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兩棵橘子樹

一

那時我在駐滇東南的一個步兵團里當兵，部隊主力到邊境線執行任務去了，駐縣城的團部就留了個留守處，我們軍械股只留了我一個人。留下來其實也沒有多少事，每天除了處理股里的一些日常雜務，就是去軍械倉庫查查哨，不時也需要打開倉庫通通風，調整一下室內的溫度和濕度。此外，再無他事。

一個星期天早晨，我吃完早點回到宿舍，鋪開稿紙抒發年輕人過剩的激情和稚嫩的情懷，那時文學青年全國性發燒，我也是其中一個，每天不寫些文字似乎就過得不踏實。我正在那為一首詩撓耳抓腮呢，突然，門被嘭地推開，李宣堯嬉皮笑臉地提著一袋橘子走進來。

李宣堯何許人也，用我慣常調侃他的話說，就是引我走上革命道路的人。

快滿17歲那年，我在一所高中學校補習，準備來年再與千軍萬馬擠“獨木橋”。那個星期六下午，我和幾個同學回家拿伙食費。我們從鄉政府門前的大路走過時，不期被蹲在鄉政府大院石坎上芭蕉樹下的李宣堯看見。彼時，這位年輕的征兵排長軍容嚴整，英俊瀟灑，哦，不，應該是英武極了！我們幾個鄉下孩子，極少有機會見到解放軍，像他這樣英武的年輕軍官就更是我們夢中的偶像。他注意我們，我們也看著他出神。也不知李宣堯看上我們什么了，他竟然站起身來沖我們大聲喊：“喂！你們幾個，想當兵不？這兒正體檢呢。”

或許，李宣堯當時只是隨意地即興一喊，并不認真也可能不抱太大希望的，我們幾個卻著了魔似的跑上鄉政府的石階，在工作人員引導下填了體檢表，接受了體檢。一個星期后，父親從他任教的學校打來電話，說入伍通知書已經寄到家里了。我就這樣不辭而別地離開了補習的學校，把瑰麗的大學夢收入行囊，來到了部隊。

到部隊后，我在團直屬隊一〇〇炮連當文書，后來又調后勤處軍械股做管理員，李宣堯則先在三營新兵連當排長，新兵集訓結束后被提拔為三營八連的副連長。應該說，李宣堯把我接到部隊以后，我們平時的生活、工作并無太多交集。可是他每次來團部，都不忘到連隊或軍械股看看我，愿意告訴所有認識我的人說我是他帶來的兵（其實是我自作多情了，很長時間以后才知道，李宣堯來連隊和軍械股“看我”只是順便，他到連隊看的是我們指導員，到軍械股則是看我們股長，我們胡股長是他高中同桌的同學，連隊的陳指導員也是他們一個地方的，他們三人又同一天入伍當的兵）。這次部隊主力去邊境上執行任務了，我留守，李宣堯也留守，他再來，才是真正看我來了。

“來、來、來，吃橘子、吃橘子。別再做那不靠譜的作家夢了，你不是那塊料！”李宣堯剝了個橘子遞了過來。

李宣堯的話聽來就讓人不悅，可是棍棒不打笑面人，更何況人家一個副連長，老早從幾公里外買了橘子，剝好遞到你的嘴邊，是你也不好給人家臉色看。基于此，我也就打著哈哈，裝著沒事地跟他吃起橘子來。

二

“這橘子，味道差我們在獨龍江栽的那兩棵可是太遠了，獨龍江那兩棵橘子樹，我一輩子都忘不掉！”李宣堯吃著橘子，又跟我提獨龍江，又提獨龍江老部隊那兩棵橘子樹。

“我又不是不知道，那兩棵橘子又不是你種的。再說了，你在獨龍江那三年，充其量就是一個羊倌、牛倌，當兵就到高黎貢的高山草甸里為部隊放牛牧羊，然后就提干當排長到這邊來了，有多少可以拿來顯擺的本錢呀！”我終于抓住機會損了李宣堯一把，也算出了口胸中惡氣。

“你知道獨龍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嗎？你知道獨龍江那兩棵橘子樹牽扯著多少人的心嗎？別說我還能在空氣稀薄、氣候變化無常的高山草甸上放三年牛羊。要是你，恐怕三天也堅持不了！”李宣堯有點不高興了，連連質問我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

