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是鄉村的精神食糧,喂養了我們饑餓的童年。
我出生在“鑼鼓咚咚響,戰旗獵獵飄”的20世紀六十年代,紅色是這個時期的主基調,自然,作為喉舌的意識形態領域也是紅彤彤一片。在那個文化氣氛還不甚濃郁的鄉村,身居陽春白雪的文學藝術常常顯得不可捉摸,還是下里巴人的戲曲才是被鄉人看得見摸得著的番薯和稻谷。因此,戲曲這門兒傳統藝術如縷縷勁風從高山之巔、從黃河之濱頻頻吹來,翻越悠悠棠溪,穿過滔滔洪河,在這片古老而厚重的土地上停歇,駐足,并生根發芽。跟風而進,自上而下大大小小的劇團如雨后春筍般破土而出,把一出出革命樣板戲《沙家浜》《紅燈記》《白毛女》《紅色娘子軍》……演繹得像是呼之欲出的一粒粒種子,播撒在我們亮堂堂的心田里,在一陣陣喧天鑼鼓的敲打下,以期能在我們火紅的童年里噴薄而發。
那時光,縣里有職業劇團,各個公社和大隊有業余劇團,每個學校也都成立有文藝宣傳隊。趕上年節,這些文藝團體都會去各村巡回演出。記得連續好幾年過年,下著大雪,都是離我們很近的一個叫老莊村的豫劇團都到俺村演出,一直從初一演到破五。這個劇團不大,三十來人,演出的節目與其他劇團相差不大,都是那幾個樣板戲,有時也演小劇目,比如《扒瓜園》《游鄉》,還有很多,記不清了。雖然都是基層演員,但他們演得都很認真,觀眾看得也很帶勁兒。演到動情處,臺上人笑,臺下人陪著笑;臺上人怒,臺下人陪著怒;臺上人哭,臺下人陪著抹眼淚。雖然雪下著,但依然是場場爆滿,來看戲的人始終是穩絲不動。那時唱戲不收錢,只管飯,就圖個自在。管飯吃派飯,由隊長指派,派誰家吃誰家。記得有年唱戲,派去俺家的是一個男演員,至于他在舞臺上演什么、唱什么,不知道;只記得他很年輕,很英俊,扮演的角色是英雄人物那類,總之是我們小孩子們心目中崇拜的對象。記得他每次下妝回來吃飯,總會把身上背的那棵用作道具的長槍扛回來,斜靠在俺家堂屋的門框上,木把,黑漆漆的,明晃晃的,很誘人。趁他不注意,我總會上前摸它一把兒,那神氣的樣子,每次和小朋友們說起,讓大家羨慕的不得了。
較大一點的劇團,我們村附近有兩個,一個是潘莊村的曲劇團,一個是合水村的豫劇團。每當鑼鼓一響,我們小孩子就跟在大人們的的屁股后緊追不舍。有時,正在麥地里剜豬草,一聽見鑼鼓響,草籮框往麥棵里一撂,撒腿就朝戲臺子的方向跑。夏天,天氣炎熱得很,看戲的人也不講究,上衣往肩膀上一搭,赤光脊梁,手搖著芭蕉扇,只要能看好戲,管它什么形象不形象。有時看到熱鬧處,忽然下了一會兒陣雨,你下你的,我看我的,唱戲的人見看戲的人雷打不動,更來了勁兒了。此刻我想,他們這是非要拿出看家的本領,非要把看戲的人一動不動地“焊”在這里不可了。常聽人說,識戲的看門道,不識戲的看熱鬧。我們小孩子家只會看熱鬧,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唱的都是啥,只看見演員們搽著花臉,出出進進,進進出出,哇哇亂叫,震得我們懵懵懂懂的童心火光四濺。
似乎,看戲常常是大人們的事,與我們小孩子家無關,我們小孩子家只是好奇,看一會兒就沒了耐心,就開始成群地打鬧在一起,嘴里喊著沖啊殺啊地直往人縫里鉆,惹得周圍看戲的大人不耐煩。有時,我們也停下來,學著臺上演員們的模樣,拿著自制的木頭槍,找個空曠處,地當臺,天作幕,再由年齡大些的孩子當導演,分配角色,但不知為何,大家都爭著當李玉和、洪常清、楊子榮,都爭著不當座山雕,王連舉,黃世仁。
那時我們大隊也成立一個業余劇團,演員們都是剛剛回鄉的中學畢業生,他們血氣方剛,白天修渠挖河忙了一天,不顧腰酸背痛,晚上飯碗一丟又聚在一起投入到了熱火朝天的排練當中。當演員是一件很光榮很體面的事情。當時在年輕人中間常常流行著這樣一種風氣:學著劇中人物李鐵梅和楊子榮的模樣,姑娘們留個大辮子,穿個紅底碎花緊身小褂兒,懷里挎個細籃子,平時走起路來也是踩著碎步,打著圓場,男孩子常常會戴個黃軍帽,腰里再束上武裝帶,把自己打扮成英俊瀟灑、威風凜凜的英雄人物形象,成為那個時代青年男女競相追逐的時尚和潮流。
