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林有萬物生長。沒有時間,沒有晝夜,甚至沒有太陽和月亮。天和地好像是有過的,可進入雨林之后,很快就被另外的事物替換掉。天是雨林巨樹遮天蔽日的樹冠,地是盤根錯節的巨樹之根和無盡沼澤。沒有時間,沒有朝代,沒人關心今夕為何夕。在危機四伏的雨林中只需關心一件事兒,那便是生存。人類在這樣的環境中不免產生無力感。黑冠長臂猿猴擅長攀爬跳躍,黑豹疾馳如閃電,老虎有鋒利獠牙,大象身負摧山撼岳之巨力……所以自然的法則無形地規定:雨林中的人類,不過是直立行走的兩腳獸類。
與世隔絕。雨林朝天空肆意生長,巨樹的枝丫無限延展。架空時間,架空人物,架空出這一方故事發生的地點。前方不遠處,一頭身型碩大、毛色發亮的成年黑熊擎著頭朝人類咆哮。其聲宛若悶雷,在雨林中久久回蕩。黑熊目露兇光,張開血盆大口,臉頰一側的皮毛上還殘留著暗褐色的血痂,那是被吃掉的人留下的。因為沒有時間的概念,所以不知道什么時候黑熊吃完一個人,現在消化完畢,它又想再吃一個人。人類的出現豐富了黑熊的食譜,人類皮薄肉嫩,毛發稀疏,連骨帶肉一并嚼食,比蜂蜜和野果還要令它解饞。
黑熊朝著人的方向奔襲而來,這次人并沒有選擇慌張逃跑。他挺胸抬頭,回以黑熊銳利地眼神。近了,更近了,遭到挑釁的黑熊揚起前肢向前奮力一躍,企圖對人發動致命的一擊。可人怎會讓黑熊如意呢?就在黑熊騰空躍起的一剎那,人迅速躲開,黑熊撲了個空。黑熊碩大的身軀壓塌了人在地上故意鋪就的藤蔓和芭蕉葉。黑熊往下墜,墜落到只有人才能挖就的上窄下寬,四周內壁光滑的陷阱。陷阱中鋪設了一把把鋒利的竹刀,數把竹刀扎破了黑熊厚實的皮肉,將它牢牢地固定在陷阱的底部。可黑熊畢竟也是這雨林中的一方霸主,它咆哮著撐起身子來,想做最后的垂死掙扎。黑熊傷口血流如注。獵人和獵物完成了身份的轉換,黑熊滿口噴著血沫子“嗷”地發出長嘯。隨即“咻咻”兩聲,兩支弩箭射瞎了它的雙目。人的腦畢竟比熊的腦要多出那么幾道溝回,人是雨林中唯一講究并恪守狩獵規矩的獵人。人懂得先刺獵物雙目,讓獵物不知道是誰給它最后一擊。人類手握一枚打磨得光亮,閃著寒光的矛頭。這是鐵器,比山澗中的曜石還要堅硬,比老虎的牙齒還要鋒利。堅硬且鋒利的矛頭嵌在一根筆直的金剛木前端,自上而下朝黑熊的左后背猛扎。此時的人早已掌握哺乳動物的生理構造,心臟是負責生與死的開關。“刺啦”一下,心臟被扎穿的黑熊渾身一顫,四肢一挺,如同石化,轟然倒下。
弩箭被拔出,箭頭倒鉤拽出黑熊一只眼珠。這只眼珠掛在臉頰上,直勾勾地盯著朝它逼近的人。它瀕死之時感覺到人手起刀落,將它的生殖器給割了下來。人圍著黑熊歡快舞蹈,黑熊那失了勢蔫巴巴的生殖器這個時候儼然成為一個信物、一個符號,在人的手與手之間傳遞。人將黑熊生殖器上殘余的精血抹在額頭,抹在肚臍眼,如服神藥,舞蹈起來愈發亢奮。也許這個時候的黑熊才第一次看到,皮薄肉嫩毛發稀疏的人類,兩腿間的隱秘部位皆用獸皮作了遮擋,遮擋物有金黃的鹿皮、斑斕的虎皮、花紋如目的豹皮。往后,某個人的胯下還會多一張熊皮,用來遮擋黑豆般大小的生殖器。這是人獨有的崇拜感,人是多么在意他們的生殖器。縱使雨林之中危機四伏,人有能力在雨林中生生不息。
莽莽不見盡頭的雨林,讓人生得不易,死得簡單,生與死不過一瞬間。竜人沒有時間的概念,只有肉眼可感知的更替。一具白骨摞著另一具白骨,生花長草,花謝花開,一茬跟著一茬。倘若要給這樣的更替注入時間的概念,竜人在這樣的更替中已經存在了幾千年,或者更長的時間。無從考證。在竜人的觀念中,不斷的遷徙成了他們幾千年存在的主題。或者他們從一生下來就是為了遷徙。
人類中有先知先覺者,外族稱作巫師者,竜人尊稱其為鬼父。鬼父身穿虎皮法衣,腰圍蟒皮圍裙,額頭綴虎牙,發髻插白鷴的尾羽。鬼父手中法器為一根虎杖,刺精鋼樹所制。虎杖一頭光滑,另一頭結瘤似虎頭,布滿利刺,質地烏黑如玉,年歲不詳。鬼父說,自從竜人有通天地鬼神之力后便有了虎杖。虎杖是鬼父超脫人世接通鬼神之秘鑰,使用之時配合著咒語揮著虎杖往小腿處砸下。利刺破皮穿肉,小腿一激靈向前邁,那便是冥冥之中的指引,腳尖指向就是竜人要遷徙的方向。竜人在幾千年的遷徙中,因指路所需,一代又一代的鬼父皆是一條腿粗另一條腿細的瘸子。瘸腿鬼父在藤蔓編制的簡易擔架上指引竜人完成一次又一次的遷徙,竜人以能為鬼父抬擔架為榮。鬼父是神圣的、莊嚴的。鬼父更是權威的、正確的。鬼父無所不知,無所不通,鬼父是這個世界的答案。鬼父知道竜人是什么人,竜人從哪里來,竜人要到哪里去。
一代又一代的鬼父,手中傳承著一張人皮地圖,地圖名叫開路譜。開路譜不附一字,只有密密匝匝的微小孔洞。詢圖問路之時將其置于陽光底下,陽光透過小孔在地上投射出怪異圖案,只有鬼父閉眼吟哦后方可實現通感。鬼父說,竜人是龍的后代,他們從雪山腳下水的發源處來,要去尋找一條叫“黃”的河流。沒人會質疑鬼父,就像沒人會質疑太陽和月亮。因為從竜人認知的伊始,世界就是這樣。在竜人遷徙途中,有時也會遇到同樣進行遷徙的其他部族,每一個遷徙的部族都有著自己必須進行遷徙的理由。戰爭,瘟疫,災害,暴政……迫使人們不得不涌生出“逃離國家”的念頭。逃離國家?這對于竜人而言是一個全新的概念。因為竜人遷徙理由與之相反,竜人是被遺失在莽莽叢林中的孩子,遷徙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家園。
竜人這場漫長的遷徙在進入莽莽雨林后逐漸放慢了腳步,或者說是作了停留。十年或者二十年,這不重要,竜人的世界里沒有時間概念。遷徙止于膩落江北岸,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雨林之中暴雨如注,一道道閃電呼嘯著劃破天空。竜人在開路譜的指引下,頂著暴雨艱難地爬上一座高大險峻的山峰。猛地一抬頭,天空一道閃電呼啦啦帶著數枚火球砸下來,在竜人的前方爆裂開來。竜人在驚魂未定之際揉了揉眼睛抬頭看,火星四濺的山頂,生長著一棵巨大的榕樹。這時又一道閃電照亮夜空,竜人得以在轉瞬間看清古榕的全貌。鬼父在看清古榕全貌的時候瞪大了雙眼,他不得不想起歷代鬼父口耳相傳的一句上古歌謠:“天火焚龍打折轉,龍神就在此山中……”
鬼父此刻如蒙神跡,一雙原本渾濁的雙眼變得透亮,在閃電中閃著金光。鬼父激動地一骨碌從擔架上滾落下來,抬起頭的時候滿臉淚水,駭然道:“是龍!”
龍的形象來源于聯想,聯想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賦。古榕粗壯的根莖與枝蔓蒼勁有力地包住山石,崎嶇蜿蜒,朝著大地生根。古榕真像一條盤踞在山巔,傲然屹立,朝天叫囂的龍。當然誰也沒有見過真的龍,所以這里的龍是抽象的,是符號化的,是原始崇拜感的起源。巨榕不再是巨榕,它是一棵叫“龍”的樹。龍樹是神圣而莊嚴的,龍樹是令人肅穆的,龍樹之中居住著竜人的神明。龍樹朝著天空舒展枝丫,就等同于龍樹之神明展開臂膀,庇護著竜人,使他們免遭天打雷劈。殘酷的自然法則下,人類的無力感催生出崇拜感。比之尋常的獸類在弱肉強食規則下表現出來的屈服感,人類的崇拜感明顯更高出一個層級。崇拜感凸顯出只有人類才有的本質,那便是敬畏之心。在幾千年的遷徙途中,滿懷敬畏之心的竜人信奉萬物有靈。敬畏生長的樹木,敬畏奔騰的河流,敬畏堅硬的巖石,敬畏無盡的沼澤,敬畏跳躍的火種……敬畏一切人力不可及的事物,就像是外族的人敬畏太陽和月亮。
“不走了!”沉默很久的頭人帕竜終于開了口,惜字如金。說完,他端詳著被鬼父定義的龍樹,久久,咋咋舌頭,語焉不詳。
鬼父作了揖,“嗯”了一聲表示遵從,彎著腰后退,撤步離去。
已經記不清了,眼前的帕竜是竜人的第幾代頭人。無論竜人的頭人如何更替,歷代頭人只有一個名字,那便是帕竜。帕竜是開路譜中投射出的精神符號,是整個竜人部族得以繁衍不息的精神支柱。帕竜和鬼父各有分工,共同構建和維護竜人部族的內在秩序。鬼父負責接通鬼神,做著虛無縹緲的事兒。帕竜則掌管著整個部族的人,以及人的事兒。人的事兒是比天還大的事兒,帕竜是無上的,他身體里流淌著“龍”最正統的血脈。歷代鬼父還有另一項隱秘的使命,那便是在那張展開的開路譜上向整個部族推演竜人的過去和將來,從而佐證帕竜有至高的地位和無上的權威。
是牛,一頭頂著彎角、四蹄皆白的野牛為竜人帶來了鐵器。那是一頭僥幸從外族人的圍獵中逃脫的野牛,誤打誤撞闖入竜人領地的時候,成了鬼父眼中神明派來的獻寶者——野牛結實的脊背上插著一把質地堅硬的黑色梭鏢。竜人為野牛拔去梭鏢的時候,野牛“哞”地叫了一聲,前蹄一彎朝著全體竜人撲通跪下,更加坐實了獻寶者的身份。竜人為獻寶者送上鮮嫩的青草和野果,搗碎草藥為其療傷,取來清冽的泉水為其沐浴——這可是新老帕竜交替的時候才有的待遇。
可誰都沒有想到,野牛為竜人送來鋒利鐵器的同時,竟趁人不備,一口吃掉了竜人視作圣物的開路譜。沒有了開路譜,竜人的精神世界開始出現崩塌,他們成了無家可歸的孩子。老一代的帕竜緊緊攥著鋒利的梭鏢,在極度的悲憤和內疚中,將鋒利的梭鏢深深扎進了自己的心口。實際上,老帕竜的本意是為族人探路,如果沒有了開路譜,竜人死后魂歸何處?可是一個死去的人,如何告訴活著的人死去的事呢?
