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家牌坊尋訪記

雖然邱家牌坊的消失時間、原因及內柱長聯內容等不能明確，但牌坊曾真實存在，陳星南所繪無虛已經無可爭議。

“當道邱家節婦坊，鄉人題贊語琳瑯。神仙亦自談忠孝，應共高山仰止長。坊甚壯麗，當道而高?！边@是民國《灌縣志》總編羅伯濟先生筆下的都江堰（舊稱灌縣）邱家牌坊。

在歲月變遷中，那些過往時光里的事物大多消逝在流轉的光陰里，當然，也會有一些或許會在各種機緣巧合下，被后人拂去一角塵埃，隱隱顯露出其朦朧的身影。

邱家牌坊便是這樣一處神秘的過往。

緣起

數年前，都江堰奎光塔公園內的“磐石有靈精品石刻文物”開展期間，省美協會員張宗品老師一行在仔細觀摩館內蕭墻上的《青城全圖》時，指著畫中的一處牌坊說“這應該是邱家牌坊”。

《青城全圖》是民國十六年（1927年），太平場畫師陳星南繪制在青城山古常道觀三清殿后壁的一幅寄情家鄉山水的國畫。原畫達12平方米，標注地名一百多處，翔實地展現了擁有一千多年建城史的灌縣古城和郁郁蔥蔥的青城三十六峰。岷江自右上往左下斜剖畫面，成為圖畫中重要的構圖元素和地域背景。就在岷江支流沙溝河側不遠處矗立著一座牌坊。坊側題字因年深日久，在風雨侵蝕下漫漶，根本無法判知其真實名稱，更遑論其背后湮沒的故事。

牌坊源于衡門，結合了華表與闕樓的形制和功能，是源起于我國的一種小品建筑。宋元之際牌坊正式形成一種獨立的單體結構，成為紀念碑式的建筑，明清時大行其道，并被朝廷嚴格管控起來，成為帝王們“御下”的手段之一，沒有他們的恩準是不允許修建的。封建社會里建筑形制有著嚴格的等級劃分，富裕起來的平民或各級官僚，便借被朝廷恩準建立牌坊的機會，在牌坊的裝飾方面盡情顯示著他們的情趣和審美，而匠人們也樂得以此炫技并獲取豐厚的回報。故此，牌坊成為研究中國古代社會政治、經濟、民風民俗和地域文化的一道窗口。

今天在都江堰市能看見的古代牌坊已經不多，無論是研究都江堰市的古建筑還是研究都江堰市的繪畫史，《青城全圖》都是繞不開的話題。揭開畫中這處牌坊的名稱和背后的故事便成為一個亟須解決的問題。

初探

通過前期向張宗品老師了解情況，得知邱家牌坊原在玉堂鎮上元場附近。

在一個天清氣朗的周末，我們驅車至春山可望樓盤處右轉往上元場進發。行進約千米，見一橋頭有一老人精干矍鑠，推了輛陳舊的自行車，朝我們迎面而來。經向老伯打聽，過橋兩三里便是邱家林盤。車至梅花社區衛生點一打聽，此地恰是邱家林盤。鄉鄰純樸、熱情，一位阿姨聲稱自己知道邱家牌坊，并自告奮勇帶領我們前去尋訪舊址。攀談中，得知阿姨姓楊名玉華，今年七十有二。在楊阿姨的帶領下，我們穿過竹林、繞過水溪，上到玉堂至青城山環山路。四月，清風和煦、天色明朗，油菜已結滿籽粒，胡豆莢鼓實飽滿，楊阿姨個子高挑，身板硬朗，也很健談。她于1970年嫁到邱家林盤，“我那時候都聽到大家說邱家牌坊，但是沒見過”。穿過油菜地，走進一片荒地。我們邊走邊撥開野草，楊阿姨首先帶我們找到了牌坊西側的老西堰溝舊址，溝寬丈余，如今已被荒草和林木覆蓋。楊阿姨比畫：“以前水從這兒過，水流量還比較大。”

在楊阿姨帶領下，繼續尋訪，沒想到竟巧遇邱家后人，今年71歲的邱玉田老人正在坡坎上點玉米。停下手中活計，邱大爺告訴我們，邱家牌坊是為其族祖母所立，據說族祖母剛與夫家交換八字定親不久即遇郎君病故。受封建社會“守節”禮制的思想桎梏，他的族祖母終身未再嫁。在她年老之后，富裕的邱家賣掉二十畝田地，在附近大道修筑青磚牌坊一座，旌表其貞潔。

據邱玉田大爺描述，牌坊為四柱三間，面闊約數丈、高約數丈，進深2米左右，明間寬于兩側次間，采用青磚加石灰糯米漿砌筑，各門起券為拱，坊頂疊澀出檐，置蓮花座寶頂。為晚期的磚結構牌坊形制。傳說當年建坊時，寶頂安裝困難，施工人員便去問女主人是否曾有過不貞潔行為。女主人一開始說“我沒有不貞潔的事?。　钡珜氻斶€是左也安裝不上，右也安裝不上，急得施工人員又跑去問女主人。女主人再三回憶后似有所悟地說：“年輕時，曾有一次看見公雞踩母雞，我抿嘴笑過一下。”施工人員告訴女主人，趕快悔過！女主人于是焚香禱告悔罪之后，寶頂在一串鞭炮聲中終于不偏不倚地安裝上去了。多年后，牌坊頂上自然生長出一植株，鳥雀在其上筑巢建窩。一天，有道士從此經過，攀附上去將這株植物帶走。于是人們又傳說被道士帶走的那株植物是能起死回生延年益壽的靈芝草。“文化大革命”初期，當地籌建大隊用房，因經費困難，有人提議炸毀牌坊便可得到不少青磚。于是在時任大隊書記的主導下，由會計出面指揮炸毀了牌坊。據二位老人回憶，沒幾年大隊書記成了盲人，他的兒子也半癡半傻，數年后大隊書記和會計先后離世。

