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春節我是在搖搖晃晃中度過的。
大疫消退,新春來臨,煙花滿天,怎能沒有酒呢。與其說喜歡酒,不如說喜歡這種氣氛,三五好友,趁醉興酒意口吐蓮花,傾心而談。話語像風,像刀,平日里不曾說出的話,在春風迷醉中,多么放肆,多么真切!哪怕是臉紅耳赤,迎風搖擺,甚至咕咚一聲,把大地敲疼。
年輪的作用使得一棵老樹都知道珍惜自己的枝葉,一陣狂風就能使它把葉片翻過來,把真語掖掖藏藏,仿佛變色龍似的。春已來到,它還枯樹樁般隱匿著自己,深怕倒春的寒流,傷了那待發的生機。只有那青澀的新枝,不知生存法則,充滿力量,愣頭愣腦地急冒著尖芽。
人到中年,知道攏起翅膀,把心思泯在腦海,只在心里飛翔。這個時刻,我坐在午后的春光里,啜飲一杯老酒,暗算著生命的減法,看悄悄萌動的花草,仿佛看到了蝴蝶。
蝴蝶是動的,它也動了我的春心文字。蝴蝶在中國文人的眼中,歷來是美好和凄美的化身。莊周夢蝶,是自由自在的夢的逍遙游;梁山伯與祝英臺,是浪漫愛情的喜劇與悲劇。
在詩人周夢蝶的孤獨國里,沒有紛亂擾人的喧鬧聲,沒有一切黑暗惡毒的事物,甚至連古老的歷史、時空與神靈都不復存在。有的,只是在沉默混沌中噴薄而出的力量——吞吐著時間的回響;目之所及是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他自己也甘愿做一羽在孤獨國“翩翩的”詩歌精靈的紫蝴蝶。
可現在,蝴蝶還只是一個個的卵子或蛹,它們在枯葉大地之下,等著春天和陽光。早上,我正在咀嚼著一個個蠶蛹,來補充著我新冠之后蛋白的缺失,隨著豆腐腦般的乳白香嫩,我的眼前仿佛有一片片白蝴蝶紛紛落下。人有時就是這樣殘忍,殘忍地一張口,就吞下無數生命和美麗,吞下無數春天的翩翩起舞。
我也想從前輩和身邊的文字里拎出一只蝴蝶: 崔鶯鶯花園里撲追嬉戲的藍蝴蝶,像落在田野上的天空的藍,輕輕地抖動著,呼應著拂過它身體的微風。其實它也不知道那風是從天空中吹來的,還是從它的身體里散發出來的,它輕輕地抖動著,在一桿橙黃的花箭上,像一個帶肚的驚嘆號,驚嘆著自己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來,要到什么地方去,索性就投在鶯鶯的畫扇和懷抱里。黛玉葬花時飛繞花籃的白蝴蝶,白的像雪,潔的像冰,仿佛悲傷的眼淚也是白色的,這紅樓一夢的白蝴蝶,是黛玉香消玉殞在天堂里的白云香霧嗎?
不知道一只蝴蝶能活多久,畢竟是那么輕盈美好的東西,畢竟那樣的透明、那樣的斑斕落到了人間總叫人不忍。拎出一只蝴蝶,也會想起一個個詩人。詩人歷來是預言家和悲劇者,他們總是那么不合時宜。“你讀到愛時,愛已經不在;你讀到春天,我已落葉紛飛。”(李元勝)
這一只只靈魂的蝴蝶啊,攪得我的心在初春時已亂了方寸!