鬼父在一個大雨滂沱的早晨,把人心逐漸渙散的族人喊到一起,他渾身戰栗如同神明附體,驚恐而又激動,持著法杖指向野牛,一口咬定:“牛,說人話了!”這時淋在雨中的牛抬頭看向人,引吭“哞哞哞”叫了幾聲,以實際行動證明它不會說人話。野牛會不會說人話其實并不重要,鬼父需要的是一個借題發揮的由頭。族人滿懷期待地問:“牛說什么了?”鬼父說:“牛說,讓我們把它殺了,砍下它的頭祭龍神,剝下它的皮蒙成鼓,挑出它的筋作弓弦。牛皮鼓聲朝哪里傳得遠,竜人就往哪里走。遇見岔路口,牛筋弓弦射出的箭往哪個地方偏,竜人就往哪個地方走。”
二
新一代的竜人開始敬畏鐵器的時候,竜人這個部族已經在膩落江北岸度過了無數個天亮與天黑。他們圍繞著龍樹修造房屋,桿欄式的結構,鋪著芭蕉葉作頂。從山腰往山頂逐級往上,他們在龍樹底下修造了莊嚴的神廟。以龍樹之神為統領,神廟中侍奉著世間有靈的萬物。神廟的落成,雨林中一座無名的山便擁有的名字——竜山。洶涌湍急的膩落江水圍繞著竜山來了個“幾”字形大拐彎,為竜山提供了一個三面環水的天然阻斷。竜山還剩一面通達處,往北穿過一大片雨林便可到達膩落江畔一個叫洛達的傣族小鎮。當然,第一個見過洛達的竜人的肩胛和手臂早已掛在了雨林深處翅谷的神樁上,經受風吹雨打,化為骷髏。外人是厄運的象征,這個結論得于某次遷徙途中的慘痛經歷。一個遭流放山野的外人闖進了竜人遷徙的隊伍中,帶來了瘟疫,超過一半的竜人死于渾身紅疹與痙攣。千百年來的遷徙讓竜人早已習慣了與世隔絕,狹窄的世界中,這世上只有一種人,那便是竜人。其余一切長得像人的物種,皆與猴、猿、狒諸般獸類等同。竜人決定在竜山停留不走的時候,新一任接替成為帕竜的頭人還沒有受成人禮,由鬼父全權掌管全族的大小事務。
因為失去了頭人的制約,沒有了主心骨的竜人逐漸人心離散。最嚴重的一次,是幾個族人擅自離開竜山,歸來時引來了馬匪。馬匪們橫刀立馬闖進竜寨來,見人便殺。原因是擅自離開竜山的族人告訴馬匪,竜人的神廟中藏有罕見的寶石。為此,竜人自停留竜山以來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戰爭一觸即發。囂張跋扈的馬匪,顯然低估了竜人的戰斗力。竜人一直都是最好的獵手,而馬匪成了獵物。獵匪甚至比獵虎還要簡單。大部分的馬匪死于陷阱和弓箭,匪首被竜人活捉。面對被活捉的馬匪,鬼父心存仁慈,湊到跟前問他:“放了你,你還會再來嗎?”囂張的馬匪突然暴起,張口便咬了鬼父一口。鬼父拔出梭鏢,氣力驚人,“刺啦”一下,匪首便人頭落地。匪首被斬斷的脖頸上血管如同蠕動的蚯蚓,飆飛的鮮血噴得鬼父滿頭滿臉。鬼父眨了眨眼,眼睛紅的多,白的少。他仰起頭搖了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倒了下來,他被鮮血給燙傷了。
渾身血淋淋的鬼父,在龍樹下盤腿坐了一個晝夜。神游歸來后,鬼父便給族人定下了不與外人相通的嚴酷規則,如有違反,卸下肩胛和手臂,掛在神樁上,以儆效尤,同時也警告外人勿入竜山。肩胛和手臂是最醒目的,是遠古傳說中竜人還未蛻化的翅膀。肩胛和手臂離開了身體,那就是絕對禁止的符號。鬼父還為肩胛和手臂附加了神明的昭示,類似于生命是一種有形的可以被傳遞的物質,而肩胛和手臂便是這般物質的象征,它們是竜人蛻化的翅膀,潛藏著飛天的神奇力量。
通往竜山必經之路上的一處隱秘山谷,竜人先是掛了牛頭,然后掛了族人背叛者的翅膀,緊接著又掛了那些馬匪的翅膀,故而這處無名的山谷便有了“翅谷”的名字,那是竜人絕對的禁地。鬼父每一次帶領族人掛翅膀,都要舉行一場無比神圣的儀式來賦予這樣的行為神性和合理性。儀式上鬼父帶著族人為翅膀悲慟,他深情地念道:“翅膀啊,翅膀,你是個好翅膀。千不該萬不該,你腦袋兩只眼睛白長,偏要讓翅膀長在壞人身上。”
鐵器和牛皮鼓的結合,是主動殺戮的開始。
鬼父知道竜人需要鐵器,需要更多的鐵器。鐵器從山下的外人手中交易獲得,為避免來往,交易采取默商形式進行。每隔三十個晝夜,竜人便帶著狩獵得來的獸皮、鹿茸、野雞下山前往洛達外圍。在長期的交易磨合后,竜人已經和洛達的馬幫達成默契。竜人在山貨上插上一根白鷴的羽毛作為標記,將其置于馬幫必經的道路中間,自己則是躲進道路兩旁的密林中觀察,伺機而動。馬幫從此經過,若是有心交易,便放下鐵器取走山貨,全過程雙方不打照面。也有不講規則的馬幫,趕馬人瞧四下無人會掠走山貨,單方面破壞交易。結局只能是竜人從密林中射出利箭,竜山腳下的翅谷便多出新鮮的翅膀。默商的交易方式不過是竜人保持神秘的一種方式,而神秘所蘊含的力量,是竜人的一種自保。竜人千年來的遷徙路線大致是由北向南,也就是說他們使用和洛達人一樣的語言,只不過竜人沒有文字。
新一代的頭人帕竜已經長成一個精壯的小伙子,渾身的腱子肉線條分明,黝黑的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臉上的絡腮胡和胸口的毛發,剃一茬后長勢茂盛,粗糲。族人看他的眼神逐漸由低到高變為了景仰——那個用梭鏢自絕的頭人帕竜又回來了。差異在于相比老帕竜,新一代的帕竜更喜歡笑,笑起來露出滿口堅固、潔白的牙齒。帕竜真年輕,年輕真好。不久前,帕竜獨自一人從雨林深處扛回來一頭黑豹。他將黑豹膽取出來,扔入口中,嚼食吞下,咂咂嘴說:“過癮!”現在年輕的帕竜即將帶著他捕獲的豹皮下山,去換取一件真正屬于他的鋒利鐵器。
鬼父堅決不讓:“帕竜就該牢牢地待在竜山上。”帕竜回以質問的語氣:“你是帕竜,還是我是帕竜?”