“不就是放牛放羊嗎？這事我在家里也沒少干。一到寒暑假，生產隊的牛都是我們幾個讀書少年負責放的。每天清晨，我們吹響牛角號，村里的各家各戶就開了廄門，把牛放出來。我們把牛收攏了，趕到生產隊的草場上去，然后就一個人守一邊，攔住因為慌著覓食而到處亂跑的牛群，讓它們乖乖地在我們劃定的范圍內吃草。到了中午，牛吃飽了，不再亂跑了，喝完水躺在樹蔭下或水溝邊反芻，我們就可以聚攏在一起，將從家里包來的冷飯泡上涼沁沁、甜滋滋的山泉水，就著水豆豉吃晌午。吃飽喝足，整個下午就幾乎是我們各自看書或者集體做游戲的時間了，有時玩累了玩餓了，還會在山上尋些野果，或是就近掰些青苞谷、刨些紅薯燒了飽餐一頓。到了黃昏時分，我們把牛趕回村口，再次吹響牛角號，各家各戶的老人、孩子就打開院門，把各自都認路的牛迎回自己家。你說，這是多么輕松愜意的事情呀？”我不光沒對李宣堯提高聲音強調的事情引以為意，反而按自己的體驗，有些神往地把放牛的經歷描述得充滿了情趣。

“你以為幾個兵在山上的窩棚里一待就是三年，一年就有半年大雪封山，平時除了牛羊、冰雪、除了高山草甸和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除了每夜抬頭一遍又一遍地數星星，除了提防時時窺視牛羊的猛獸，只能在每半個月輪流回營部背給養時才見得到人，才聞得到人間煙火味的日子是好過的？”可能是我損他太過，也可能是我對他曾經的艱辛付出太不以為然，李宣堯真的急了，當時就把只吃了一半的橘子扔在桌子上，沖我急赤白臉地直嚷嚷。

李宣堯不止一次告訴我，說他一來云南當兵就進了獨龍江，一進獨龍江就被派到高黎貢山深處的部隊農場放牛牧羊，由新兵到老兵，由老兵到班長，一待就是三年，該吃的苦吃了，不該吃的苦也吃了。正因為他品質優秀，作風過硬，經受住了常人難以承受的考驗，部隊擴編時才被提了干，作為戰斗骨干調到滇東南來的。

平心而論，李宣堯在獨龍江那三年，雖然每天面對的只是封山冰雪、只是高山草甸、只是原始森林、只是成群的野獸，只是無數個孤獨寂寞、無聊難耐的日子。但卻也是那個特殊環境里的特殊經歷，磨煉了他的意志，塑造了他的品質。這是他成長經歷中非常重要、非常關鍵的一個環節。

他經常跟我提起的那兩棵橘子樹，是20世紀60年代貢山獨立營一個干部回內地探親歸隊時，千辛萬苦帶進獨龍江的。那個時候，整個獨龍江還不知道橘子為何物。那個從老家帶回橘苗的干部，到底是浙江的還是四川的，李宣堯也說不清了。據說那干部當時帶的橘子苗不止兩棵，一路上，他和橘苗坐火車轉汽車，徒步翻越了海拔四五千米的高黎貢山生命禁區，他風塵仆仆，橘子苗也風塵仆仆。后來的人于是都把這事理解得很豪邁——一個人、幾棵樹，同樣義無反顧千里赴邊關。

為了保護好那些珍貴的橘苗，在徒步翻越高黎貢山冰雪地帶時，那名干部甚至將樹綁縛在自己的胸口上，然后穿上棉衣，又罩上牦牛皮大衣，把它們捂得嚴嚴實實的，不讓受一絲寒風侵擾，好不容易才沒讓喜溫怕寒的橘苗凍死。但是，即便這般地精心呵護，有些橘苗還是被凍傷了，栽下地后只活了兩棵。不過不管怎么說，自古不識橘的獨龍江，自此還是有了最初的兩棵橘子樹。用李宣堯的話說，那個干部帶回來的不僅是橘子樹，那是部隊官兵對獨龍江的一種認同、一種情感，也是一種他們立志獻身邊防，以國為家的深深情懷。他們種下并精心培育的，是他們扎根邊防、建設邊疆的報國志向和初衷。