化蝶,化蝶,你是梁祝再生,還是精靈的四月天。
“但是所有的蝴蝶都停泊在它們飛翔的姿勢里,危險而美,并不是誰想抓就能抓得住的。”(余秀華)這話對也不對,女性的溫柔與堅強,只在秀華有點含糊的語境里。其實,她也難逃對愛情的向往,即便已經知道結局與傷害,也還要勇往直前,飛蛾撲火。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一代影星胡蝶可謂花中蝴蝶。她在經歷幾段感情變故后,終于棲落在有情人的懷抱,本想過上平常人安穩恬適的小日子,卻因國難,落入虎視眈眈的軍統梟雄戴笠之手,夫妻被迫分離、離婚,成為戴笠的籠中之鳥,掌上尤物。一只輕歌曼舞的自由蝴蝶頓時只能在方寸天地里踽踽而行,徘徊復徘徊。一向為人落落大方、達觀圓通、機警爽利的她,面對命運的蹂躪卻無力抗爭。像一只蟄伏冬眠的蛹沉睡三年,直到戴笠因飛機出事死去。當久別的“離婚丈夫”在酒店重逢時,兩人抱頭痛哭。因久久耿懷于自己的無力保護而讓心愛的人進入狼窟,所受的屈辱是他的命箭,不久他就去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說:“什么是地獄?我一直認為無力愛人的煎熬便是地獄。”還沒有翩然而起的蝴蝶,再次孤單低飛。之后,胡蝶蝶輾轉異鄉他國,直到離世。這中間的悲歡離合,塵世生活各有說法,尤其那段“戴胡情殤”。胡蝶晚年對人說:“我只是個女人,沒有義務活出別人眼中的樣子,不需要向誰證明我的名節、人品,我只要做自己就好。”
“我只要做自己就好。”這就夠了!一只知道珍惜自己翅膀的蝴蝶。她的坦然,是很多人說著容易但做起來卻學不來的品質。中國電影史上赫赫有名的電影實業家、老導演張石川曾評價她說:“有人說,胡蝶是一個命硬的女人;而我要說,胡蝶其實是個性軟的女人。胡蝶性格柔韌,溫柔如水。看起來水總是往低處流,但是別忘了,只有水才能夠最終奔向大海,匯入那永恒的蔚藍!……”很多人在生活中苦苦掙扎,只是為了證明給別人看,活成的樣子不是自己喜歡的樣子——這是一個人間的悲劇。
當代作家王朔說:“看過再多風景,嘗過再多美味,最終想起的,還是一個人,或者幾個。當你垂死掙扎的時候,想到的是我能不能還活著,而絕不可能是曾在某地啃了一個非常好吃的大豬蹄子吧。這正是人類的現實復雜之處,因為作為高等動物,絕不會僅僅滿足于食物和繁衍,還要追求很多高大上的意義,而且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追求的意義最有意義。活的時間長了,人總會問自己:為什么活著?其實活著是一種客觀狀態,要么活著,要么死著,不為什么。”
想到蝴蝶,就想起長久盤亙在心里的一個執念:生命在為誰飛舞?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詩仙李白重墨的萬尊極品蝴蝶,也不過是馬嵬坡男人生命中的一許祭品。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化蝶殞命?模糊、混沌,宇宙有黑洞,人間有神秘。
世界上蝴蝶萬千,它們之間有什么量子糾纏、永恒信息?在熙熙攘攘的蝴蝶中間,是不是也如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間呢?天地間的朝陽花露,是不是沒有它們的飛舞嘬飲,就沒有世間的五顏六色?就沒了世上的醇醪香甜?
又是春天了,一只只蝴蝶重又回到它們的世界里,這世間便又有了彩蝶飛舞,七彩佳人。置身花叢,仿佛毛阿敏的歌聲: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而酒酣的文字,正像蝴蝶,煽動著脆弱的搖搖晃晃的人間。
老界嶺的月光
每一段生命歲月都有它獨特的記憶,譬如那個晚上,我居住在月夜的老界嶺。老界嶺不是一座神山,但我真不知道那里的月和我居住的城市月是不是一個月亮。
坐在八樓窗外的風景臺上,四周是黑黢黢、不算巍峨但也不算小的山,我仿佛被圍在一個茫茫的天井中。什么也看不見,只能抬頭看天,看月。月不是十五、十六的圓月,在我的視野中,也不是上弦月和下弦月,而是有些嫩黃溫潤的江南手扇。
它是那么的溫柔、嫻淑,仿佛樓下陽臺上練身的女子。周圍一顆星星也沒有,連平時陪伴它的那顆亮星也不見了。天是依舊的深藍,像看不到底的海。那由遠而近的寂靜,像一頭小鹿驀然出現,黑暗中,我才知道,我是茫茫夜海中的一粒微塵,隱于這塵世中,看不看得見,只有你自己感知到,像螢火蟲的微光,瞬間閃爍,瞬間消失。
一陣微風吹過,櫟樹、樺樹、黃荊等翻動葉子的沙沙聲,好像白天怒放的流蘇,渾然若雪。這才是真正的夜晚、真正的月夜啊!
