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戍邊記憶
七十年代中期我在怒江邊防部隊工作。可以說這里也是馱負我人生歷史的一個重要的驛站。怒江兩岸曾經留下我的許多足跡,我在那里度過我人生中七年青春歲月。
號稱世界第二大峽谷的怒江溝十分的貧窮。怒江兩岸壁立千仞,山石嶙峋。除了河谷地帶有少量水田和耕地外,山頂上都是貧瘠的雞窩式的山坡地,只能刀耕火種,廣種薄收一些玉米和洋芋。由于交通閉塞,除了必須統一配發的軍用物資外,部隊所需要的其他物資,基本上是靠自力更生。特別是農副產品。那時部隊機關所在地六庫也還只是一個農村小鄉鎮。我們是剛從美麗的麗江古城調防來到這里的部隊,一切都得從頭開始。這里地處怒江中游,海拔很低,氣候十分炎熱。機關開始建在怒江東岸靠近怒江吊橋一帶,一塊較為開闊的甘蔗地里。后來又搬遷到了六庫的后山上。部隊都駐守在怒江上游數百公里的邊防線上。分散的部隊形成大小近百個點。全國聞名的瀘水縣片馬風雪丫口和獨龍族居住的貢山縣獨龍江還分別駐守著我們的一個前哨排和一個邊防連隊。它們曾是聞名全軍的獨龍江邊防連和風雪丫口排。《解放軍報》曾多次在頭版頭條宣傳報道過他們的事跡。
風雪丫口位于高黎貢山山脊,海拔3151米,是個樹不長、草不生,終年陰雨綿綿的地方。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侵占片馬的日軍曾經從這里到達怒江西岸,企圖過江攻占保山的瓦窯,切斷滇緬公路。但是遭到了怒江東岸我抗日軍民的奮力抵抗,日軍終未渡過怒江。片馬丫口一直是怒江邊防上的一個重要的邊防要點。因常年風雪,氣候十分惡劣。每到冬季都會大雪封山。各級政府都十分關心哨所的建設。1964年春節前夕,我們尊敬的周恩來總理還從北京打電話到哨所向官兵們問候,傳達節日的祝福。幾十年來,這段佳話一代接一代,一直在丫口排流傳,不斷地激勵著他們戍邊衛國的斗志。那時到風雪丫口和獨龍江都不通公路。特別是要進入獨龍江得翻山越嶺,爬雪山、過深澗,穿越原始森林,徒步行走幾天幾夜,路途十分艱難。1978年夏天,我曾經徒步進入被人們稱為人間秘境的獨龍江,在那里我親身感受了獨龍江那鮮為人知的歷史和風土人情。熱情好客,勤勞樸實的獨龍族群眾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未去獨龍江前,就聽說過獨龍族婦女紋面的故事。這次來到獨龍江,對她們為什么紋面才有了一個真正地了解。在歷史上獨龍族就是一個弱小的民族,獨龍族婦女為了能夠保護自己的貞操和生命就采取了紋面這種手段。這也是弱小民族中弱小女子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自我保護。說起這種紋面,著實令人驚心。也就是要把臉上的皮肉當作大圖章的表層,用鉆刀按照臆想的圖案刻出紋路來。而更多的婦女是自己給自己刻的。她們先想好一個自己中意的圖案,對著水塘,用炭頭把這個圖案淡淡地畫到臉上,爾后取一枚骨針,在火上炙烤一陣,把針尖烤燙,就開始照著炭畫的線條一路戳將下去,戳得滿臉鮮血淋淋,在血跡還未干的時候,用一種叫“火神樹”的葉汁涂到臉上,這種葉汁的墨綠色就永久地固定在創口之內了。原來,紋面圖案大都是這個氏族所崇拜的圖騰。這種看似十分痛苦甚至近乎殘酷的紋面方式一直在獨龍族婦女中祖祖輩輩沿襲下來。我的一位好朋友,軍旅作家尹瑞偉曾和我一起在怒江邊防部隊工作。他曾多次到獨龍江采訪,并專門創作了一部反映獨龍族生活的中篇小說《紋面女人》。這部小說出版后在讀者中引起過強烈的反響。我在獨龍江還親身體會了長期戰斗在艱苦環境中的八連官兵的生活。也深深為他們艱苦奮斗的精神所感動。為此,我還專門撰寫了《一根拔河繩的故事》,宣傳他們熱愛邊疆、安心邊疆、保衛邊疆、扎根邊疆的先進事跡。稿件刊登在了《體育報》的專版上。這也是我們部隊當時第一篇上中央級大報的稿件。我一直把這篇稿件珍藏在身邊。
地處滇西南的云南怒江真可以說是中國地理條件和自然環境最惡劣的地區之一。我們部隊官兵生活在這里,也要隨時經受生死的考驗。小分隊在終年積雪的高山上巡邏,嚴寒的氣候時刻威脅著人的生命。有一次在巡邏途中,一個走在巡邏隊伍后面的戰士突然不見了蹤影,大家便回頭去找,在雪山上尋找搜索了好幾天,最后才知道,這個戰士是因為走岔道迷了路,沒有趕上隊伍。當他被發現時,遺體已經凍成一塊堅硬的冰,與雪山融為一體了。