物以稀為貴，部隊的戰士和當地群眾都非常寶貝這兩棵橘子樹。李宣堯說，這兩棵橘子樹不僅長在獨龍江的土地上，也在獨龍江軍民的心尖上抽枝散葉開花結果。它們被當地群眾視為解放軍進駐獨龍江、守護獨龍江、扎根獨龍江、建設獨龍江的見證和象征。部隊里一茬茬的干部戰士們也自覺呵護它們，年年給它們松土澆水施肥修枝，一旦有機會照相，還會以這兩棵樹為背景，把自己在獨龍江的人生成長、戍邊情懷，一并寄給遠方的親人和朋友。當地的獨龍族鄉親，每逢到部隊辦事，或是到部隊駐地趕街，也會來看看他們視為稀奇的橘子。他們在樹下納涼歇累，橘子開花的季節，就吮吸橘子帶有濃濃糖味的花香，橘子熟了的時候，就品嘗戰士們扯下來的橘子，就是橘子不開花或者果子未熟的時候，鄉親們也不會覺得白來，橘子樹下的那份陰涼和橘子樹葉散發出來的那一陣陣好聞的清新，也讓他們覺得很享受。他們往往邊乘涼，邊跟戰士們說些寨子里新近發生的以及需要部隊幫助解決的大事小情，很多一輩子動輒喝生水的獨龍人，還在這里跟戰士們學會了喝涼白開，從而在不知不覺間改掉了一些多年形成的不良生活習慣，減少了不少因為飲食上的不衛生而帶來的疾病。這兩棵橘子樹就這樣成了獨龍江軍民感情聯系的紐帶，成了軍民團結親如一家的生動體現。

李宣堯特別提到過，獨龍江遠在天邊與世隔絕，那里雖有許多珍稀物種，但偏偏沒有內地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橘子，在這兩棵橘子樹被帶進獨龍江并開花結果之前，那里的獨龍族鄉親自古以來沒有誰嘗過橘子的味道。所以每當橘子成熟，戰士們會逐家逐戶給鄉親們送橘子。即便路途遙遠，平時不容易抵達的深山村寨和邊境村寨，他們也會利用下鄉民調、巡查邊界的機會，給那兒的群眾捎一些過去。人多橘子少，兩棵小小的橘子樹即使結的果子再多，也不夠給全鄉數千獨龍族鄉親分。細心的戰士們于是今年這幾個村，明年那幾個寨地輪著送，不漏一村一戶。一枚枚小小的金黃色橘子，像邊防戰士一顆顆閃亮發燙、誠以待人的心，年復一年，一村村一戶戶地送遍了全鄉的獨龍族人家，吃在鄉親們嘴里，甜在鄉親們心上。

三

李宣堯一再說起的這兩棵橘子樹，就這樣在我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愈加高大茂盛，每有一陣風過，它們都搖動著好看的枝葉，向我發出不間斷的召喚。我總是想，有機會一定要去一趟獨龍江，一定要去拜謁這兩棵心里神一般存在的橘子樹。可是幾十年過去了，我卻一直沒有機會去獨龍江，一直沒有機會去看看這兩棵特別的橘子樹，以至于為此心生塊壘，常常暗自引為人生遺憾。

機會說來突然就來了，黨史學習教育活動在全國開展，我被抽調到省委黨史學習教育領導小組辦公室工作，領導分派任務時，我竟然被分配到聯系怒江州的第十四指導組。我大喜過望，就連被分派到大理的一個同事主動要換我去怒江我都沒答應。心想這下終于有機會去獨龍江了，一旦進了獨龍江，說什么我也要第一時間去看看那兩棵在我心中葳蕤了多年的橘子樹。

懷揣著這樣的私密來到怒江，我雖然不敢說整天為那兩棵橘子樹食不甘味，睡不安寢，為伊消得人憔悴。但那份心心念念的牽掛卻令我坐臥不安。我開會時想著它們、下鄉時想著它們、與人接觸時想著它們，自己獨處時更想著它們……那一天，我們到了碧羅雪山上的碧江縣老縣城，面對老部隊因為地質隱患搬遷后廢棄的舊營房，心里雖有時光易逝物是人非的感懷，但卻不忘望著腳下的滔滔怒江和對面云遮霧繞的高黎貢山展開想象，揣測著山那邊那兩棵橘子樹可能的所在；又一天，我們爬上風雪丫口，在為這個曾經與紅旗拉甫齊名，周恩來總理十分牽掛，若干邊防戰士曾頂風冒寒飲冰臥雪，在這為祖國站崗放哨的著名哨所而自豪、而驕傲時，我的心還是飛越高黎貢那些終年積雪不化、在陽光照射下晶瑩炫目的座座千年冰峰，想象著那兩棵橘子樹的一枝一葉，想象著又是一年花開過，它們又是果實累累了吧？總之，我就這樣癡癡迷迷，一心一意地想著要早一點去獨龍江，早一點見到那兩棵心儀已久的橘子樹。

可是，怒江州那么大，需要做的事情又那么多，我總也逮不到去獨龍江去的機會。有好幾次，都到高黎貢山東側的山腳下了，但因為有聳入云天的高黎貢山隔著，我還是一次次地與獨龍江、與那兩棵神秘而且神圣的橘子樹擦肩而過。于是，心中的那份急迫，讓我倍受煎熬，更加期待。