南方的暖風,力量飽滿,穿越一切。吹過太平洋,越過巴山云雨,掠過漢水、丹江,來到老界嶺,來到我明月的窗下。這一夜,我不求財富前程,風雨人生,我只想倚著黑暗看月亮。這一夜,我想撬開腦洞,和天地一起享受春風,享受月夜。這一夜,時間靜止,歲月、空間、煙火、量子糾纏,一切都要忘了,我要穿越一個屬于自己的夜晚。
借著風勢,我將已過的人生拋入月光中,穿越低處的卑微,在內心潛伏的高地上,讓我過一個明明亮亮的夜晚。那怕遠處近處是一道道的目光,像陡峭山刃,像子彈一樣穿透我,把我生命在細微處的痛點和彈片,一一取出,包括內心的風聲和風語。
穿越時間的必經之路,在某個深處挖掘,避開城市血腥、麻木的味道,讓星星也離開,只有月亮,用暈黃的光照亮、照耀我;讓我內心和情感額外地發泄,在月落之前盡情傾訴,魔鬼般,在黑暗中審視自己, 掏空自己。
我是個很卑微也很庸俗的人,幾十年的奮爭,掙得了城市鴿子籠般的一席之地,竟不慚地認為自己已是個城里人。殊不知,那是幾代人積聚的所有財富,還被網絡調侃為:頭頂是別人家的地板,腳下是別人家的天花板,連四周墻壁也不知和多少家共用,幾十萬、幾百萬的勞動汗水,省吃儉用,換來的就是個像風一樣把握不住的一個小小空間。
我在那里生兒育女,養老護幼,呼呼啦啦,青春,夢想,詩和遠方什么都過去了,看不見頭上的天,也看不見天上的月亮,李白的靜夜月,張若虛的春江月,蘇軾的中秋月,魯迅的鄉下月亮似乎都與我無關。我曾是少年的閏土,但顧不得看瓜地上空的月亮,因為有猹要來偷吃西瓜,我要用帶齒的尖叉猛力叉過去,嚇跑它;我是暫坐在城市的阿Q,打不過癩痢頭的小D也就算了,腰卻越來越彎,脊梁也越來越不直,頭也越來越低了,連姓啥名誰也不敢太認真了——用個筆名糊弄自己和不知道的親人。
雖然,在沒有月亮的月夜或在星斗滿天、春風駘蕩的蛙聲里,也會偷偷寫下幾行給自己壯膽補鈣的小詩:
我是孤獨的種子
孤獨因我而離合悲歡
想不清楚的事
就交給上帝吧
悉悉索索的生命
多無聊多瑣碎又多珍貴
誰會用該有的儀式
接下我卑微的膝蓋和頭顱
而心是燃著不滅的燈火
我喜歡這山中的月夜。四周越黑暗,月光越明亮,雖是弱弱的,但卻照亮群山,照耀一切。像今晚,我坐在八樓的窗外,和樹、山、熒火蟲及各種小生命們一起,撐起了紛繁世界。
我雖是個卑微的人,但我仰慕英雄天才。如果你是個卑微的人,只要善良勤勞,我也愛你;如果你雄才大略,為人間和世界點燃奉獻和愛的篝火,我更愛你。詩人張二棍說:讓我長成一棵草吧,即使隨便的草,哪怕平庸,哪怕單薄,哪怕卑怯,哪怕孤獨,也要保持我的青。青!這是一株草的底線;哪怕被秋風洗白,也請你記住:我曾經青過。白的,是我留在這塵世的骨骼。
真男人自帶光芒,真男人自有風骨。男人可以沒有風度,但絕不可以沒有風骨。男人風骨如山,男人風骨如玉,就像今晚的山和月。
我在暗處,這里隱去一個熱鬧的世界。可黎明一到就要面對自己的生活。因為這些,我甚至不想從月光中出來,讓它從夜晚到清晨,一直照著我嬰兒般的甜夢。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月亮終要落了,夜風更涼。妻子輕輕過來:你不涼嗎?順手遞來一件衣服。我披衣再坐,一朵白云飄到我面前,像天國的母親輕輕地提醒我:夜深了,小心著涼。
月光天天有,只在你心中。我明白了,城里的月光和這里的一樣,你在,故它在。
心學大師王陽明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亮起來。”不是老界嶺的月明,而是今晚我的心亮。
“明月出高岑,清溪澄素光。云散窗戶靜,風吹松桂香。”
只在你心中——老界嶺,月光,今夜,我。
責任編輯/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