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在大巴山區生活長達十四年之久,從沒聽說過有哪位山民為錢去養狗、賣狗,甚至把自家的狗打來吃狗肉的!
1969年初,我們剛搬進生產隊給我們修建的知青茅屋時,隊長就給我們送來一條黑白相間的小狗,他說:“你們要在這兒安家落戶,蘭嵐也快生小孩了,家里沒有狗可不行!”
是啊,大巴山地廣人稀,山越高住家戶越分散,而山上還有貓熊(即大熊貓)、狗熊、豺狗、金錢豹等猛獸,家里不養狗就沒有安全感。狗在這兒不但是山民家的寵物,能夠伴著孩子嬉戲、成長;還是外出打獵時的好幫手——沒有狗的幫助,你怎么能找到那些隱藏在深山老林的野獸?更重要的是,狗是山民的忠實朋友,它們日日夜夜為你看家護院,即使你家揭不開鍋了,好幾天沒有喂它,它也會自己抽暇出去找食物,找到找不到,它都要回來履行自己的職責,決不會擅自離家出走,亦如俗話所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因此,山民們對自家的狗都非常看重,飯煮熟了要先給它舀一碗,即使自己少吃一口也要先喂狗。我們在大巴山區生活長達十四年之久,從沒聽說過有哪位山民為錢去養狗、賣狗,甚至把自家的狗打來吃狗肉的!
隊長給我們送來的這只狗實在太小,才斷了狗奶,還沒有學會吃狗食,只能喝米湯,走路也不穩,搖搖晃晃,但也算是聊勝于無。我們很高興地收下了它,并學著《林海雪原》里的姜青山那樣給它取名為“賽虎”——愿它兇猛如虎,打遍天下無敵手!
賽虎與我們知青好像也有著某種緣分,它一來到我家,就從我們給它安排的狗窩里爬出來,到處去走走、看看,仿佛在熟悉它新家的環境。晚上,它想它媽時,也曾“唔……唔……”地叫了大半夜,并且還不停地撕咬窩門。我們沒有理會它,僅僅只有兩天,它就不想它媽了,也不再“汪……汪……”地亂咬窩門了。
我們的糧食不多,并且大多數是紅苕、洋芋等雜糧,但也省出一些來喂它。我在閑暇無聊的時候,也同它打鬧、嬉戲,還教它一些咬、撲等本領,所以,它對我非常依戀。一個月后,我的兒子出生了,它也就伴著我兒子成長起來。
畢竟是狗,兒子剛學會走路時,賽虎已經長得膘肥體壯、兇猛異常。如果有山民的狗隨著主人來到我家附近,它就要“汪、汪……”地狂吠著沖上去同它打架、把它趕走。如果我們沒有出來喝住它,它篤定要把那狗咬得遍體鱗傷,即使那狗大敗而逃,它也不肯罷休,定要窮追猛趕,直到凱旋,然后再搖著尾巴到我們或兒子面前來表功。
應該說,賽虎的勇敢與生俱來。
記得當年四月,它還沒有完全長大。有一天,蘭嵐在茅屋里給兒子喂奶,忽然聽到外面一陣雞飛狗叫。蘭嵐抱著兒子出來查看,卻見我們飼養的雞們都不見了,只有賽虎在院壩里同一只巨型鷂鷹搏斗著。那鷂鷹見蘭嵐抱著兒子出來,急忙撲騰著翅膀想飛走,但賽虎卻咬著它的腳爪不放。鷂鷹帶著賽虎不可能在平地飛,于是只好掙扎著撲到院壩的邊沿,然后再進行滑翔……眼看著鷂鷹帶著賽虎滑翔著離開了院壩,蘭嵐急得大叫:“賽虎!賽虎!”也許是不適應空中“飛翔”吧,只聽得“汪”的一聲,賽虎從半空中掉了下來。鷂鷹乘機飛走,而它則跌落在我們自留地坎下的那塊冬水田里……
不一會兒,就見它一邊抖著身上的泥水,一邊踉踉蹌蹌地沿著小路跑回家來。等它來到院壩的時候,我們的雞也從豬圈里鉆出來繼續覓食了。