直至秋天就要過去，眼看冬天的冰雪又要一次覆蓋穿越雪線的高黎貢山公路，我的期盼又成泡影。在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里，我們如期做完了在貢山縣城應該做的事情，帶隊的領導才做出了一個令我激動不已的決定：明天，我們延伸調研，去獨龍江。

帶隊領導突然宣布這個決定的那一天夜晚，注定是我的無眠之夜，一想起第二天就要翻越高黎貢山進入神秘的獨龍江，就要與多年想見而未能如愿的那兩棵橘子樹見面，那種激動、那種興奮簡直無可名狀。我躺在床上，把自己想見那兩棵橘子樹的種種理由，見到那兩棵橘子樹時可能的心境，離開那兩棵橘子樹時的難以釋懷等等，梳理了無數遍，越想越睡不著。

于是，爽性起床打開筆記本電腦，一邊惡補著獨龍江的知識，一邊任由自己的思緒，像草原駿馬一樣馳騁——想象著雪山的蒼茫險峻、原始森林的古老奢華、高山草甸的花團錦簇、獨龍江的清澈潔凈、獨龍族人的古老神秘；想象著三江并流核心區獨特環境之中，那些與眾不同的獸類、群鳥、奇花、異草、飛泉、流瀑、溜索、藤篾橋……當然，更想在浩如煙海的資料中，查到一點關于那兩棵橘子樹的信息，哪怕只言片語也好。可是，哪怕我耗盡了整整一個晚上，查閱了所有能夠查閱的資料，沒有，還是沒有！關于那兩棵在我看來非同尋常的橘子樹，在我竭盡所能而找到的所有資料里，根本沒有哪怕一星半點的記錄，就仿佛它們從來沒有在獨龍江出現過、存在過一樣。

四

對于生活在獨龍江外面的人來說，獨龍江既是一個神秘、獨特的存在，也是詩意棲息、意象紛繁的詩和遠方。一列南北縱貫千里的高黎貢山，把它阻隔在滇西北的千山萬壑之外，就仿若天外一隅一般。更主要的是，在高黎貢山和擔當力卡山之間的獨龍江兩岸，林海茫茫，物種特別，是世界物種多樣性的基因庫。那里，不光有眾多我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古樹名木、奇花異草，有各種各樣讓世人瞠目結舌的飛禽走獸，還有世世代代與世隔絕，而今已在中國解決絕對貧困的脫貧攻堅戰中，一步千年直接跨入小康社會的獨龍族人。

當汽車在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里緩慢穿越，在雪線附近的亙古荒涼中蜿蜒前行，終于駛出那個聞名全國的高黎貢山隧道，我在心里驚呼：這就是把獨龍族人阻隔在歲月之外的高黎貢山呀？這就是跨越千年，把獨龍族人一下子從貧窮蒙昧，拉進現代文明社會的歷史穿越么？但僅僅只那么很短的一瞬，對獨龍江的無限神往就被我忽略不計了，我那迫切的心，已經飛向那兩棵尚不知所在的橘子樹。

那天下午，我們在獨龍江鄉召開的座談會一結束，我就拉住貢山縣委常委、獨龍江鄉黨委書記和文寶問：“書記，你可知道獨龍江有兩棵橘子樹，是當年駐獨龍江的解放軍種下的，它們在哪里呀？”

對于我這個突如其來，又與工作似乎毫無關系的問題，年輕帥氣的、沒有一點思想準備的和書記一臉懵圈，他愣了一下才歉意地道：“我是換屆后來的獨龍江，才半年多。你說的那兩棵橘子樹有沒有，在哪里，我還真不知道。”

和文寶書記初來乍到，他的不知情并沒讓我死心。在鄉政府大院里，我又逮住了幾個本地干部問橘子樹，可從他們口中得到的答案也是一樣的，那幾個歲數不大的年輕人，都沒聽說過那兩棵橘子樹。從他們驚詫的眼神中，我還于無意間讀到了這樣的內容——這兩棵橘子樹已經是很遙遠的故事了，作為獨龍江的新生代，這兩棵橘子樹從來就沒有進入過他們的記憶。而且現在的獨龍江是怎樣的日新月異啊！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外來物品、文明理念、科技信息涌進這兒的山嶺溝谷。這個全中國最后通公路的鄉鎮是云南省的第一個5G網絡試點鄉，曾經蝸牛一般緩慢地蠕動的歷史，只是輕輕一躍，就一步跨越千年，讓它與世界零距離。而獨龍江公路通車，尤其是高黎貢山隧道打通以后，大雪封山已經基本封不住源源不斷的物流，外部世界的許多稀罕物，只要想買，在獨龍江幾乎都能買到，就是一時獨龍江還沒有的，獨龍人也可以通過網絡在線上購買，即便大雪封山了或是泥石流沖斷了公路，幾天搶修或清理后，一時受阻的物資總能運進來。面對紛至沓來的外部信息和五彩紛呈的外來物品，獨龍江顯然已經眼花繚亂了，幾十年前進入獨龍江的那兩棵橘子樹再稀缺，在當今來講，可能已經無足輕重。

