？”

“哦！你是老板。我說你老婆壞話，什么時候說？說什么壞話？”

他這一問，倒把我問啞了。總不能把那種損話滿大街說啊。“老板，老鼠培一天四餐，不在你的飯店吃就在這大排檔吃。吃多久說多久，不知說了多少廢話?？傊?，他說的話在我耳朵就如水過瓦脊。”有人在開解我。然而，老鼠培說我老婆的那種是非，怎能水過瓦脊？我又捅他一拳?！耙院笤賮y說，揍得更狠！”我放了狠話。

“不敢！真不敢！”

白天忙個不停，晚上睜眼到天亮。到第六天，我極度疲乏，終于支撐不住，病倒了。咳嗽、嘔吐、肚痛、發燒，一起來。在醫院昏睡了三天，稍微清醒點，又傳來兩間飯店因我不在場已經停業的消息。

正當彷徨無計，手機響了起來。

“喂！”我有氣無力地問。

“徒弟，你行?？戳松闲瞧谀惆l來的顧客排隊購買黃燜牛肉的視頻，很高興。這樣，明天我乘飛機過去。十四點三十分到達廣州白云機場。準時見。”是馬老板的電話。

醫院里的藥味兒已讓人難受，加上這個令我不知如何是好的電話。想來想去，還是撥通了阿燦的電話。

責任編輯/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