再訪

為了調查掌握更多細節，找尋原來牌坊上的青磚等實物，佐證《青城全圖》所繪牌坊的真實性，我們再次前往梅花社區（原橫山村）走訪。感念上次楊阿姨的熱情相助，此次特地為其帶了水果聊表心意。楊阿姨家兒子正在建新房，二層半的樓房占地好幾百平方米，平整的院壩里可以跳壩壩舞，院中已種植多種花卉。楊阿姨剛好外出，其丈夫周大爺停下活計給我們當起了向導。在他的幫助下，我們尋到了邱家的另一位后人，今年76歲的邱玉成大爺。據他講述，原來牌坊上的兩重檐八只飛檐翹角均懸掛有金屬風鈴，明間二樓正中鑲嵌長約一米的青石橫匾，牌坊內柱鑲嵌石刻楹聯，建筑整體很是壯觀、雅致。據他回憶，在村內可能還存在一些牌坊上的殘件實物。同行的周大爺記起，他家也曾有牌坊上的石刻匾聯殘件，早些年用來搭建豬圈，幾年前作為新房的基礎埋在了房屋下面，由于埋得太深，此次挖掘機都沒能將其翻出來。

邱玉成大爺帶領我們在村子里轉悠，尋找牌坊遺物。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在同村的萬成華家，我們發現一塊青色的磨刀石，從材質、色澤判斷，有些年頭。蹲下細看，該石條被作為磨刀石側立在泥土中，朝上一側已經在各種金屬刀具的親吻與摩挲下形成“W”形狀的兩個凹坑?，F場草草沖洗后觀察發現，石條較寬的兩面，一面平整，一面呈弧形，弧面鐫刻有文字，其中完整能識讀的文字為“名千百載后”“閨秀觀型”。這樣的發現令我們興奮不已。原本希望找尋的青磚沒有蹤影，反倒是找到原牌坊上石刻楹聯的一段，確證了邱家牌坊不僅只在前人的詩文、繪畫中，而且得到了實物印證。這一發現遠超我們的預期，在征得主人家的同意后，我們帶走了這一小截石條。

邱玉成大爺告訴我們，牌坊毀于1972年，使用原牌坊青磚修建的大隊用房也沒能使用多久，而被早早拆毀，其中一部分青磚或許成了環山路的路基。塔上的風鈴更是早于牌坊的消失而被人為鉤去，也不知是成了換取零食的破銅爛鐵，還是成了大煉鋼鐵的原料，從此“失音”。一座記錄舊時代桎梏人性的特色建筑就此消失在歲月的轉角。

尾聲

盡管尋回邱家牌坊石刻楹聯的一小截，牌坊的形制、結構和材質也基本明確，但女主人是何許人氏，她的真實姓名、牌坊建于何時、匾聯的文字內容則不甚了了。這些待解之謎始終縈繞在腦中，期待能夠揭開它更多的面紗，于是一面向文獻資料尋求答案，一面打算繼續走訪調查。在博物館鄭君的提醒下，我們在《民國灌縣志·營繕書》中發現這樣的記載“邱周氏節孝坊民國十年（1921）建”“治南十五里梅子坪”；《灌縣志·列女傳》中記載“周氏邱天培妻，婚數月而寡，誓志守節，事舅姑以孝”?？梢?，牌坊建成幾十年后即毀，那位被封建禮制桎梏的周氏女，畢其一生所換來的旌表牌坊終未“千百載后”。

多日后，楊阿姨致電告知消息，與她同村居住，今年行將八十的都江堰市耆亭詩聯會付學秋大爺特地找來，提供了他多年前撰寫的《青城古坊》一文。文章寫道：“清光緒年間青城山鎮（原太平鄉）周家石橋一位秀女叫周清娥，年方十八就婚梅花邱天配為妻。結婚百日因天配患白喉暴病而亡，丟下嬌妻……娘家、夫家都力挺勸周姑娘守寡養德?！备洞鬆斨v，他的母親是邱家女兒。他母親告訴他，當年牌坊落成，邱家大辦酒席三天，每日一百余桌。據付大爺回憶，牌坊為三重檐，南北向，南面明間石質大字板鐫刻楷書“節孝坊”三字；北面明間大字板凹刻行楷“氣正為坤”四字；外柱南面鑲嵌石刻楹聯“群峰環聳青螺髻，合澗中分碧玉流”，外柱南面鑲石刻楹聯“四十余載，千古流芳”。至于內柱南北兩面的楹聯，付大爺則遺忘了。據付大爺回憶，牌坊是1966年“破四舊、立四新”時期，中興鎮紅衛兵用鋼釬搗毀的。

長期從事都江堰市地方歷史文化研究的施廷俊老師得知此事后，毫無保留地提供了羅伯濟先生創作的那首詩文。

至此，邱家牌坊的輪廓和背景基本清晰。雖然邱家牌坊的消失時間、原因及內柱長聯內容等不能明確，但牌坊曾真實存在，陳星南所繪無虛已經無可爭議。

世事變遷，時光流轉，牌坊后面所承載的榮耀和故事大多隨時間流逝，散落成一地碎片，變得模糊不清。那些躲過自然災害和人為破壞的牌坊，數量極少，它們帶著斑斑舊色沉默地立在市井街頭或山野鄉村，成為如今旅游開發中的符號，卻極少有人關注到它們背后的榮耀與辛酸。邱家牌坊是那個時代女性遭受精神桎梏的象征，如今這座牌坊覆滅半個世紀，而以周氏女為代表的那些烈女們的故事，也伴隨眾多消失的牌坊永沉歲月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