鬼父聽得一怔,這是年輕的帕竜第一次對他使用這樣的語氣。仿佛在一夜之間,帕竜的語氣跟隨著他嘴角的胡茬一起變得堅硬。可鬼父卻表現出唯唯諾諾,說:“你……你是帕竜……” 鬼父的唯諾完全出于本能,他在聽到這般語氣的時候就知道了,新一代的帕竜已經成長起來了,他的使命即將完成了。
年輕的帕竜跟著熟悉情況的同伴下山去,交易的過程并不順利。那是一張多好的豹皮啊!寬大,油潤,柔軟。幾個識貨的貨郎先后路過,瞅著豹皮嘆氣離去——要用什么樣的貨物才配得上這么好的豹皮呢?帕竜從清晨等到傍晚,卻等來一隊很不講規矩的馬幫。馬幫借暮色即將降臨之際,騎著幾匹快馬飛奔而來。馬蹄揚起一路塵土,塵土散去之后,擺在路中間的那張豹皮便不見了蹤影。馬幫策馬絕塵而去的時候,裸露出完整的后背——看來竜山腳下的翅谷里又要多出靈活而又精巧的翅膀。隱蔽在道路旁密林中憤怒的帕竜和同伴早已拉弓搭箭,他們有著十足的把握將遠去的馬幫射于馬下。就等帕竜施令,一支支利箭就可脫弦而出。可是帕竜手中彎如滿月的弓箭卻久久未發,弓弦一呼一吸間竟然一點點松弛了下來。
年輕的帕竜怔怔地望著馬幫策馬而去的背影,神色復雜,他將手中的弓箭一扔,咬咬牙說:“算了!”同伴一臉愕然地看向他:“為什么算了?”“那是人。”帕竜怔了怔說道。
其實帕竜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算了,他接續說,其實更像在提問:“那是人,為什么要殺人?”答案,注定是沒有答案的。取走兩塊肩胛和兩只胳膊,與殺人無異。同伴一臉驚詫地看著他,如同看見異類,他們觀念中的帕竜一向是殺伐果斷的。可他們又不得不想起,老一輩的竜人都說其實早些時候的帕竜也是善良的。這讓人很矛盾,這是人之初,性本善或是性本惡的矛盾,這更是野性和人性之間的矛盾。年輕的帕竜啊如此善良,這對于竜人這個部族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雨林的規則總是一次又一次地給竜人教訓,他們的善良似乎并不能改變壞人的良知。
同伴嘆了口氣又說:“回了!”帕竜繼續愣怔,氣若游絲地從嘴里飄出來的話是:“我不!”愣怔的時候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山下膩落江畔的洛達,腳步不自覺地往洛達的方向邁出一步。對于年輕的帕竜而言,離開竜山后,世界突然就變大了,路突然就平了。以狩獵為生的竜人在視力上有著遠高于外人的稟賦,年輕的帕竜進行凝視的時候瞳孔就像那深不見底的黑水晶,一雙眼睛閃閃發亮。瞳孔放大,瞳孔收縮,瞳孔再放大。定睛注視處,洛達那琳瑯滿目的新世界朝著他撲面而來,令他眼花繚亂。從洛達的一頭掃到另一頭,那些依水而建的吊腳樓鱗次櫛比,比竜人的神廟還要精美。吊腳樓旁空曠的廣場上,一座座金色的佛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然后是人聲鼎沸的洛達集市,年輕的帕竜重點關注的對象是人,那么多的人。年輕的帕竜睜大瞳孔,他第一次見到這么多人。或者他在這一刻才開始認知,這個世界上竟然會有這么多人。
遠遠地看著,集市上的人群如同密密麻麻的一團又一團的小黑點,小黑點們在移動,在喧囂——他們穿著精美的衣服。當然這里的精美是相對的。精美的標準其實并不高,衣服是衣服,褲子是褲子,腳丫子還穿著鞋子。這樣的精美讓年輕的帕竜不禁有些窒息。窒息并非妒忌,而是明顯差異下所帶來的世界觀沖擊。年輕的帕竜不自覺地緊緊攥了一把蒙在胯下的那張斑斕的虎皮,竜人眼中視為華貴的虎皮在這一刻黯然失色。這時他忽然感覺腳底一癢,彎下腰來拔除了腳底扎進的一根利刺——他沒有穿過鞋子。然后他再次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展現在他眼中的,是毗鄰集市的一座洛達上最宏偉的建筑。這座建筑的造型跟吊腳樓有著很大差異,四座黑磚青瓦的建筑圍成“回”字形的四合院結構。合院從門前到院里通鋪青石板,雨后在陽光的照耀下粼光閃閃。之前合院是一座高大的門樓,雕龍畫棟,飛檐翹角,很是威武。門樓下有高高的門檻,目測約有千斤重。門檻之上是兩扇緊閉的朱漆大門,左右各兩個銅質門扣,看著分量很足。門扣上的椒圖獸裝扮威武、兇狠,怒目圓睜,這是竜人在狩獵中從未見過的異獸。朱漆大門的上面是一塊巨大的牌匾,上面是竜人看不懂的文字。到了不久的后來,竜人才逐漸認知,這座堪稱宏偉的建筑,是洛達土司府。
看到洛達土司府的時候,年輕的帕竜已經和同伴摸到了洛達附近的茂密竹林,隔河相望。沒有人能發現他們,狩獵為生的竜人最善于潛伏和偽裝。也幸虧沒人能發現他們,不然竜人這原始的造型會把洛達的人嚇個半死。不妨換個角度看,洛達人眼中的竜人,其實便是他們傳說中藏在深山老林中未經開化的“野人”。
同伴拽了拽帕竜,提醒說:“該回了!”
可帕竜卻一直處于愣怔狀態,失了神,不為所動。他被在洛達看到的一切深深沖擊著,在心底卷起巨大波瀾。若是將時間的概念引入到此刻的場景中來,帕竜這般凝望的目光好比跨越了時空,從千年前投射而來。大概是不能用“落后”一詞來形容,是不同的生存狀態造就了這原始與現代的跨時空對望。此時此刻,竜人和洛達同屬一個時空。年輕的帕竜一雙閃爍的眼睛略顯空洞,他在跨時空的凝望中涌生出一股深深的虛空。
同伴再次拽了拽帕竜,再次提醒:“不敢再待了,回了。”帕竜仍舊不為所動地說:“再看看。”
此時同伴的神色很明顯出現了焦灼感,他們比年輕的帕竜更知道鬼父定下的規矩。這已經是極限了,若是再向前邁出一步,回竜山的結局只有人頭落地。
可年輕的帕竜好像在凝望洛達的時候已經走火入魔,現在他的腳不受控制地向前邁出。就要跨越竹林之前,同伴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死死摁住,順便捂住他的嘴:“不敢再走了,不敢走了。”\u2029
年輕的帕竜被這猛地一摁回過神來,他板了板臉對著同伴行使作為帕竜的權威:“你們是帕竜,還是我是帕竜……”如出一轍的,竜人骨子里有著對帕竜的絕對遵從,他們癟癟嘴回道:“你是帕竜。”
年輕的帕竜昂起下巴“哼”了一聲,然后一意孤行撥開竹林向前邁。關鍵時刻,惶恐的同伴相互使了眼色對著帕竜行使了大逆不道之舉,他們一擁而上,像捕獵馬鹿時一樣將年輕的帕竜摁倒在地,然后用皮繩將他的雙手雙腳給捆牢。就在眾人扯來干草正要堵住帕竜嘴巴的時候,帕竜喘著粗氣輕聲喊:“有人,先別動!”眾人愣登之時,河對岸一群身姿妙曼的傣族少女挎著竹籃,哼著動聽的歌謠來到河邊。年輕的帕竜繼續被同伴摁著,掙了掙將腦袋從草叢中擠出來,抬起眼看著美麗的少女一點點走近。這是年輕的帕竜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見外人,而且還是如此曼妙的少女。
他瞪大眼睛,看得呆住了。美麗的少女長發綰髻,插著斜流梳。她們上身穿著對襟窄袖衫,下身穿著花色長筒裙。獨特的衣著將少女豐盈的胸、纖細的腰肢、圓潤的臀部凸顯出來,婀娜多姿,楚楚動人。少女曼妙的身姿如水做的一般,水一般靈動的少女挽起裙擺下到河水中。少女們在河邊浣衣,在河中戲水。她們解開發髻,在清澈的水中梳洗飄逸的長發。遠山的夕陽斜斜地打過來,掠過河面,在年輕的帕竜心中留下了無法忘懷的剪影。是女人,有別于竜山的女人。竜山的女人如同拂過山崗的微風,而洛達的女人如同涓涓的流水。洛達的女人是新世界的大門,年輕的帕竜渴望新世界。
三
竜人相信人是有魂的,但他們并沒有三魂七魄之分。相信有魂,即相信永恒,相信人能以肉體之外的形式永存。因而他們無比確認,他們年輕的頭人帕竜在洛達的河邊被勾走了魂。現在魂不守舍的帕竜被同伴架著以極快的速度向竜山移動,只有鬼父才能讓他重新人魂復合。
回程止于竜山腳下密林深處的翅谷,這是前往竜山的必經之處。翅谷密林中郁積不散的白色霧瘴絲絲縷縷縈繞在密密麻麻的神樁周圍,陰森,詭異,讓人望而生畏。隱藏在密林深處的鳥兒“咕咕”地叫得很寂寥,令人心驚膽戰。每一根神樁上都掛著一個竹篾編織而成的竹簍,竹簍之中盛放的正是一雙又一雙的翅膀。大多數的竹簍早已腐朽,看得清楚里頭森白的肩胛骨以及竹節一樣的指骨。當年開路譜被野牛吃掉,老帕竜自絕之后,整個竜人部族到了分崩離析的關口,鬼父制定出這般嚴酷的族規實屬無奈之舉。鬼父栽下了這么多人頭樁,砍掉那么多人的翅膀,才讓部族安定下來。可認真回想起來,鬼父很久沒有栽下新的人頭樁了。這樣的想法令人不寒而栗,同伴慌張地將帕竜強制架起來往竜山跑。
年輕的帕竜,站在密密麻麻的神樁面前,才真正理解同伴們對逾越族規的恐懼。年輕的帕竜在這個時候回過魂來,然后奮力從同伴的束縛中掙脫開來。他的語氣很硬,跺跺腳警告道:“你們敢再摁我?”同伴縮著腦袋看向神樁說:“鬼父定下的,違反了族規要掛翅膀……”
帕竜攤攤手,他感覺自己作為帕竜的權威遭到輕視:“鬼父說的?到底他是帕竜,還是我是帕竜?”
同伴:“當然你是,可是鬼父……”
帕竜有些憤憤:“你們害怕鬼父取你們翅膀,就不怕我也取你們翅膀?”
