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見面

我與父親不能相見已經5年了，之所以不能再見，是因為父親已經走了。父親走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他一定是把思念留給孩子之后才走的。5年來，他的音容笑貌時常浮現在我的眼前，感覺他并沒有走遠。

2018年的青年節，我正好在酒泉集中業務培訓，然后帶隊去南京審計大學參加培訓。父親因肺病已經住了半個多月的醫院，他自我感覺病情好轉，當天下午強烈要求出院，在征求主治醫生同意的情況下，我用輪椅把父親推回家。

當天晚上，我給父親做了旗花面，實際上就是甜面條，里面煮了些南瓜，調了點鹽，不放醬油和醋，熗了蔥花和香菜；拌了兩個涼菜，炒了兩個熱菜，買了一小盤糖蒜。可能是很久住院的原因，也可能是很久沒有吃兒子做的飯菜的緣故，我清楚地記得父親吃了兩碗湯飯、兩盤菜和一小盤糖蒜，看到父親胃口大開，我非常高興，外出培訓也就放心了。

我是晚上九點多乘火車去的蘭州，第二天凌晨火車快要進蘭州車站的時候接到妹夫的電話，他說：爸不行了。我說：怎么可能？我昨晚走的時候還好著呢！趕快打120送醫院。他說：爸已經去世了。我一時很難接受突然的噩耗。

我們父子之間分別從來不說再見，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別竟成了永訣。在蘭州車站出站口，天氣灰蒙蒙的，人流鬧哄哄的，我竟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同事們有的幫我退機票，有的幫我買返程的車票，有的幫我買吃的，有的勸我別傷心。

我坐在返程動車的座位上，車廂內播放著輕音樂《我愛你中國》，那小提琴曲句句拉在我的心上，絲絲拉扯著我的心，感覺酸酸的、咸咸的、熱熱的，我不想洗臉，不想吃飯，不想喝水，歸心似箭。車窗外的樓房、樹木和大地迅速地向身后倒下，正如頂梁柱般的父親轟然倒下一樣。為了不讓乘客發現我的啜泣和眼淚，我有時扭臉望著窗外，有時用紙巾捂住口鼻，有時低頭頂住前排的座位，父親的身影在我的眼前和腦海里像演電影一樣。

父親教育孩子的方法非常獨特，管教孩子非常嚴格，因為我是老大，又是家里唯一的兒子，對我管束最為嚴厲。他一般不在別人面前罵我或者是打我，我被訓斥的原因大多是因為學習或調皮，如果犯的事小，他就訓我，讓我天快黑的時候站在雞窩旁邊，數一數有幾只雞，直至所有的雞都進窩，把雞門堵住為止。

如果犯的事大就要挨打，打我的時候非常顧忌我的臉面，從來不扇耳光，而是用木棍或樹條抽打手心或屁股。父親從來不動手找打我的工具，而是讓我自己去找，木棍或樹條太粗或太細都不行，直到更換到他滿意為止，每打一下，就問我一聲，有沒有記性？挨打的時候，總不允許我哭出聲來，也不允許奶奶和母親勸，越勸他就越生氣，打得越兇。所以，我就一聲不吭，咬緊牙關，一動不動地忍著。

父親雖然沒有上過高中，但自學能力極強，可以給參加高考的學生輔導數學，可以和大學生討論高等數學，例如：微積分、高等方程等。他給河南老鄉或者戰友家的孩子輔導作業很有耐心，不怨不怒，不倦不休，不厭不煩，而且舉一反三，融會貫通，遇到自己不會的問題，學教材、查資料，直到學懂弄通為止。

最頭痛的是父親給我講數學題，父親說話多、嗓音大、嫌我笨、頗急躁，本來三分鐘能講完的題他可以講三十分鐘，我心里著急還要做其他作業，有時候心里膽怯不敢吭聲，有時候聽不懂還裝懂，有時候晚自習回來打瞌睡，父親就用鉛筆敲打桌子，啪啪作響，我心驚肉跳，遇到不會的問題也不敢問父親，倒是老鄉家的學生經常向父親請教問題。

1986年夏季，我的高考數學成績居然考了56分（100分的試卷），差一點就及格了，原因就是一道4分的單項選擇題沒有選對，本來小學生都會做的加法題，我竟然沒有作對。父親聽說此事之后，氣不打一處來，一個月不給我說一句話。我見到父親就像老鼠見到了貓，沒有勇氣向父親道歉，就故意躲避父親，有時去摘啤酒花，有時跟老鄉到市場上學習賣菜。

快要過教師節的時候，父親單位的門房接到學校的電話，讓我去取高考錄取通知書，真是出乎意料，我竟然考上了甘肅省商業學校，當時我們班48名學生僅有2名考上了中專，我是其中之一。當我從學校回來的時候，在地質隊大門口遇見了李叔叔，他說：“你爸可高興了，逢人便說他兒子有出息，買了一條市場上最大的鯉魚，你趕緊回家吧。”我的鼻子有些酸楚，第一次吃父親做的美味的紅燒魚，第一次喝父親給我倒的辣酒。

父親曾經給我說過，他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有上過大學。父親喜歡下象棋，也擅長下象棋，曾多次獲得全隊冠軍。我的象棋啟蒙老師就是父親，農村的孩子哪里見過象棋，父親過年回家的時候，就用棗木做成棋子，在報紙上畫個棋盤，開始教我下棋。

從河南西華遷移到甘肅玉門之后，父親精心制作了一副象棋，棋子、棋盤、棋盒一體化，下完裝好提走，棋子是用一種我叫不上名字的名貴木材做的，質地堅硬，大小合適，紅中透黑，已經包漿，手感光滑，四十多年一直沒有摔爛。

父親去世的前兩個月，讓我陪他下棋，雖然重病在身，但是思路非常清晰，父親輸的多贏的少，他就說：“我為什么下不過你了？你下次回來給我買兩本象棋書吧，我要好好地研究一下。”我很快給父親買了兩本象棋書，父親去世的時候，象棋書就在客廳的茶幾上放著，其中的一本書已經看了一半，書中留有父親的手跡，收拾父親的遺物時，我收藏了象棋和棋書。

父親活到老學到老，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仍用行動證明自己終身學習的理念，仍然用行動指引我、教育我、感動我。我現在才理解父親的良苦用心，卻再也沒有被父親嘮叨的機會了。如果我能學得一點兒認真的精神，如果我能懂得一點兒為人的道理，如果我能取得一點兒工作上的成績，都得感謝我的嚴父。

父母猶在，人生尚有去處；父母不在，人生只剩歸途；人生苦短，聚少離多，請倍加珍惜親情、友情、愛情，人生的每次相見都有可能成為永別。汪峰的一首歌《當我想你的時候》在耳邊回蕩：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淚，至少有十首歌給我安慰，可現在我會莫名地哭泣，當我想你的時候。生命就像是一場告別，從起點對一切說再見。

父親，如果有來生，我還想做您的兒子。分別的時候沒有說再見，永訣的時候不想說再見，請允許我給您說聲：來生再見。

作者簡介：

馬書忠，河南省西華縣人，高級審計師，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玉門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有多篇散文散見于省部級報刊，曾獲全國“新能源杯”征文大賽優秀獎、第四屆四川散文獎等獎項，著有《酸葡萄集》。

責任編輯/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