村上二叔家的華杰哥一米八幾的個子,人長得風流倜儻,溫文儒雅,初中畢業后被大隊劇團的領導一眼看中,成為了團里的臺柱子;華杰哥上初中時談了個長得像《朝陽溝》里銀環模樣的女朋友叫秋環,梳個大辮子,天天牽著華杰哥的手沒天沒地地瘋跑,辮子在她胸前一甩一甩的,看得男青年兩眼直放光。華杰哥看她是塊做演員的料,就推薦她到劇團里演花旦。不想,時間長了,秋環竟然慢慢和她的搭檔,那個演小生的當時任副大隊長的兒子好上了,聽說那個副大隊長的兒子捎話給她說,只要她和他好,他就能動用他父親手中的權利推薦她去上大學!上大學,跳農門,吃商品糧,當干部……這是那個時代多少年輕人求之不得的夢想啊,于是,秋環的頭腦發脹了,想都沒想就同意了。誰知沒隔多久,天上的那幾塊烏云散了,變天了,上大學也不興推薦了,隨之高考也恢復了,大隊也改成村委會了,跟著,大隊的劇團也散了,秋環的大學夢也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倒是華杰哥,通過自己的努力,攻關苦讀,又考上大學了。正所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戲曲藝術之所以歷經數百年能經久不衰,而且其發展趨勢大有葳蕤茂盛之勢,皆緣于它根植在老百姓的心坎上,進而才會被越來越多的人喜聞樂見。常聽人說,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明明知道唱戲的人流出的眼淚是假的,當演員的卻還要演得那么生動逼真、栩栩如生,讓看戲的人看得如癡如醉,寧愿三天不吃不喝,哪怕是餓著肚子,也要去趕赴一場浩大的視覺盛宴。這個我信,這就是戲曲藝術的魅力所在。
當幕布徐徐打開,被鑼鼓澆灌過的荒蕪的心田里,就會有一片片彌望的葉子搖曳生發,來慰藉著我們那個時代貧瘠又顯單薄的時光。
戲里戲外
我國的傳統文化源遠流長,燦爛輝煌,56個民族56朵花,各自又形成了不同派別的文化門類。百無二致,戲曲藝術就是流淌在這條傳統文化河流中的一支璀璨奪目的瑰麗奇葩。
河南是戲劇大省,河南自古就有“戲曲之鄉”之美譽,除了有擔當主流的豫劇外,還有曲劇、越調、大平調、宛梆、懷梆、懷調、落腔、道情戲、四平調、柳琴戲、墜劇、豫南花鼓戲、蒲劇、大弦戲、京劇、二夾弦等與之并駕齊驅。各個劇種在各個時期又分別形成了以各自不同代表人物為代表的不同流派和別類。其他劇種不說,僅是家喻戶曉的豫劇,被老百姓經常掛在嘴邊的旦角就有“常、陳、崔、馬、閻、桑”六大名旦。常香玉的《拷紅》《白蛇傳》《花木蘭》,陳素珍的《春秋配》《三上轎》,崔蘭田的《桃花庵》《秦香蓮》,馬金鳳的《穆桂英掛帥》《對花槍》,閻立品的《秦雪梅吊孝》,桑振君的《對繡鞋》,等等,都是大家膾炙人口的經典劇目,經久不衰。就是通過看戲,我又明白了,豫劇又分豫東調、豫西調、沙河調、祥符調、高調五個派系。進一步細分,好像還有什么:“四大悲劇”“五大喜劇”“第一旦角”“第一小生”“第一黑頭”“第一丑角”……它們像一顆顆璀璨的明珠,在中國這塊無垠的文化星空里相互輝映,閃閃發光。
有人說戲曲是粗糙的文學,對此我不能茍同。小家碧玉有小家碧玉的乖巧,大家閨秀有大家閨秀的婉約,正如杜甫和李白,曹雪芹和吳承恩,各有千秋,各有異稟。既然戲曲已深深地植根在老百姓這方厚土,并能滋生蔓延,那就說明自有它存在的空間和理由。我就喜歡它簡約、明了、通俗、直白、沒有那么多豎豎道道的表現方式。學生時代,我就不擅長學語文,讀文學作品更是缺乏耐心,一看到文學作品里那些曲曲彎彎、兜兜轉轉、云里來霧里去,作者為迷惑讀者而故意埋設的一層層伏筆和懸念,我就頭疼。因此,我的作文老寫不好。我就是個簡簡單單、不愛操心、直來直去的人,當我經過反復的深入和洞察之后,我覺得,我遇上戲曲,或者說是戲曲遇上我,就像是戲曲里講的“白娘子遇見許仙,韓本遇見荷花仙子”的那種“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的緣吧!