同伴遲疑著,仿佛遇到了難解的數學題,說:“人只有一對翅膀,怎么能取兩次呢?”說完又支支吾吾地接著說,“都怕,不過——過——你現在還無權決定取誰的翅膀。你是帕竜不錯,但還沒祭龍樹,還不算真正的帕竜。”
再次提及祭龍儀式,年輕的帕竜的臉忽然僵了一下,但還是堅持笑著,他噘噘嘴說:“祭龍就祭龍,誰怕誰啊!”可實際上,他臉忽然僵了一下的時候,便把他的心思出賣,他從來沒想過要祭龍。作為帕竜所享受的養尊處優給他帶來的最大不同,便是他沒有經受過太多殺戮的洗禮。他有資格善良,他眼中的陽光永遠是明媚的,他眼中的藍天永遠是湛藍的,他眼中的人永遠是活蹦亂跳的。但祭龍,是要殺人取翅膀的。
年輕的帕竜這次下山慘淡收場,他們回到竜山的時間比以往晚了整整一天一夜。在這一天一夜里,整個部族的人皆陷入擔憂之中,生怕他們好不容易成長起來的頭人遭到不測。鬼父盤坐在龍樹下的神廟中,在全族人的期盼中占卜。只見他手中捧著山烏龜的龜殼,里面盛放著六枚豺狗的牙齒。他口中念念有詞,手中的山烏龜殼晃得空空響。豺狗牙齒撒到地上的形狀,只有鬼父才能意會。一般而言,鬼父占卜后會表現出兩種神色。一種是眉頭舒展,神秘莫測地笑,是吉。另一種則是眉頭緊縮,面色凝重地冷笑,是兇。而這次鬼父的神情和往常不同,是很淡泊的。他抬起眼皮凝望遠方,長嘆一口氣,結局不詳。族人壯起膽子問:“怎樣?”鬼父神情依舊淡泊,說:“回來了。”
就在眾人全神貫注地盯著占卜的時候,只有鬼父察覺到了異常。竜寨外圍生長著一圈茂密的紅毛樹,樹上棲滿了警惕性十足的都蘭鳥。有人闖入時,受了驚的都蘭鳥撲棱飛起,這也是竜人部族防止外人進入的最后一道“預警裝置”。
年輕的帕竜帶著同伴回竜山,他們走到紅毛樹林的時候便重新收拾出一副笑臉,一副滿載而歸的笑臉,一副略顯生硬的笑臉——實際上他們兩手空空,而且饑腸轆轆。年輕的帕竜專門為此行編造出一個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謊言。他們說在洛達遇到了大方的馬幫,用豹皮換到了一件鋒利的鐵器。為了進一步佐證謊言的真實性,年輕的帕竜還描述了這件并不存在的鐵器的細節。這是一件極其鋒利的鐵器,拔出來,兩面開刃,寒光閃閃,能吹毛斷發,插在一個精美的刀鞘中。圓形的握把是金黃色的,上面雕刻著精美的花紋,還在護手處鑲嵌著兩顆漂亮的祖母綠寶石。實際上帕竜口中鐵器細節的來源,是他們在金竹林中窺視洛達時,剛好看見洛達土司出游,腰間正好佩著的那把刀。
“可是!”帕竜在吊足了眾人胃口后,以轉折來表明真實意圖,“可是回來的時候在竜山下遇到了一條大蟒,盤在樹上翹著頭,粗可及人腰。眼看著大蟒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吃人,于是拿起那把精美的刀便朝大蟒徑直刺去。怎奈何大莽皮糙肉厚,鱗片光滑,刀子刺進不深,沒有傷及要害。被刺痛的大蟒帶著背上的刀子就逃,吐著信子在密林中卷起血腥的風。大蟒逃,人追。人追,大莽逃。如此便耽誤了一天一夜。追逐中大蟒帶我們到一片未知的沼澤地,于是不敢再追了……”年輕的帕竜把謊言編造得井井有條,既解釋了他們晚歸的原因,又標榜了那并不存在的人蟒大戰中他們的英勇。族人在對那把精美鐵器心馳神往,忽略他們兩手空空歸來的事實。
鬼父一臉淡泊,聽完帕竜的講述,抬起眼皮的時候,露出他標志性的神秘莫測的笑。他忽略了帕竜不停閃爍的眼睛,緊緊盯著同伴那不停躲閃的眼睛,開口道:“是嗎?”盡管這句“是嗎”的語氣已經降得很低,幾乎不帶一絲質問的色彩,可還是將同伴們問得渾身一哆嗦。他們愣著,不敢直面鬼父他那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不敢回答“是”,也不敢回答“不是”。竜人沒有說謊的概念,他們將說謊這一類的行為歸為“扯鬼”。鬼父早定下嚴酷的族規,扯鬼也是要殺頭的。“這還能又假嗎?”年輕的帕竜插了話,及時為不會撒謊的同伴解了圍。說完,竟是懊惱,其實是進一步補充:“真是可惜了那件鐵器!”
鬼父終于抬起頭看向帕竜,年輕的帕竜大概是整個部族唯一一個敢于和鬼父對視而不落下風的人。鬼父清了清嗓子,想說什么卻又忍住了,變為了咳嗽。年輕帕竜的眼神是那樣的桀驁,有著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突然間,鬼父又欣慰了。年輕的帕竜在不知不覺中熟練掌握了說謊的本領,這未必是壞事,他日后必定是個稱職的部族統領。鬼父凝重的神色逐漸舒展開來,變得很平和,摻著一絲老者的慈祥,替帕竜編造的謊言進一步補充:“你說的那件鐵器,我見過,真是可惜了。”年輕的帕竜被鬼父的話擊中了,愣了片刻,眼神閃躲,結舌說:“你……你……怎么可能見過?”
有了鬼父的補充,全體族人開始歡呼——他們未來的頭人帕竜是多么勇敢。
鬼父拍了拍帕竜的肩膀,湊到他耳根輕聲說:“你說的那把刀我真的見過。下次不能再這樣了。你是部族未來的頭人,頭人要有頭人的樣子。”帕竜呆呆地杵在原地愣住了,他現在只是一個編造拙劣的謊言而被拆穿的少年。他轉過身看著鬼父蹣跚離去的背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鬼父真的很老了,全身無不透露出衰落的體征。帕竜想過,如果鬼父再年輕一些,這次跟他一塊下山的同伴必定在嚴酷的族規下被殺頭。這個自老帕竜自絕之后,以殘酷殺戮為手段統領整個部族的鬼父,在他年老體衰后不再熱衷于殺戮。如果給鬼父的殺與不殺劃定時間段,那就是竜人與洛達開始以物換物交易的時候,那時候的鬼父相對年輕,下山去換取鐵器。情節和這個帕竜下山大致相同,只不過鬼父下山后便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再回來時便不再熱衷于血腥殺戮。從此竜人和洛達以物換物的交易才漸漸變得頻繁。當然也沒人敢問鬼父消失的那段時間遇到了什么,或者發生了什么。鬼父只剩下語氣堅硬如鐵,誓死捍衛竜人好不容易定下來的族規。
鬼父經常給年輕的帕竜傳授統領部族的經驗,他說:“無論是那神秘莫測的鬼神,還是那血腥殘酷的族規,都是為了讓族人擁有一顆敬畏之心。有敬畏就有束縛,有束縛就有條理。族人若是沒了敬畏之心,人心便會離散。竜人便是靠著這樣的敬畏之心緊緊地抱在一起,才能一路走下來。”年輕的帕竜不以為然,很刁鉆地問鬼父:“你真的能看見鬼神嗎?”鬼父遲疑了一下說:“你猜。”年輕的帕竜緊咬不放,接著說:“我猜,沒有。”“有,或者沒有,你說了算,你是帕竜。”鬼父嘆道,然后躺在一張獸皮上準備小憩一會兒。衰老的身體使他每天昏昏欲睡,每一次躺下他都做好了長眠不醒的準備,而每一次的睡眠他又在極度不安中驚醒。鬼父的不安來自這個不諳世事的帕竜,他不確定這個年輕的帕竜在他長眠之后是否有能力和手腕帶領整個部族走向生生不息。遺憾的是,從目前看來,帕竜是不能的。
鬼父總是想,要以一個怎樣的方式才能幫助年輕的帕竜樹立權威。可鬼父卻總陷于一次又一次的質疑——像他當年那樣以殺戮樹立起來的權威,對于年輕的帕竜還可不可行?他總在夢中一次又一次看到那些他也從未看到過的鬼神,一次又一次看到那些被他奪去生命的族人。夢是鬼父一生的儲藏,夢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夢在一次次的壓縮中,又一次次無限膨脹。
同樣是關于夢的闡釋,年輕帕竜的夢和鬼父的夢有著本質的不同。尤其是從洛達的河邊回來后,年輕的帕竜只要閉眼,洛達那些新鮮的事物便會化作一根根羽毛,吹進他的夢中。羽毛是那樣的輕盈而柔軟,羽毛拂過處是癢。癢得張狂,癢得漫溢,癢得令他茶不思飯不想。相比于鬼父那壓縮式的夢,年輕帕竜的夢具有無限的延展性,充滿了美好的向往。它熱情洋溢,它肆無忌憚,它無拘無束。尤其是在夢中見到在河中戲水的少女時,這樣的夢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它堅硬如鐵,它轟轟烈烈。一次又一次。這樣的夢帶著熊熊烈焰,年輕的帕竜接受炙烤,然后在無盡的焦渴中醒來。夢與現實,天差地別,中間隔著望斷秋水的徒勞無功。年輕的帕竜既蓬勃又虛空,他眼中的世界開始變得空洞。
帕竜知道他必須下一次山了,否則在這循環往復的夢中他肯定會心竭而亡。下山前往洛達的想法始于一個凄涼的夜晚,連風都是孤獨的。年輕的帕竜找來同伴阿甲,他們在龍樹底下密謀。阿甲萬分忌憚鬼父立下的族規,摸著腦袋和身子的連接處,說什么都不肯。可經不住帕竜的軟磨硬泡,兩個少年在黎明之前出發。年輕的帕竜拿自己的腦袋向阿甲擔保:“是我逼你去的,要是怪罪下來,就先砍我的腦袋。”阿甲知道,鬼父再怎么狠心,也絕對不會砍帕竜的腦袋。可阿甲轉念一想,眼前這個年輕的帕竜還不是真正的帕竜,嚴酷族規的執行權還掌握在鬼父手中。盡管糾結、焦慮、惶恐,可阿甲的雙腳是無比誠實的——他和帕竜是一樣的躁動少年,洛達上的一切同樣令他寢食難安。
兩個尋夢少年再一次將自己的魂交付給洛達的河水,這一次他們壯著膽子更進一步朝著洛達試探。他們把夢做到了洛達午夜空無一人的集市,他們還把夢做到了土司府門口威武的石獅子前。他們隨身攜帶的虎糞和熊膽,使洛達上所有的犬類哆哆嗦嗦噤了聲。他們如同從深山中突然闖進洛達的山魈鬼魅,他們游蕩在洛達的街頭巷尾。
冷不丁地,黢黑的巷子盡頭傳來一閃而過的白色亮光,緊接著便傳來砰的一聲脆響。這像平地起驚雷,天打雷劈的聲響。聲響在巷子中回蕩,隨即洛達的犬類開始了此起彼伏地狂吠。帕竜在聲響中愣怔,阿甲在聲響中叫了一聲,隨即用右手緊緊攥住左手靠在墻上瑟瑟發抖。阿甲抬起手來,他左手的三根手指在剛剛的聲響后便不見了蹤影。阿甲將疼痛的尖叫變為痛苦的哀號,帕竜一把捂著他的嘴巴,急促地說:“別叫了,快跑,人來了。”巷口烏泱泱趕來一批手持武器的人,這是洛達土司新組建的護衛隊。護衛隊邊追邊喊:“防備,防備,有馬匪!”