茫然地站在鄉政府大院里，當時還有一絲不祥輕輕地劃過我的心頭——這兩棵橘子樹是不是已經消失了，抑或是它們根本就沒在獨龍江出現過，從始至終就是李宣堯胡謅的，他一個帶著濃濃獨龍江情結的謊言，竟然騙了我幾十年？此事是不是應該就此打住？因為無論如何，我這次到獨龍江來另有任務，并非專程為了拜謁這兩棵橘子樹。

然而，一件事情一旦在人的心里生了根，就很難輕易拔掉了。此后我雖然不再逢人就問那兩棵橘子樹，但并沒有完全打消再找機會尋訪它們的念頭。那天中午，曾榮獲全國“時代楷模”稱號，有獨龍江活地圖之稱的老縣長高德榮，從獨龍江鄉最南端的馬庫草果基地回到鄉政府所在地孔當村，去拜訪他時，我再次心有不甘地問起那兩棵橘子樹。

還好，這一次高德榮老縣長肯定地說：“這兩棵橘子樹確實有，就種在老鄉政府所在地巴坡村部隊營房側面一戶和姓人家門前，那里的部隊駐地，現在已經被打造成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了。”老縣長還說，“這兩棵橘子樹呀！當年確實碩果累累，又大又甜，貢山獨立營的戰士們，每年都給獨龍江兩岸的獨龍族鄉親送橘子，他自己就是在部隊營房里讀小學時，第一次見到了橘子的模樣，從戰士們送去家里的兩個果實中，第一次品嘗了橘子的甜美味道。”

五

仿佛是為了成就我的尋訪，讓我有機會了卻這份幾十年的牽掛，我們指導組的工作行程里，第二天竟然有去巴坡村參觀學習，接受愛國主義教育的安排。

巴坡，看樣子是一個有百十戶獨龍族人家的村寨，這個寨子，建在獨龍江岸邊高黎貢山一側的半坡上，距鄉政府新駐地孔當村也就十多公里。據說，這里過去是獨龍江人翻越高黎貢山進入內地的路口，也是內地馬幫馱運物資進入獨龍江后卸貨的地方。1950年，解放軍徒步翻越高黎貢山進入獨龍江流域，第一個抵達的獨龍族村寨就是巴坡。稍有軍事常識的人不用多想也明白，控制了巴坡這個路口，也就掌控了獨龍江與內地聯系的門戶。為此，進入獨龍江的邊防某部三營，最初就駐扎在這里，后來下屬連隊陸續進駐獨龍江各地，營部也仍然留駐巴坡村。

一條江、兩面坡就是獨龍江鄉的全部，獨龍江流域的絕大部分獨龍族村寨，要么坐東向西，背靠高黎貢山面對獨龍江；要么坐西向東，背靠擔當力卡山面向獨龍江。巴坡位于獨龍江流域中部，順山去獨龍江上游或下游，或是渡江去對面擔當力卡山上的各村寨，都相對居中。更主要的是，順著巴坡村后的崎嶇山路，大雪不封山的季節，馬幫可以翻越南磨王山丫口，這是高黎貢山從古至今可供人馬翻越的很少幾個路口之一。

巴坡村邊就是無邊無際的大森林，只有一些隱隱約約的林間小路抵達江邊或是通向森林的更深處。現在雖然有公路通達各地了，但在大森林的雄渾背景下，那些蜿蜒山間的公路，還是被無邊無際的樹木嚴實遮蔽，肉眼是很看不到它們如何向遠處延伸的，偶爾有一段，或在山間露腰或在江邊露頭，也只那么在林間一閃就沒了蹤影，充滿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