峽谷里的泥石流,更是可怕的災難。怒江溝中的一個村寨,曾在泥石流中被埋葬。我們有一個連隊的幾名戰士也在一次邊防值勤中突遇泥石流爆發,全部殉難。當我們趕到現場時,見不到任何人的蹤跡,看到的只是山谷里新出現的,大石、小石、怪石連同泥沙一起流動。一直到凝固了,反而更能夠清楚地看到它流動時的兇猛氣勢和可怕情景。我們經過很久的尋找,終于發現了一只手。這只手從一個亂石縫隙中伸出來,五個指頭大大的張開,似乎是在召喚、呼救。正是依靠這只手的指引,我們才找到了幾個遇難戰士的尸體。時至今日,這一幕還是那么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峽谷里修通不久的一段公路,沿著江岸蜿蜒曲折地伸展,十分狹窄,路況很差,三天兩頭不是遇到塌方,就是被江水淹沒。車禍不斷發生。我們政治部宣傳科的播音員劉建生,從上海到怒江溝當兵不到兩年,卻在一次慘烈的車禍中遇難而離開了我們。部隊的一輛救護車也不幸遇險掉進了怒江里,六名官兵全部遇難。其中還有一名非常優秀的藏族干部,時任獨立邊防5營的政治教導員拉茸培楚。我們很熟悉,是我在中甸藏七連當兵鍛煉時一位戰友的哥哥。
峽谷里的大橋上橋梁不多,許多地方要靠“過溜”渡江。對于初次“過溜”的人都是一次需要做生死準備的相當冒險的經歷。溜索是用鐵索或用竹篾扭成,從此岸牽引到對岸。過溜使用的溜板都是用堅硬的栗木做成,像一把大鎖扣在溜索上滑動。溜板附上長繩,長繩系緊在腰間,便可從溜索過江。懸吊在高空的溜索兩頭高,中間低,形成一條弧線。開始過溜,由高至低,不費大力就可以很快地滑行。此時,由于巨大的慣性,速度越來越快,溜板與溜索就會產生劇烈摩擦,青煙直冒,火星四濺。到達江心以后,溜板便慢慢地停了下來,從此由低向高,要靠兩只手交替使勁在溜索上挪動,才有可能一寸一尺地前進。初次過溜的人,手腳很難配合,只有費盡全力才能滑到對岸。當你高懸在大江上空的時候,仰頭看天,天上白云在浮動,側頭下看,洶涌的江水在翻滾,立時會覺得頭暈目眩。此時只有橫下心來,冒著不惜一死的決心,奮力往前滑行。不幸的是有人在過溜時因為溜板破裂、繩索折斷掉進江里。江中水急浪高,絕無生還可能,甚而無法打撈。
我離開怒江是1979年初,我隨著南下參戰部隊的戰車奉命開赴南疆自衛反擊作戰前線。我離開怒江后的30多年一直沒有機會回去過。2004年11月是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建州40周年。因我曾經在怒江工作過,州委、州政府和軍分區專門發來邀請函,邀請我參加州慶活動,因當時正在北京組織協調中央宣傳部和總政治部對“敬業奉獻好軍醫”——西藏軍區總醫院院長李素芝的宣傳活動,而未能成行。這幾年一直聽說怒江變化很大,大峽谷的旅游也十分火爆,丙中洛和獨龍江都修通了公路。現在去察隅和獨龍江恐怕就不會像過去那樣吃苦了。
老兵情
說起這件事,說起這個我至今都還不知道他姓名,然而對我卻有生死之恩的, 一位共和國軍隊的老兵,還是應該讓時間倒回到多年以前。那時我作為下放鍛煉改造的軍醫大學學員被安排到昆明軍區的一個測繪大隊作隨隊軍醫。這個大隊正執行地處瀾滄江邊的云南維西縣巴迪地區的大地測繪任務。測繪最高點就在瀾滄江西岸相對海拔約6000多米的高山頂上。我們經過幾天的艱苦跋涉,終于到達山頂,并安營扎寨下來。這里空氣稀薄,含氧量極低。真的是沒有草,沒有水,連鳥兒也不飛。山都是一片片風化石。真沒想到才過了兩天,我這個本來是保障測繪隊員身體健康的軍醫,自己反倒先生起病,發起高燒來。我以為是感冒,就吃了些阿司匹林一類的降溫藥。但病情一直未減,全身仍是感到一陣發冷,一陣高熱。看到我這樣,測繪隊領導就下了命令,要我下山去公社醫院治療。根據我自己的診斷,我想我一定是在山下時遭了蚊蟲叮咬,上山后發了瘧疾。在山上攜帶的藥品中就沒有治這種病的藥。我只得乖乖服從到山下治療,如果不這樣,不僅會延誤了治療,有生命危險不說,也會給測繪隊工作帶來拖累。可我已經虛弱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更不用說步行下山。隊領導想到了配屬我們運糧背水的民工。當他們向這七八個民工征求意見時,多數人都面露難色。你想,要把一個百多斤重的人從海拔6000多米的高山頂上一直背到江邊,需要走多少路,付出多少體力,擔當多少風險。正在大家猶豫不定的時候,其中有一個民工自告奮勇地說:“我去!保證在今天之內把吳軍醫背下山。”