帕竜拽著阿甲逃進密林的時候,帕竜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土司護衛隊為首的那人,很年輕,頭上包著紅裹頭,在火把的照耀下顯得很鮮亮。帕竜瞪著眼看著護衛隊抬起手中的武器,閃爍了一下,隨即他身旁的一棵樹被炸開一個洞。帕竜認不出他們手中的武器,這是天打雷劈的武器。殊不知他們見到的武器叫作槍,火器時代早就來臨。
年輕的帕竜和阿甲密謀下山的事兒很快被公之于眾。原本二人的計劃是快去快回,要是鬼父問起便說是出門打獵,可兩個少年把魂丟在了洛達,失魂落魄往回走的時候誤入了族人精心布設的捕獵網中,被懸掛在高高的樹上。事情暴露,而且證據確鑿,族人從阿甲的皮袋里搜出一塊小手帕——無論是顏色還是材質,都不是竜人的生產力水平可以企及。這是阿甲在洛達河邊偷窺少女戲水時候撿到的,上面還殘存著好聞的香味。殊不知這塊小手帕會在回竜山后與他的性命掛上了聯系。
帕竜先前對阿甲的承諾顯然不起作用,阿甲因私通外人被牢牢地捆在龍樹上,等待鬼父最后的裁決。所有的族人都看著,尤其是那些曾經被鬼父掛了人頭樁的族人的家人,他們想看看鬼父是如何捍衛他定下的族規。其實也是看阿甲,竜寨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新鮮的翅膀。年邁的鬼父在眾人矚目下,拄著虎杖蹣跚著從神廟中走出來。他的表情依舊淡泊,目中無人。他瞥了一眼被捆在樹上絕望哭泣的阿甲,打了個哈欠,然后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身旁為阿甲痛哭流涕求情的年輕帕竜。鬼父已無殺戮之心,可族人的眼睛齊刷刷地看著他,他只能擺出一副神秘莫測的復雜神情,抬頭凝望巨大的龍樹說:“龍樹響。”說完一雙粗糲的手摸了摸阿甲的脖子,補充說,“龍樹響,翅膀癢。”阿甲在鬼父觸碰到他的那一刻哭竭了力,渾身篩糠。鬼父口中“翅膀癢”的言外之意,那便是將翅膀砍掉,就不會癢了。
只不過這次鬼父說“翅膀癢”的時候,語氣是充滿懈怠的。他本無心殺戮,可綜合考慮后得出結論,阿甲非殺不可。鬼父有著自己的考慮,他轉身看看在一旁痛哭流涕的年輕帕竜說:“帕竜是不能哭的,帕竜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鬼父一刺激,年輕的帕竜突然止住了哭聲,跳到神廟最高處。年輕的帕竜站在那,居高臨下,站得筆直,形象很硬。他的語氣很硬,硬得毋庸置疑。他紅著眼,朝著族人發號施令:“我才是帕竜,我有權決定。誰敢殺阿甲,我就殺他全家。”
帕竜的怒號聲在神廟中回蕩,鬼父的神色依舊是那樣淡泊。他杵在那不動,因為他清楚年輕的帕竜現在還不能服眾。族人很快便有了異議:“你還沒祭龍,你現在還不是真正的帕竜。”最終的裁定權,再次交到鬼父手中。鬼父很緩慢地轉身,很緩慢地抬頭,很緩慢地喘息。這樣的緩慢令人心急。最終鬼父很緩慢地張開嘴,對年輕的帕竜說:“你祭完龍,才是帕竜……”
心急如焚的帕竜急忙搶過話:“好,祭龍就祭龍。要是祭不了龍,我和阿甲一塊兒掛上人頭樁。”帕竜大可不必說后一句,竜人觀念中承諾的分量與生命等同。年輕的帕竜真把話說絕了,說完他馬上后悔,但是已經沒有回旋的余地。這正是鬼父要達到的效果——年輕的帕竜終于將自己逼到了必須祭龍的地步了,而且沒人強制他。
四
風吹來的烏鴉,棲滿龍樹的枝丫。
風還在刮,烏鴉聒噪的叫聲裹進風中,聽著有些哆嗦。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清晨,因為有了儀式的加持,氣氛一片肅殺。請出牛皮鼓置于神廟正中間。久不用的牛皮鼓起初的鼓聲很硬,隨著擂鼓節奏的加快,鼓聲漸漸軟下來,有了延綿不絕的余音回蕩。擂著擂著,由緩到急,急中放緩的時候,節奏就出來了——這是專屬于竜人的戰鼓,急促,昂揚,振奮。鼓聲帶著一股浩然之氣響徹山野,直沖云霄。烏鴉似乎也感受到鼓聲中的戰意,它們慌張地從樹上騰飛,繞著龍樹盤旋。
趁著戰意十足的鼓聲,請出鋒利的鐵器。因“請”鐵器被主觀賦予了人的期望,被注入了一股無形的力量,鐵器變得沉甸甸的。鬼父念念有詞,將磨得鋒利的鐵器鄭重地交給年輕的帕竜,像是一場權力交接前的預演。年輕的帕竜接過鐵器的時候,手中一沉,金屬獨有的那凜冽的質感浸透他的全身,使他渾身一震。帕竜低頭望著手中的鐵器,神情復雜,多半是猶豫。他被一雙雙眼睛盯著,他被族規這雙無形的大手推著。盡管他一直試圖逃避祭龍儀式,終究還是逃不掉——他得帶著這件鋒利的鐵器到竜山外,帶一雙新鮮的翅膀回來,作為祭龍儀式上的神圣祭品。
相比于族人眼中的理所應當和本來就這樣,年輕的帕竜有了自己的主張。帶回一雙翅膀來,也就意味著他要殺死一個人。可為什么要殺人呢?事已至此,帕竜不敢將自己的疑問說出來。其實,他也想過折中的辦法,對鬼父說:“要不改為虎頭?兩顆虎頭總可以抵得過一雙人的翅膀吧!”鬼父給予否定:“你連人都不敢殺,族人怎么能放心承認你為他們的頭人?”鬼父看出了帕竜的膽怯。誰殺人不膽怯?鬼父看向一旁的阿甲,隨即有了一個不用出竜山獵頭而又能完成祭龍的辦法,說:“要不還是讓阿甲獻出他的頭吧,你只需要看著,自會有人幫你殺……”帕竜朝鬼父嚷:“你放屁!”帕竜簡直瘋了。帕竜正是因為要保住阿甲的命,所以才答應祭龍,可繞來繞去卻還在打阿甲腦袋的主意。“不就是一雙翅膀嗎?我取給你。”帕竜拉著阿甲開始祭龍的征程。他們倆走得很急,實際上他們倆此刻想的是逃離。不過有時間限制的逃離不算逃離,這叫暫時逃避。他們甚至沒有等到出征儀式結束便離開了竜寨,不見了蹤影。鬼父朝他們二人離去的方向喊:“快去快回,我在龍樹底下為你們看著卦。”
祭龍的儀式從出征到最終祭龍結束,鬼父有一套既定的程序,中間是不能中斷的。而為了維持程序不中斷的手段,那便是看卦。看心卦,看肝卦,一天一卦。取來族人馴養的山雞,宰殺,開膛,取出心肝占卜兇吉。心肝有異象,為兇卦,預示外出之人將遭劫難。心肝鮮活飽滿,為吉卦,預示外出之人無憂順遂。實際上看心肝卦象的另外一個目的是相當險惡的,是為了防止外出之人逃跑。因為族中山雞的數量畢竟是有限的,若是外出之人久久未歸,山雞殺完了,依照族規就只能取其家人的心肝占卜兇吉。在竜人的歷史上,殺人看卦的事從未真正發生過。鬼父現在不禁有些后悔,當年他就不該臆想出這么一條泯滅人性的懲戒措施。年輕的帕竜是他看著長大的,不是父子也勝似父子,他太了解帕竜了,這孩子正直而善良,絕不會去殺人取頭的——他們大概會逃。
竜山腳下,帕竜和阿甲的腳步止于人頭谷。他們第一次感覺到密密麻麻的人頭樁是多么恐懼,最令人恐懼的還是那令人頭皮發麻的族規。兩個少年相擁而泣,絕望而迷茫。他們想不明白,為什么這般非人類的行為會在約定俗成后變得理所當然,而且還具備強制力。
帕竜對阿甲說:“你逃吧,別再回竜山了。”阿甲哽咽著問:“逃,逃去哪里?”帕竜再次對阿甲信誓旦旦:“無論去哪,你逃吧!我回去跟他們說清楚,我是帕竜,沒人能拿我怎么樣。”阿甲哽咽著,渾身戰栗說:“鬼父還在龍樹底下看卦……”阿甲顧慮重重,咬咬牙說,“要不咱們還是想辦法上哪兒取人頭吧!洛達人多……”
帕竜瞬間愣住了,他沒想到阿甲會說出這樣的話。帕竜不禁有些憤怒,踢了阿甲一腳,罵道:“早知道這樣,在竜山的時候就該讓他們取了你的翅膀,這樣倒是省事了。我帶你出來本想讓你逃,你卻還想著要別人的命。”阿甲灰頭土臉坐在地上,說道:“我逃了,我的家人怎么辦?你怎么辦?要不還是找個人取了翅膀回去交差吧!”
“我取你腦袋。”帕竜真怒了,踹了阿甲一腳,“為什么非得要翅膀,你活夠了,要取我就取你的翅膀,其他人還沒活夠,他們還想好好活。”帕竜別在腰上的鋒利鐵器這會兒已經抵在了阿甲的脖頸處,帕竜流著眼淚幾乎是懇求:“你逃吧,逃得遠遠的,剩下事情交給我。”
久久,阿甲仍舊不為所動,突然他再次問帕竜:“我逃了,你上哪兒取翅膀回去交差?”