獨龍江鄉政府搬離以后，巴坡村人變少了。我們到那的時候，見到的巴坡村果然不像內地的鄉街那樣熱鬧嘈雜，獨具獨龍族風格的民居依山就勢，安靜地散落在一個稍微平緩的半坡上，村街上雖然行人稀少卻很潔凈，村小里有瑯瑯的讀書聲伴著鮮艷的五星紅旗飄揚；當街的幾家商店門前，停著幾輛家用汽車，悠閑地坐著幾個玩手機待客上門的店主，店鋪里，各種日用品琳瑯滿目，人們日常所需的東西應有盡有；幾個買了東西后不肯散去，聚在商店附近扯閑篇的女人，一時小聲一時大嗓地討論著她們彼此關心的話題……所有這一切，讓人恍若進入一個安靜富足、幽靜整潔的內地村落，全然不見李宣堯給我講過的污水橫流垃圾遍地，一群群蒼蠅圍著牛屎馬糞滿天飛，山民們刀耕火種、住草頂木條房子、結繩以記事、持柴刀理發、用剽槍剽牛、墜溜索過江，見到生人就跑開躲藏的景象。

原來駐巴坡村的獨龍江的邊防某部三營，到李宣堯他們來獨龍江當兵時已經改稱貢山獨立營，后來幾經變遷，由邊防部隊而為武警邊防工作站，再由武警邊防工作站而為地方編制的邊防派出所，并已隨鄉政府搬到孔當村了。

當年的部隊老營房，就坐落在巴坡村最南側的一個平緩處。我們看到，除了一幢坐東向西的磚混樓房有點現代氣息，其他圍住兩塊籃球場大小空地的一溜房子，都還是木架瓦頂的老屋。其中，建在北側一處坡坎上的一幢兩層舊木樓，據說還是20世紀70年代從邊境線上搬來的馬庫小學。獨龍江鄉原來沒有學校，解放軍進駐后，部隊在緊靠邊境的馬庫村建了當地的第一所小學，全鄉的獨龍族孩子就都幾十里、上百里地集中到這所由部隊管理，也由戰士們充任教師的學校讀書。后來，考慮到駐巴坡村的營部更居中一些，順獨龍江兩岸分布的獨龍族村寨，從南北兩頭來這里幾乎距離相等，孩子們不管從最南部的中緬邊境來，還是從藏地邊沿的北部村寨來，到這都相對容易抵達，部隊就連房帶人把學校搬到了巴坡。現在，隨鄉政府搬到孔當村后的獨龍江小學，已經辦成了一所環境優美，新樓窗明幾凈，教學設施齊備的九年一貫制花園式學校，這幢老校舍和部隊早年建的一排老營房，就被布置成了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展室，經歷了歲月風雨的這幢老房子，也是當地黨委政府建這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時，所要展示的內容的一部分。

參觀巴坡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了解解放軍進駐獨龍江的歷史、獨龍江軍民團結史、獨龍江教育發展史、獨龍江社會經濟發展史等等，是我們此行的主要目的，也是我們指導組到獨龍江延伸調研的題中應有之義。可是，因為我心里牽掛著那兩棵橘子樹，現在又與它們近在咫尺了卻不能在第一時間相見，我心中的那份急切呀！就像被十五只貓爪抓撓一樣七上八下，聽講解時老是腦子發岔心中跑馬。好不容易，講解完了，我便逮住一個負責講解的年輕干警，讓他帶我去看那兩棵慕名已久的橘子樹。

那個年輕干警把我從展室里領出來，從他們廚房和主樓之間的過道走到營房外。這段路也就幾十米遠，可是因為心情異常迫切，我甚至都聽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反倒是那個年輕干警見慣不怪波瀾不驚，他把我帶到營房外的一條大破溝邊，隨手指著一處因坍塌而形成的陡崖說：“喏，那兩棵橘子樹原來就栽在那里。”

我順著年輕干警手指的地點看過去，但見那條自上而下但在森林遮蔽下上看不到端頭下看不到終結的大破溝里，除了泥石流沖擊后留下的一道危崖、一堆亂石、幾蓬亂草，還有歪倒溝側的幾棵雜樹外，根本就不見什么橘子樹的影子！

“橘子樹呢？高德榮老縣長告訴過我，這里還有一戶和姓人家的房子呀？”

“那兩棵橘子樹原來就種在那里，以前也沒有這條大破溝，是個平緩的臺地。后來，你說的那戶和姓人家來蓋房子，平地基時都沒舍得動那兩棵橘子樹，橘子樹一直很好地留在他家門前。去年5月28日夜間，山洪突然爆發，我們只來得及搶出那家的人畜，房子和橘子樹都被洪水沖走了……”那年輕干警解釋說。