賽虎不但管閑事敢與鷂鷹斗,還敢同毒蛇斗。與毒蛇斗時,賽虎已經長成一條大狗了。有一天,我從坡上回家吃中午飯,見飯還沒有煮好,就抱著不滿一歲的兒子到自留地去溜達。剛走到地邊,就看到一條被咬死的爛草蛇橫在路上。當時,我很納悶:“這蛇是被誰咬死的?”于是,我急忙呼喚:“賽虎!賽虎!”想讓它過來給我壯膽。但喚了一陣,卻不見賽虎的蹤跡。我覺得奇怪,便急忙轉身往回走。剛走到院壩,就看見賽虎很痛苦地趴在它的窩里,用自己的兩只前爪捂著嘴“唔唔唔……”地叫著。我仔細查看,原來它的嘴已經腫脹,上面還有兩道細小的傷口,我這才明白它是被蛇咬傷了。
“狗咬耗子,多管閑事!”“賽虎呀賽虎,你怎么敢同毒蛇斗呢?”雖然我嘴里在罵它,但心里卻十二萬分痛惜它。然而當時山區缺醫少藥,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救它,于是只好聽天由命,心想:“由它去吧……”它在窩里叫了一陣,就踉踉蹌蹌地走了出來,其時,我正在吃飯,飯后又到坡上出工去了,所以,我沒有注意到它的自救行動。晚上回家,我看見它趴在窩里,仍然用前爪捂著嘴,但嘴上卻有一些青草之類的汁水。我正納悶著,恰好隊長來串門,他仔細看了賽虎一小會兒,便欣喜地對我說:“小李,這狗真不簡單,它還會自己去找專治毒蛇咬傷的草藥呢……”沒過三天,賽虎的嘴就消腫了。
兒子滿三歲那年,有一天,我到生產隊出工去了,蘭嵐讓兒子在家里同賽虎玩耍,自己便到自留地去摘菜。等她回來找兒子時,兒子和賽虎都不見了蹤跡。蘭嵐當時就急壞了,一邊呼喚著兒子,一邊又焦急地到處尋找。她正著急著,突然,賽虎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一邊“唔唔唔……”地哼著,一邊又咬著蘭嵐的褲角直往屋外陽臺上的紅苕窖拖。到了紅苕窖邊,它放開蘭嵐的褲角,又“汪汪汪……”地朝里叫。蘭嵐掀開我們用來蓋紅苕窖的斗篷,卻看見兒子趴在蓋在紅苕上的稻草上睡著了,眼角還噙著淚水——原來兒子與賽虎打跳時跌進紅苕窯爬不出來,哭著喊著就睡著了。
說來也奇怪,那個年代,不僅是我家賽虎,幾乎所有知青家養的狗都有這么一個特點,即從不咬知青——那狗見你與主人是“同類”,老遠就會搖著尾巴前來歡迎你,不僅圍著你歡蹦亂跳,還向你搖頭擺尾以示親熱;如果你是社隊干部或山民等“非同類”,那狗就會“汪、汪、汪……”地狂吠著向你迅疾撲來。如果知青屋的主人沒出來喝住它,沒準你就會被它撲倒在地,說不定還會被它咬上幾口(為賽虎咬傷別人,我們還曾賠過醫藥費)。對此,山民們不僅不詬病,反而交口稱贊:“你們知青真有本事,能調教出這么好的狗!今后打獵有幫手不說,看誰還敢到你們家來偷盜!”但個別社隊干部卻對此不滿:“你們知青的狗也太兇了,對我們開展工作十分不利。萬一被它咬上一口,那還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但大巴山自古就有“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狗”的風俗,他們即便有意見,也沒有辦法阻止我們養狗。
賽虎老了無疾而終之后,我們續養的狗皆取名“賽虎”:也不知是否是“天時、地利、人和”,這些接崗賽虎的“賽虎”,其精氣神皆如首任,這無疑省卻了我們好多事!
1979年知青大返城時,要隨我們離開大巴山返回重慶的兒子提出,要把他的“同伴”賽虎帶走,但那時候條件不允許——狗不能上汽車和火車,而城里逼仄的住房也不可能養狗……我們當然沒有同意他的請求,他知道無望之后,還傷心地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