這句話又將帕竜激怒了:“翅膀, 翅膀,這根本就不是翅膀的事兒。”緊接著,帕竜手中鋒利的鐵器真的就揮了下來,阿甲縮了縮脖子迅速躲開。于是阿甲開始逃,他拋棄了所有的顧慮,因為他看出了帕竜的決心。阿甲越跑越快,他不禁有種錯覺,帕竜真會宰了他,然后取走他的翅膀。帕竜越追越慢,逐漸止住了腳步。阿甲終于逃了,帕竜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帕竜去哪兒取一雙翅膀回去交差呢?或者從下竜山取翅膀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沒想過他會真的取一雙翅膀回去。現在主要問題是,他以怎樣的由頭回去呢?是該好好想想了。帕竜向前一躍,消失在無盡的雨林中。
龍樹下,神廟前,鬼父枯坐了好幾個晝夜。這里的枯坐表示兩種狀態,一種是鬼父行將就木,連日的操持讓他本就衰老的身體不堪重負。另一種是鬼父的心理預期,因為早預料到兩個少年會出逃,所以他清楚這樣儀式的堅守不過是徒勞。神廟前的空地上,散落著一地連日來為看卦而被宰殺開膛的山雞。先前宰殺的山雞早已腐爛,惡臭難聞,周遭布滿了蚊蠅。后幾天宰殺的山雞,正在腐爛。一地腐爛的山雞讓鬼父感到無比心疼,他真有些后悔不該跟族人普及心肝卦的機理。族人一眼便知,連日來的心肝卦象都不好,大兇之兆。不是肝上有紅疹,就是心上有水泡,而且這幾天的兇跡還在加重,前天的雞心布滿了黑色的斑紋,昨天的雞肝一半黑一半白。鬼父對心肝卦的解讀中,兇卦乃惡靈附體,含有劇毒。年輕的帕竜怎么還不回來?真是可惜了這一地的山雞,這是竜人部族為數不多的生產資料。
族人在鬼父耳邊輕聲通報:“整個部落的山雞已全部宰殺。”
其實早在幾天前,部族的山雞便宰殺殆盡。鬼父有意拖延,將俯沖而下啄食腐爛山雞的烏鴉捕獲,做了看卦的替代品。可是烏鴉確實沒有什么卦相可看,它通體皆黑,黑得由表及里,心肝脾肺都是黑的。
兩個少年至今未歸,杳無音信,整個部族陷入了肅殺的氛圍中。這樣的肅殺呈現凝聚態,黑壓壓地籠罩在阿甲家人的周圍。基于這無法變通且殘忍至極的族規,阿甲的家人在連日來不斷積累的絕望中突然釋懷,其實是絕望到了極致,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阿甲的母親最先要求獻身。阿甲的母親取水潔身,掀開下垂的乳房,露出側胸一小片顯眼的白凈說:“取肝看卦的時候,從這里下刀。要是我的肝有半點異樣,連同腦袋一并取了祭龍。”
鬼父耷拉著眼皮不敢正視阿甲的母親,他那展露出來的一絲慈悲,放在毅然赴死的母親面前顯得是那樣的可笑。鬼父長嘆一聲,抬起頭,凝望灰蒙蒙的天,可天卻幫不了他。他恍然細想,讓年輕且善良的帕竜下山取翅膀,不過是一場自以為是的鬧劇。既然阿甲的母親毅然獻身,那就借她的翅膀結束這場曠日持久的鬧劇吧。
磨刀霍霍,族人肅穆,死亡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所有的族人目光呆滯,唯有毅然赴死的阿甲母親目光堅定。最終沒有人持刀對一個主動獻身的母親下手。場面一度僵持,時間與空間仿佛在此刻突然被壓縮。空氣停滯,所有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族人再次向鬼父確認:“殺,還是不殺?”這個問題是閃電,鬼父渾身戰栗,狠心擺下手:“殺!”
竜寨外紅毛樹上的都蘭鳥這時候“唰唰唰”地撲騰而起,竜人的注意力轉移到半空中。都蘭鳥群在半空盤旋,不斷變換陣型,又重新落回樹上。此時,風從紅毛樹林吹過來,風中似乎帶著濃濃的血腥味。當然血腥的味道來自人的臆想。“都蘭鳥飛,有人到”,要是年輕的帕竜歸來該多好——哪怕他一無所獲也無妨。
遠遠地看去,紅毛樹林深處閃出一道人影——年輕的帕竜歸來了。有眼尖的族人瞪眼一辨,帕竜的腰間掛著用棕櫚葉編織包裹而成物體,物體正隨著帕竜的奔跑而前后晃動,并向外滲出深色的黏稠液體。冷不丁地,這時有族人厲聲叫道:“翅膀請到,祭龍開始!”
人真是矛盾的結合體,上一刻還猶豫殺不殺阿甲的母親,這一刻又因為疑似翅膀的出現而集體亢奮。牛皮鼓擂得震天響,慶祝新一任的帕竜勝利歸來。男性族人半跪著,在寨外列隊至神廟。這是雄性對于優秀的雄性最高的敬意。而部族的女性則扮演好女性的角色,她們取來清冽的山泉水,要為帕竜請回來的翅膀清洗打扮。她們摘來鮮艷的花朵,搗成汁液為指甲涂上美麗的顏色。她們還取來豐富的美食捏成飯團,握在那早已僵硬的手中。
年輕的帕竜在全體族人的迎接下,步履蹣跚地回到龍樹下。人們看到他身上布滿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這是英雄的見證。可人們更關心他掛在腰間的條形物體,這事關整個部族是否會在今天確立一個新的頭人。年輕的帕竜撥開人群,睜大眼睛在人群中搜尋鬼父。鬼父依舊枯坐,實際上是因為長時間的枯坐使他再沒有力氣站起來。鬼父抬起眼皮看著面前極度虛弱的帕竜,眼球一如既往地渾濁,眼神一如既往地空洞,他問:“回來了?”年輕的帕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微微點了點頭,回答:“取回來了。”說罷,眼前一黑倒在了神廟前。這時候他腰間掛著的條形物體隨即脫出,朝著前方一直滾到了牛皮鼓旁。
逐層剝開包裹緊密的棕櫚葉,就像剝開一個杧果。是胳膊,兩雙在竜人審美范疇中的漂亮胳膊。多么漂亮的翅膀啊。那樣年輕、健康,肌肉虬扎。從青灰的顏色推斷,應該是在還未喪失血色之前,粗糲的皮膚呈現令人振奮的古銅色。再看看胳膊上那濃密的毛發,一根一根,粗硬而茁壯。濃密的毛發將整條胳膊襯托得陽剛、勇武,很有氣質。這濃密的毛發簡直就長在了竜人的心坎上,它是勇敢的象征,是堅硬的象征,是強大的象征,歸根到底是雄姿勃發的象征。贊美一雙生機全無的翅膀,或許有些過分,不可理解。可在竜人原始的世界觀中,此時漂亮的翅膀靜靜地擺在那兒,看上去其實是動態的,能夠漂移,能夠滲透,具備很強烈的感染力和說服力。
竜人崇拜它!崇拜它,就是崇拜生命。盡管這樣的崇拜是極端的,是充滿野性的。可這卻是崇拜的最初動因。崇拜強大,敬畏強大。
神廟前,經過婦女們精心清洗打扮的翅膀靜靜地立在神臺上,周圍鋪滿了鮮花和綠葉。女人們用心地往胳膊上涂了太陽花的淡紅色汁液,顯得生硬的胳膊上多了一絲浮于表面的血色。鬼父積蓄夠了氣力,從枯坐中艱難站起身來。他披上法衣,執著法杖,形象再次變得威嚴。他立在龍樹下,口中念念有詞,帶著全族人輕聲吟哦:
漂亮的翅膀,漂亮的翅膀,不要恨我們。
漂亮的翅膀,漂亮的翅膀,我們多么愛你。
你多么勇敢,你多么的強大。
你無懼無畏,你是龍的使者。
我們用松鼠的干巴,馬鹿的脊肉犒勞你。
請把你的靈氣賦予我們大家。
…………
牛皮鼓聲有了難得的歡快節奏,全體族人圍繞著神臺載歌載舞。他們新一任的頭人帕竜是多么勇武。不僅請回來了翅膀,而且一次還請回來兩雙。
被全體族人熱烈擁護的帕竜卻愁眉不展的。他感受不到儀式的意義所在,甚至他對盲目的熱烈心存反感。他偏頭瞇眼,不敢看那兩雙他帶回來并被視為圣物的翅膀。他不敢想而又不得不想,他們會是誰的兒子?又會是誰的丈夫?他困惑。困惑為什么就沒有一個人追問他,外出這些天都經歷了什么。同樣也沒人關心與帕竜一同出征的阿甲,除了阿甲的母親。
具有獻身精神的阿甲母親又重歸一貫的怯懦,她低著頭朝帕竜囁嚅道:“我兒子阿甲呢?”帕竜心頭一緊,遲疑片刻,最終生硬地拋出兩個字來:“死了。”阿甲的母親怔了一下,“哦”了一聲,打著寒戰轉過身。兩個生硬的輕描淡寫的字,讓阿甲與死亡直接畫上了等號。祭龍結束后,帕竜已經是真正的帕竜,是尊貴的帕竜,是權威的帕竜。他只需要給出結果就能服眾,死了就是死了,他有資格不交代過程。帕竜說阿甲死了,阿甲的死亡就具備正確的性質。頂多在日后,阿甲的家人可以炫耀,是阿甲用生命鋪就了帕竜的墊腳石。此時的帕竜心如刀絞,他多想說,可他不敢說,也不能說——阿甲還活著,不過是逃了。
帕竜喊住絕望離去的阿甲母親,充滿暗示地說:“阿甲說了,會經常回來看你。”阿甲母親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恢復了在頭人面前應該表現出來的卑微和拘謹。她艱難地在臉上擠出一條笑紋,說:“托夢吧!我回去睡覺等著他。”
不對勁,很不對勁!鬼父躺在神廟中,詐尸般驚醒。其實從帕竜取回翅膀的那一刻起,鬼父便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他多么希望年輕的帕竜勇敢無畏,可帕竜的善良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怎么可能真狠得下心來?可帕竜是真的帶回來了翅膀,而且還是兩雙。真是怪了。騙不了他的,鬼父的眼睛“毒”了一輩子。從第一眼看到帕竜帶回來翅膀的時候,他早看出了不對勁,下手太狠了!這樣的狠不是竜人的風格,這樣的狠簡直不像是人能干出的。翻開指間,指甲縫中被釘入了一根竹簽。上手摸一下,尺骨、橈骨是折的。再往后摸,掌骨和指骨稀碎。手臂泛著青紫,外傷的痕跡顯現,說明這一系列的傷都是在活著的時候施加的。這是殘忍的虐殺,簡直不像是人能干得出來的,指甲縫中殘留的竹簽表明,這是只有人才能干出來的。鬼父伸出手撫摸著神臺上的手臂,像一個父親撫摸他的兒子。場面是詭異的,而又是溫情的。撫摸止于手腕上的一枚銀鐲子,鬼父的手忽然劇烈地顫抖。他睜大眼,俯下身,認真端詳著這枚銀鐲子,鬼父的呼吸越來越粗——這銀鐲子他似曾相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鬼父的秘密是一枚銀鐲子,他不說誰也不知道。見慣殺戮的鬼父都不由得心頭一緊,很是憤怒。憤怒的同時,心里不由得有些慌張。他簡直不敢去想,一貫善良的帕竜會是這場虐殺的制造者。如果是,那整個竜人部族就完了。如果不是,那帕竜外出的時候到底經歷了什么?鬼父察覺到了不對勁,只是不提而已。因為他看到帕竜面對阿甲母親眼神中展現出來的溫情后,便堅定了帕竜是一如既往的,仍舊是善良的帕竜。
月照中天,鬼父那雙渾濁的眼睛在夜里亮得很。族人散去,鬼父和帕竜在神廟中四目相對。鬼父的神情依舊淡泊,喉頭卻聳動得很厲害。他終于以沙啞的嗓音擠出話來:“跟我——說說吧。”帕竜一愣,問:“說什么呢?”鬼父弱弱地說了聲:“翅膀!”帕竜問:“什么翅膀?”“頭,你騙不了我的,我是看著你長大的。”鬼父緩緩地偏了偏頭,看向神臺。帕竜神情慌張,顯然這個問題觸及了他痛苦的回憶。鬼父不會看錯人,帕竜不僅善良,而且他從不會扯鬼,誠實也是他的另一項優秀品質。雖然他不扯鬼,但他可以轉移話題,他說:“我們為什么要這樣?都是人,為什么我們還要這樣殘忍,這樣會惹得天怒人怨的……”“我問你的是翅膀。”鬼父打斷了帕竜,兩只眼睛更亮了,直勾勾地盯著,盯得帕竜頭皮發麻。帕竜被鬼父強大的氣場逼得不由得向后退,退的時候不由得脫口而出:“是矮豺狗!”鬼父一怔:“什么矮豺狗?”帕竜的神情痛苦,語無倫次地說:“山下來了一群矮豺狗,是他們干的,他們簡直不是人……”
鬼父不太懂。他“哦”了一聲后便不再為帕竜增加痛苦。帕竜說“他們簡直不是人”,恰好證明了他們在物種的劃分上應該是人。竜人對事物的認知極其有限,矮豺狗應該是帕竜自造的一個象形。“矮”是體型概括,這幫人個頭普遍矮小,但直立行走。“豺狗”用于人身上,表修飾也表形容,像豺狗一般生性殘暴、陰險狡詐。那么這還算是人嗎?