眼前那條撕開山體的大破溝，溝沿露出紅色的泥土，溝底裸露著褐色的巖基，溝里還兀自跌落著一條細細的水流……在我看來，它既像一枚醒目的驚嘆號，又像一道流血不止的傷口。

“以前這里就沒有出現過山體滑坡的跡象？有關部門就沒發出過地質災害的預警？既然那家人的房子和那兩棵橘子樹，都在這個平臺上安然無恙地存在幾十年了，怎么洪水說來就來了，說被沖走就被沖走了？”感嘆唏噓之余，我又不解地問。

“沒有、沒有，能有什么預警？高黎貢山就是這樣，因為嚴寒而少植被的山頂，風雪說來就來了，毫無征兆。這里又靠近世界雨極乞拉朋齊，每年降雨都在250天以上，尤其是面對印度洋的西坡，從印度洋來的暖濕氣流和從青藏高原來的干冷氣流交替影響最大，降雨更為集中。所以從坡度陡峭的山腰一直到谷底的江邊，山體里到處冒水，土層里的水常年飽和。你別看這些地方到處是千年古樹，地底下也是盤根錯節的，看似穩實牢靠得很。但是只要山頂上一次突如其來的雪崩或者滑坡，如果又正好遇到山腰連續下暴雨的話，就會巖體松動土層剝離失去支撐。那裹挾著冰雪、巨石、大樹和泥沙的泥石流，發出驚天動地的吼聲，往往從海拔高差達三四千米的山頂滾滾而下，順著坡度達七八十度的山坡，碾壓一切障礙直落江底。泥石流沿途遇崖摧崖、碰溝填溝、見樹拔樹，越裹越大，勢不可擋，卷走田園、村莊、人畜的時候，也不在少數……”現在的年輕干警到底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沒費多少口舌就從地理、地質、氣象的角度，把高黎貢山泥石流的復雜成因以及巨大危害，解釋得清清楚楚，令人嘆服。

“真是天災無情呀！大自然的偶然多半也是必然，有的時候，它的行為不僅是無意也是天意啊！在它神秘莫測而又巨大無比的力量面前，我們所有人都太渺小、太無力了！”因為自己夢里追隨多年而此時卻痛失交臂的那兩棵橘子樹，我心里久久難以平靜，胸中仿若也有一條喧囂的獨龍江，波浪翻滾、奔騰不休！

六

那次突如其來的山洪，沖毀了從部隊營房側面就可以直接抵達的烈士陵園臺階和大門。

年輕干警指著烈士陵園殘破的還未修復的大門告訴我，巴坡烈士陵園很小，但也是他們愛國主義教育基地要展示的一部分。他還不無遺憾地對我說，今天肯定是不能帶你們進去拜謁烈士們了，因為要越過眼前這條大破溝，無論是從山腳的江邊繞，還是從上面稍稍平緩的坡頭上繞，都得走十多二十里路。不過他們幾個烈士的生平事跡，你們剛才在陳列室都已看過。安葬在這座陵園里的烈士，是自1950年解放軍進入獨龍江以來，我們邊防派出所和前身部隊犧牲的全部戰友。他們的犧牲都很尋常，就像那些猝不及防就被突如其來的泥石流卷走的草木、泥沙一樣。但是他們也像你幾十年念念不忘的那兩棵橘子樹，被我們、被獨龍江的獨龍族群眾，永遠供奉在心靈的最深處。

聽了年輕干警這番看似平靜但卻富含情感令人動容的話，我急忙掏出手機，因為剛才我在陳列室聽講解時，生怕自己記掛著那兩棵橘子樹而走神，聽漏了不該漏的內容，所以邊聽解說就邊拍了些照片。不曾想，這一檢索和瀏覽，照片上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和介紹他們生平的一個個漢字，就像一團團滾燙的火球，一下子點燃了我的目光，炙烤著我的心靈。這些長眠于獨龍江的年輕軍人的普通人生，帶給我的沖擊和震撼竟是那樣的刻骨銘心。

——1964年5月，戰士張卜在執行邊界巡查任務時突患急性闌尾炎，因封山大雪尚未消融無法送到山外醫治，周恩來總理為此還指示空軍通過外交渠道，借用鄰國航線空投了急救包，卻因林海茫茫無法找到那包救命的藥品，終因得不到及時醫治疼痛而死。

——1971年，戰士邱旦史在巡查界碑途中負傷，巡邏小分隊返回宿營地時，林中猛獸尋著他傷腿上滴落的血跡一路跟蹤，而且越聚越多，越逼越近，一陣緊似一陣的瘆人叫聲此起彼伏，隨時都有可能讓夜幕里行進在茫茫林海中的小分隊受到攻擊，邱旦史于是悄悄離開小分隊，毅然地走向隊伍反方向的密林。一個月后，戰友們才在原始森林中找到他的一攤血跡、幾根遺骨和幾塊軍裝碎片。