看戲多省心啊!只要你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勃子伸得長長的,不需花費任何心思,舞臺上的各色人等,人世塵浮,一眼便能看穿。看,那個手指夾著花手絹,邁著小碎步,慌里慌張地正朝著你媚眼的,說話還嘰嘰喳喳得像個小燕子的就是丫鬟;后面跟著的,猶抱琵琶半遮面,頭戴金簪,耳佩月珰,腰系步搖,粉面含羞,前走走后退退的,就是小姐;那個筆筆挺挺,瀟瀟灑灑,儒雅倜儻,走路穩穩重重,說話斯斯文文,頭戴學生貌的,就是公子;那個眉眼上翻,眼珠子亂轉,后面還有飛揚跋扈的家丁跟著,涂著歪嘴唇,抹著白鼻凹,說話浪聲浪氣的,就是花花公子;那個臉如鍋底,膚如鏊墨,臉上方還勾勒著個明晃晃的月牙,寓意明鏡高懸,憑著我的描述,不說,你也知道是包拯;那個臉上干干凈凈,慈眉善目,撩袍端帶邁著方步緩步走來的,一般情況下,不是文臣就是賢相;那個搽著石灰臉,身穿霸王蟒腰系蛇蝎帶,走路一步三搖,滿臉殺氣,斜一目,就知道是佞臣;至于那個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開口就哇哇亂叫的那個,不用猜,肯定是打著花臉的武將登場;那個一出角就前呼后擁,且黃袍加身,并刻著獨一無二的紅彤彤的臉譜的,就是以“紅臉”為特征的真龍天子出場了;左右那一群擎著紅羅傘的是宮女;那個手搖拂塵,眼睛半閉,昏昏沉沉、迷迷瞪瞪的是太監……又經過和一大堆老戲迷們切磋琢磨,結合對舞臺上生、旦、凈、末、丑,手、眼、身、法、步的進一步探究,我對這門看似膚淺實則博大精深的藝術更是融會貫通了。
有人喜歡看《秦香蓮》,喜歡里面那個剛直不阿、鐵面無私、為民伸張正義的包拯。有人喜歡看《花木蘭》,喜歡那個不怕關山水險、戎機萬里、代父從軍的巾幗英雄花木蘭。有人喜歡看喜劇《李天寶娶親》,相信有情人終成眷屬。有人喜歡看悲劇《秦雪梅吊孝》,從秦雪梅悲痛欲絕、如泣如訴的唱腔中,喚回自己泯滅的良知。而我獨愛看那些像戲文里唱的,那些貧寒人家的子弟,經過一番寒霜苦,迎來梅花撲鼻香,最終帽插宮花考上狀元,然后一家人皆大歡喜的先悲后喜的“悲喜劇”。總覺得,主人公在前面吃的苦越多,在后面獲得的幸福感就越沉重,就越有意義,咀嚼起來,就越有味道。我也是一個年輕時吃了很多苦的落榜青年,就是學著戲文里唱的,后來又通過發奮讀書,最終也考上了大學,實現了人生的逆轉。
往往,我們對一件沒有預料的事,常把它說成是“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其實,在我身上隨便找找,的確真有像這樣發生戲劇性轉變的許多事。我也如同是舞臺上的人物,舞臺上的人物所表演的情節也如同我依托的這個紛擾的社會一樣。
就比如說我的高考吧!從小學到高中,我都是出了名的好學生。初中時,那時科技還不發達,每次小考,都是老師先把考題用粉筆抄在黑板上,每每,我總是循著老師的節奏,邊抄題邊作答,等老師把考題抄完了,我的題也就答完了。中招時,我又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河南省重點高中,那時,能考上省重點高中,就等于一只腳已經踏入了大學的門檻里,可是讓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卻以低于高考分數線60分的成績在高考時落榜了。更讓人意料不到的事情還在后面,在我落榜八年之后,在我快要被鄉野迷迷茫茫的塵土淹沒之時,就是靠著自己“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韌性與堅持,我又如愿以償地考上了大學。像在戲劇里演的一樣,那種“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艷麗反轉,在我身上,竟然真真實實地再現了。
再比如我搞文學創作吧。以前,我是理科出身,擅長數理化,直到現在,數學里面最難記的三角函數公式、萬能公式、求導公式、微積分公式,我還歷歷在目。而對于學語文,我則是“反貼門神——不對臉”。上每周五下午的作文課,別人都是當堂作文當堂交,我常常是拖欠到下一周二老師寬限的最底期限還交不了差,而且寫的文章讀起來也是干巴巴的,能讓人悅目的句子找不到一處。就是在這等巨大反差的背景下,本以為,我將會沿著理科指引的方向順理成章地能結出個“繭”!事實上卻恰恰相反,倒是我在一直被自己很不看好的文科方面,在我落榜回鄉的日子里,是“苦難”把我與文學從相識到相知,憑著自己鍥而不舍的精神,硬是在布滿荊棘的文學之路上闖出了一條血路,至今已創作出了幾十萬字的文學作品。
就像是戲里說的主人公那樣,往往在你成功之前,先是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你在地獄里摔打,淬煉,禪悟,超脫,而后起死回生,正所謂“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似乎只有這樣,你才會更加地珍惜成功之后的來之不易,才會真正領略到“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后的詩意盎然和險遠之處的非常之觀!
人的一生,尤其是年輕時,能吃點苦不算壞事,說不定是好事。從看戲中能悟出些許道理,看來,我的戲沒有白看!
責任編輯/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