鬼父抬頭凝望,天上皎潔的月亮躲進了幾朵云的背后。起風了,風過莽林呼呼地響——這是要變天了。鬼父低頭的時候朝帕竜說,其實更像是喃喃自語:“我們該走了。”帕竜問:“去哪兒?”鬼父看著帕竜,語氣無比鄭重地回答:“你都說矮豺狗來了,你是帕竜,你有責任帶領族人離開竜山。”帕竜似懂非懂地說:“你都還不知道矮豺狗是什么,就要離開竜山。”鬼父搖搖頭,表示他不想知道:“矮豺狗就是矮豺狗,難不成還能是人不成?”帕竜猶豫了,說:“我、我、我也不知道。”
在不久的將來,帕竜就會更正他的說法。他說的矮豺狗實際上就是日本人,當時也叫倭寇。
是的,日本人來了。日本人由南向北而來,穿過雨林,渡過膩落江,駐扎在膩落江北岸竜山南麓的飛魚澤。
五
時間,不得不重新拿出時間這個概念。
時間是生老病死的催化劑,時間是事物發展的度量衡。時間是鋪排有序的結構邏輯,時間是精妙絕倫的設計品,時間是矛盾的集散地……也就是說,時間是專屬于人的。時間是個無影無形的漩渦,它的存在是為了將能感受到它的人類全部裹挾進同一個系統展開運行。沒有人能逃得過時間的掌控,包括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竜人部族。盡管竜人的觀念里沒有時間,盡管竜人的生存狀態是那樣隱蔽、厭世、緩慢,可時間不會放過任何人。
時間讓竜人不得不正視,此時此刻,是一九四三年。
在這個時間段里,一雙無形的大手將人類進行規置,劃分陣營,激化矛盾,并嘗試解決矛盾。在不久后的將來,人們嘗試給這個時間段作出宏偉的概括——第二次世界大戰。“第二次”表明了存在第一次,與世隔絕的竜人部族躲過了初一,終究還是沒有躲得過十五。“世界”這個詞語一語中的,表明了這場矛盾的深度和廣度——沒有人能幸免,包括還處于原始社會階段的竜人部族。年輕的帕竜帶回竜寨進行祭龍的兩雙漂亮的翅膀,正是這場矛盾交鋒后留下的殘骸。
一九四一年,日軍發動太平洋戰爭后,其南方軍立即以四十余萬兵力向香港、菲律賓、馬來亞、新加坡、荷屬東印度發動進攻。同時命令第15軍第55師團和33師團進攻緬甸。應駐緬英軍請求,十余萬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亞洲南部一向人跡罕至的雨林深處,因為戰爭而變得熱鬧非凡。因為英軍的消極作戰和積極撤退導致主動進攻的戰機一次次遭到延誤,入緬作戰的中國遠征軍全面大潰退。敵我追逐的拉鋸戰在雨林深處就此展開。莽莽雨林讓雙方在追逐中不斷拉長戰線,獨特的環境讓這場追逐失去了章法。“追”與“逃”讓奔跑成為主題,追逐的雙方甚至連槍都懶得打。中國遠征軍逃得潰不成軍。一小股因潰退而失散的中國遠征軍在雨林中暈頭轉向,同樣暈頭轉向的兩支日軍小隊朝著洛達而來。
這場潰不成軍的追逐止于膩落江北岸的飛魚澤,中國軍人再也沒有繼續逃的理由。過了膩落江就回了國,回了國就算到了家。守土保國乃軍人義不容辭之天職。年輕的帕竜聽到槍聲以為是天打雷劈,隨即躲進了一旁懸崖上逼仄的石洞中。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全程目睹了這場戰斗的過程。七八個衣衫襤褸、滿身傷痕的中國軍人據守險要,居高臨下,同數倍于己、已經過江以及正在過江的日軍展開戰斗。當然這般描述的視角略顯宏大。其實在帕竜有限的認知中并不存在軍人一說,更別提有敵我之分。這場堪稱悲壯的守土保國的戰事在帕竜眼中,無非是兩幫人持著他從未見過而又威力巨大的武器進行的一場械斗。只不過基于雙方人數上的懸殊,帕竜不禁涌生出些許同情。同情弱者,但也不憎惡強者。甚至于,這時候的帕竜還有些敬重強者——一個獵人對另一個獵人的敬重。此時他眼中的日軍是多么優秀的獵手啊!他們團結合作,他們各有分工而又相互照應,他們擺開陣型,他們包抄合圍——帕竜不禁暗贊,這樣的戰術值得竜人在日后的狩獵中借鑒。
合圍之勢已經形成,戰局已定。這是一場實力相當懸殊的戰斗。中國軍人敗下來,那只是時間問題。但愿強者善待弱者,就像竜人善待獵物,帕竜默默祈禱。可說到底,帕竜沒想到也想不到,或許戰斗還存在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人的變數。就在日軍完成合圍準備進攻之際,他們的側翼響起了零散的槍聲,槍聲中還伴隨著弩箭,朝著他們射來。
日軍愕然,他們沒想到在這遠在天邊的地方,竟然還有中國軍人的支援。
帕竜也愕然,因為他一眼便認出了趕來支援的人們的裝扮,那分明是洛達的人。愕然之后是糊涂與愣登,帕竜抓破頭皮也想不出為什么洛達的人會卷入到這場戰斗中來。
日軍已悉數過江,這時候正有條不紊地擺開戰斗姿勢——主要是架上了機槍和擲彈筒。戰局還是同樣的戰局,獵人和獵物的角色并沒有因為支援的趕來而完成對換。機槍和擲彈筒改寫了支援的性質,這叫自投羅網,也可以叫作飛蛾撲火。機槍速射,炮彈爆炸,或許此時的帕竜能想得更多一些,他有些悲傷,并且開始憤怒,因為子彈和炮彈正對著洛達的人無情地殺傷。帕竜作為獵人的世界觀宣告破裂,他站在了弱者的立場,對洛達的人有了莫名的認同感。這樣的認同感將自己與洛達的人歸為一類,然后視日軍為絕對的異類。
日軍這會兒已沖破了七八個潰兵以及洛達十多個人構建起來的簡單防御。正面防御的中國軍人七零八落地往竜山方向撤退,留下了幾具尸體。側翼支援的洛達人朝著洛達撤退,留下了幾具尸體。可惡的是他們背走了尸體,卻留下兩個腿部負傷不能行走的活人。帕竜眼中這樣的行為無異于遺棄,十惡不赦。可用軍事術語來說,這叫作報以必死之決心為撤退的戰友打掩護,何等悲壯。
往下便是日軍將負責掩護的二人活捉,進而殘忍地虐殺。年輕的帕竜依舊躲在石洞內,仍舊是這場虐殺的旁觀者。只不過現在的他雙手早已血肉模糊——因為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牙切齒地舉起拳頭去砸一旁的石頭。他看見了真正的魔鬼,比鬼父所描述的鬼怪不知道還要可怕多少倍。
日軍笑起來像山魈,他們將不幸的二人綁在樹上,然后就著清冽的山泉水在石頭上磨刀。鋒利的刀刃從小腿處下刀,將他們的肉一片一片往下削。削下一塊,就往受刑者因疼痛而張開的嘴里塞。若是不咽下而吐出,手起刀落,剁下兩根手指塞進其鼻腔……凌遲止于膝蓋部,小腿只剩下血淋淋的骨架,掛在因為疼痛而不停痙攣的身體下邊,晃蕩,抖動,滴血。隨即日軍再次揮刀,俘虜的兩條小腿骨便夾在了兩處腋窩下……虐殺一直持續,日軍魔鬼般的笑聲在山野中回蕩。虐殺一直持續到日軍再也想不出富有新意的招數。他們又累又餓。于是他們各自分工,一幫人尋柴、點火、架起鐵鍋,另一幫人到林中尋找鮮嫩爽滑的野生蘑菇。一切烹飪條件具備后,日軍,哦不!魔鬼,哦不!已經找不到任何一個惡毒的詞語來形容日軍——他們剖開俘虜的胸膛,取出冒著熱氣的肝臟以及還在跳動的心臟。
切片。
炙烤。
咀嚼。
吞咽。
整個進食的過程,器官的主人就在一旁看著。日軍砍下他們的頭顱,卡在一旁的樹丫上。
這便是帕竜請回兩雙翅膀的全部。
談不上任何英勇,甚至可以認為是懦弱。這給年輕的帕竜帶來極大的沖擊,他眼中的世界分崩離析。他再也不相信神鬼之說、報應之論。甚至于他不再相信鬼父,不再相信鬼父為族人制定的那一套天地人鬼神混合在一塊兒的族規族訓。
神廟中,那兩雙不幸的翅膀正靜靜地立在神臺上。基于它們無比悲傷的背景,鬼父和帕竜誰都不敢再看它們。
帕竜說:“我們跟山下那群矮豺狗又有什么兩樣?”實際上帕竜想說,我們這樣是不對的。鬼父愣了一下,嘆著氣說:“因為你是帕竜,你得讓整個族人都認定你是帕竜。”“這有什么不一樣?”帕竜說。