——1972年12月，大雪阻斷了獨龍江馬幫站與外界的聯系，部隊急需的生活物資運不進來，又有戰友患病需要補充營養。戰士孔玉錄主動請纓到深山里的獨龍村寨購買生豬。孔玉錄費盡周折趕著幾頭豬回來時，性情乖張的高黎貢山突然雷聲大作暴雨傾盆。受到驚嚇的豬們四處奔逃，孔玉錄不顧安危去堵截和尋找那些失散的豬，不料一陣泥石流兜頂而下，孔玉錄再也沒有回來。

——1977年9月，大雪早早就降落高黎貢山，維系獨龍江與外界聯系的電話線被大雪壓斷。班長張枝繁受命帶小分隊上山巡查、立桿、接線。有一天，他們在高黎貢山上完成了任務正準備返回，天上卻突然涌來濃霧，三米開外就看不見人影，接著大雪和暴雨猛烈襲來，而此時，正有一群搶運過冬物資的獨龍族鄉親艱難地翻越雪山……在為了自己躲避風雪就一走了之和頂風冒雪也要去營救群眾的兩種選擇面前，張枝繁和戰友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結果，在風雪中找到群眾并堅持為他們探路的張枝繁，在處處陷阱的雪地上一腳踏空，掉下了百米深崖。

——1982年年底，大雪覆蓋了獨龍江流域的山嶺溝谷，獨龍江邊防派出所卻接到報案，緊挨西藏的迪政當村有三戶鄉親價格昂貴的獨龍牛在風雪中不知去向。值班干警正要冒雪出警，本來在家輪休的干事齊當此卻趕來攔住他說：“迪政當村離這60公里呢，風雪大，你路不熟語言又不通，我是本地人，我去！”齊當此這一去，就被連下了兩天兩夜的大雪堵在深山的巖洞里，待到一星期后風雪稍小戰友們找到他時，他已經凍餓而死。

——2001年8月間，連降數日的大雨沖毀了巴坡村到孔當村的公路，獨龍江邊防工作站的干部戰士立即投入緊張的保通搶修，年僅20歲的戰士于建輝在掀起一塊巨石時，因用力過猛身體失衡墜入獨龍江。他悲痛欲絕的父母從幾千公里外的北京匆匆趕到與獨龍江一山之隔的貢山縣城，偏偏那年的風雪來得更早，幾天之內已然大雪封山。他們只能隔著高黎貢山千呼萬喚，連與兒子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上……

除了上述幾名烈士，還有走訪群眾途中從獨龍江藤篾橋上意外墜江而亡的劉金國，還有為給獨龍族孤寡老人背過冬柴火墜江犧牲的莊云……

這些曾經無比鮮活的生命，這些曾經在自己和親人的天幕里無比璀璨的星星！就這樣殞落在高黎貢的深山里，就這樣融入了亙古流淌的獨龍江！

雖說青山處處埋忠骨，雖然為祖國仗劍戍邊會有犧牲！雖然我也知道，他們曾經用或深或淺的足跡，拓展了有限人生的長度與寬度；他們過早定格的生命縱然短暫，卻有著電擊生者靈魂的強大力量……

但是面對他們太過普通、太過尋常、太過一般、太過短暫的人生，我還是淚濕衣襟無限感慨——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死得轟轟烈烈慷慨悲歌，個個都死得平淡無奇不見壯懷激烈。他們缺乏壯舉支撐的人生都沒有耀眼的光芒，有的人甚至死得有些“窩囊”，離人們通常衡量英雄的普世標準和普世價值，似乎像內地與獨龍江一樣遠隔千山萬水，他們值得嗎？他們無悔么？

但我又想，他們是不是也像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兩棵橘子樹呢？它們生于卑微死亦尋常，悄悄來過又毫無聲息地走了。 但我們得承認，他們都服從了自己內心的召喚，在遙遠的高黎貢山，在與世隔絕的獨龍江活成了一抹獨特風景，并用自己生命中最精彩的年華，為這方遠在天邊的山水，盡心地披過一樹綠，盡情地開了幾次花！他們生命歷程的平凡敘事，與大山比肩而立，與大江踏浪起舞。因為被歲月收藏在水晶一般不會生銹的記憶里，時光對于他們已不再飛速流逝，他們的絕代風華就這樣一直坐擁春風，不分季節的鮮花怒放，天不曾荒，地也不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