我至今還記得那是一位身體并不十分強壯,顯得有些精瘦,眼睛有些瞇的中等個子的中年男人。一路上我才知道他是傈僳族,家就在山下江邊的一個傈僳族寨子里。他在背負我的過程中,我看到他吃力的樣子,我有好多次要求停下來讓他攙扶著我步行,可他始終沒有答應我,只是在途中歇息一會兒,又繼續背著我,吃力地前進。我趴在他的背上,感到了他滿身的熱汗和粗粗地喘氣。最終我們來到了江邊,來到了寨子里他的家。那時天色已經很晚,他建議我當晚就住在他家里。他吩咐家人很快給我們打了一碗熱騰騰的酥油茶,并在火塘邊爆出了一大堆苞谷花。我就按照他們傈僳族的習慣喝著茶,吃著苞谷花。后來他又給我準備好了睡覺用的蚊帳和被褥。他告訴我這套被褥是他在部隊當兵時用的,退伍回來后一直把它洗得干干凈凈地存放在箱子里,從未再用過。那一晚我躺在還留有肥皂余香味兒的被窩里想了很多很多,我不禁默默地為這個于我有救命之恩的老兵為我所做的一切深深感動,我冥冥中只覺得上天有眼,讓我在生命中相識相知了這樣一位情深義重的傈僳族老兵大哥。
我的病得到了及時的治療,很快痊愈。后來,我們測繪工作結束,臨離開前我去向他道別,并把我的一雙新軍用皮鞋和50元錢送給他以致感謝。可他卻執意不愿收下。最終他也只是同意收下那雙皮鞋做個友誼的紀念,而錢卻分文不要。他說我都是軍隊培養多年的老兵,說什么也不能這樣做。時間過去了三十余年,可這件事我卻始終難以忘懷。那位曾經于我有救命之恩的,竟然由于自己的粗心連姓名也沒來得及記下的傈僳族大哥,我們的老兵不知現在生活過得怎樣?我是多么地想念他們啊!
懷念小姚
我現在腦海里呈現的是一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小兵。他姓姚。當新兵時就被分配給我當了警衛員。那時我在南疆前線一個野戰團任政治處主任。
邊境自衛還擊戰第一仗打完后一年多,我所在的團又接受了收復失地的邊境作戰任務。經過激戰,我們奪回了失地。主攻部隊把五星紅旗插上了主峰。我受命帶著宣傳股長和一名干事荷槍實彈地穿越過原始叢林,翻山越嶺向主峰進發。我們要帶去前線指揮所和團里的慰問和指示。小姚自然是緊隨其后。他身上背著兩支沖鋒槍,胸前和身邊的彈袋里裝滿了子彈和手榴彈,這是因為剛剛結束戰斗,怕在原始森林中遭遇敵方特工和殘敵的偷襲。當我攀爬一座山巖時,不曾想手中抓緊的藤蔓正在慢慢脫離山巖,我不經意地聽到身后的小姚喊:“首長!”我不知什么時候就已經跌落到了小姚的懷抱里,他死勁地抱著我靠在了懸巖邊一棵已被炮火打焦了的大樹上。我回過頭看了一下,那大樹下邊就是一眼望不到底的萬丈深谷。小姚抱著我,也驚出了一身大汗。站在另一邊的宣傳股長趕快伸出手來把我拉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們就這樣相互幫助著攀緣到了主峰。主峰上的戰士們見著我們便擁上來和我們抱在一起,一個個激動得淚流滿面。我們在主峰陣地上正組織戰士們修復表面工事,挖坑道和貓耳洞以防敵炮火反擊。前指又發電指示部隊馬上組織回撤,陣地交給邊防部隊駐守。
戰后,團里組織了評功評獎。由于我的工作疏忽,竟然忘記了給救了我一命的身邊的警衛員小姚報功請功,甚至連嘉獎都沒有給一個。事后,我曾問過小姚你有什么想法。他說我沒有啥子想法,保護首長安全是我的職責,是我應該做的!后來小姚服役期滿退伍回到了楚雄祿豐農村,靠著自己的努力和踏實肯干,現在已經是一個小有名氣的鄉鎮實業家。
四十余年過去了,小姚那張年輕的娃娃臉時常會出現在我的眼前。他那時是多么年輕,甚至可以說還是一個孩子,然而他對一個士兵責任的理解,卻是于平凡中顯得那樣崇高,那樣忠心赤膽。我時常也在尋味著崇高這些字眼,其實在這些看似多么平常普通的士兵身上,不就無時無刻地用自己的行動做出最好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