鬼父不說話了,以沉默代替回答。沉默的時候鬼父偏了偏頭,看向神臺上的翅膀,忽然嘆了一句:“多好的人啊……”話到一半忽然就止住了,轉而問帕竜,“你說的矮豺狗,是真的?”帕竜沉默,以白眼作答。鬼父拄著法杖緩緩地走到神廟門前,忽然定住,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將他渾濁的眼睛點得很亮。“昨天我坐在龍樹下,做了一個夢!”鬼父嘗試在月光下跟帕竜復述一個夢境,“夢中龍樹開口說話,它說我們得走了。因為天上即將降下兩個大火球。我們真該走了,竜山已經不歡迎我們了……”“走,走去哪里?”帕竜打斷鬼父的話,他的語氣中帶著明顯的質疑。顯然他不再相信鬼父任何怪力亂神之說。顯然這個剛剛繼位不到一天的年輕頭人已經擁有了自己的主見:“我們不能再走了,再走就離開中國了。”“中國?什么中國?”鬼父詫異地問。“他說的。”帕竜將下巴偏向神臺上的翅膀說,“他臨死之前說的,老天爺保佑,讓他死回了中國。”其實帕竜并不知曉其背景,這雙翅膀以及它們的主人其實夠幸運了,在那場慘烈無比的潰退中,有多少人把性命交給了南邊的雨林中,成了異國他鄉無名、無主、無家的孤魂。不過帕竜還是感受到了“中國”這個詞的分量,因為這雙翅膀的主人在被日軍殘殺前曾釋然大笑。那樣的笑容視死如歸,深深震撼著他。雖說帕竜并無“中國”的概念,不過他能感受得到“中國”是一個人的出處,“中國”更是一個人的歸宿。“真不走了?”鬼父再次問帕竜。其實,鬼父才第三次向帕竜提出這個想法。可在帕竜聽來,鬼父已不厭其煩地提出很多次,他有些不耐煩,朝鬼父攤了攤手說:“真不走了,就這兒了。”
祭龍儀式好像化作一只無形的手,在不知不覺中就完成了權力的交替。當然首先表現在精神層面,鬼父始終緊繃的神經得到了舒緩,他變得懈怠了。年輕的帕竜,不,不能再稱他是年輕的帕竜了,他在祭龍儀式上獲得了迅速的成長,他已經有了能夠蓋得過鬼父的氣場。鬼父“嗯”的一聲表示遵從,彎腰撤了回去。
鬼父終究是部族中的先知先覺者,他心里暗暗擔憂的事情在第二天清晨降臨,帕竜口中那群駐扎在飛魚澤的矮豺狗還是不請自來了。招致矮豺狗光臨竜寨的絕非神廟中那兩顆被奉為圣物的頭顱。招致矮豺狗光臨的原因是,在飛魚澤戰斗失利后的幾個中國軍人往竜山撤退。招致中國軍人光臨的則是,竜寨上空升起的裊裊炊煙。竜山下翅谷密密麻麻的神樁并沒有震懾住慌不擇路的中國軍人,自然更不能震懾住嗜殺成性的日軍。如同天打雷劈的槍炮聲在紅毛樹林響起,都蘭鳥膽子真小,驚飛到半空被嚇死了,下雨般落下來。敵我追逐在紅毛樹林變成了遭遇,三個彈盡糧絕的中國軍人和五個被分出來追擊殘敵的日軍,雙方實力依舊懸殊。帕竜再一次目睹戰斗,同樣是潛伏在密林深處充當旁觀者。只不過旁觀者還有帕竜帶來的族人。日軍的槍聲讓從沒有見過火器的竜人渾身打激靈,日軍扔出的手榴彈讓沒見過世面的竜人戰栗。他們就這么看著,沒有帕竜的指令,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他們還看向帕竜,眼神漂移,他們也不希望帕竜輕舉妄動。戰局依舊是沒有任何懸念,日軍幾枚手榴彈甩出,炸死其中一人。然后日軍的子彈快如閃電,又亂槍打死另外一人。還剩下最后一人,藏在紅毛樹下的樹洞中。這時日軍的槍聲忽然停了,他們甚至退出了子彈,然后亮出明晃晃的刺刀,貓著身子再次擺開包抄合圍的陣型。旁觀的竜人不知所然,唯有帕竜瞪大了眼睛。日軍這是打算活捉,于是飛魚澤的那一幕幕虐殺的場面再次浮現在他的腦中。帕竜痛苦地咬緊牙關,然后拉滿弓箭,正在猶豫該不該讓手中的利箭射出去。忽然聽到躲在樹洞中的中國軍人發出讓帕竜熟悉的笑聲,依舊是絕望的笑,絕望中忽然釋然的笑,視死如歸的笑。他邊笑邊朝著莽莽群山喊道:“這鬼地方還有沒有活著的中國人?”這遠在天邊的地方絕不會有人給予他回應。忽然他又笑:“死了的也行啊!”可是沒有,也不應該有,這個地方只有正在逼近的日軍和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的竜人。他一聲暴喝,絕望而又激昂:“想我堂堂的中國人站在中國的土地上,還怕了你不成?”隨即一道身影從紅毛樹后一躍而起,手中握著一把鋒利的刀,正朝著離他最近的一個日軍撞了過去。沒錯,是撞了過去。日軍手中的刺刀扎進了他的胸膛,他手中的大刀削掉了日軍的腦袋。緊接著散在周圍的日軍持著刺刀,鬼叫著支援過來。
帕竜手中的弓箭無聲地射了出去。緊接著更多的弩箭也跟著射了出去,在帕竜的帶領下,竜人不再選擇熟視無睹。利箭射出的同時,竜人在帕竜的率領下從密林躍出。中箭的日軍捂著胸口發怔,然后便看見了山魈鬼魅般出現的竜人。日軍愣住了也被嚇住了。日軍根本來不及反應,為首的帕竜已經持刀沖到他們的跟前。同樣愣住的還有竜人——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他們的頭人發威,握著刀左突右沖,將還在愣登的日軍砍翻在地。日軍注定是死不瞑目,他們瞪大的眼睛寫滿了驚恐。或許他們至死都想不到,他們的死是如此魔幻,他們死在了雨林深處未知生物的刀下。
帕竜全身已被日軍的鮮血浸染,他轉過身來宛如一尊殺神,讓族人士氣為之一振。他看向腳下被日軍刺刀捅穿了的中國軍人,一雙怒目逐漸平息下來,這是強者對更強者的敬畏。帕竜想不明白,眼前這個雙腿已被日軍打爛的中國軍人,是如何完成對日軍發起攻擊時一躍而起的。而此時的他還活著,胸前插著日軍的刺刀,嘴里不停噴著血,他朝著帕竜露出神秘的微笑。這樣的笑讓帕竜感到莫名的眩暈,他扶著一旁的樹木強撐著身子對族人喊:“救人啊,沒見他還活著?”
鬼父在神廟中焦急徘徊,他抬起眼皮向外望去,血淋淋的帕竜和同伴正抬回一個血淋淋的人。他眨了眨眼,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這就是真的。竜人幾千年的遷徙不就是為了逃避戰爭嗎?可殷紅的鮮血和插在胸口上的刺刀無聲地告訴他:這就是戰爭。鬼父發出長長的嘆息,戰爭來了,躲不掉了。緊接著,鬼父朝血淋淋的中國軍人發出更加深長的嘆息,意思很明顯,傷勢太重了,已是回天乏術。同樣渾身血淋淋的帕竜跺著腳朝鬼父發出命令:“救活他,必須救活他!”鬼父在帕竜一聲接一聲的命令中無動于衷,他看向帕竜,就像在看一個陌生的人。鬼父簡直不敢相信,祭龍剛剛結束成為頭人的帕竜會在如此短的時間里變得如此剛強、堅硬、決絕。在鬼父數次搖頭嘆息表示無能為力后,帕竜充滿孩子氣地嘟囔道:“早知道這樣,咱們就該早點出手把那幾個矮豺狗給宰了。”這讓鬼父眼中有了恍惚感,他眼中的帕竜是剛強與善良的結合體。
奄奄一息的中國軍人在回光返照的時候呼吸加重,睜開眼來。他舉目四望周圍長相和裝束奇特的竜人,然后他努力眨了眨眼,想起來最后的關頭是眼前這些人出手相救。他張開嘴想要說點什么,可鮮血早已灌滿了喉嚨。他奮力撐著身子,示意想要從地上坐起來。可他要坐起來的同時,他眼前卻是無比恐怖的一幕——他正對的神臺,上面擺著他生死與共的戰友。他驚恐萬分,渾身戰栗,吐出一大口鮮血,而后奮力地用雙手撐著身子向后挪,想讓自己跟眼前這些怪異的竜人保持距離。
隨即帕竜反應過來,擺著雙手剛想解釋。可中國軍人再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伸出手四下摸索,但是空無一物。于是他朝著帕竜大叫一聲:“中國人不殺中國人!”隨即果斷拔出插在自己胸前的那把刺刀,朝著帕竜擺出進攻姿勢。時間仿佛凝固,中國軍人保持著舉刀的姿勢,一點點失去生機,如同石化。帕竜也在中國軍人雙眼暗淡之時陷入石化——帕竜永遠記得中國軍人臨死前看他的眼神,那是一雙與日軍遭遇才有的眼神。最不該發生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他們將中國軍人給嚇死了!或者不是。中國軍人自始至終都是寧死不屈的。是他們將寧死不屈的中國軍人逼上了寧死不屈的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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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紅豆》2023年第8期(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