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養老金，能否防止“老年破產”？

蔣芷毓

個人養老金市場對于資管機構十分有吸引力。圖/IC

49歲的童燕時常為養老焦慮。

奮斗了大半輩子后，她目前的生活已經算是體面。在一家小型民營企業從事財務管理，月薪1萬元出頭。她一直在尋求其他的開源節流方式，她關注到了個人養老金政策。11月25日，人社部、財政部、國家稅務總局發布通知，個人養老金制度在北京、上海、廣州等全國36個城市先行實施。在先行城市（地區）所在地參加職工基本養老保險或城鄉居民基本養老保險的勞動者，可參加個人養老金。

對童燕來說，個人養老金的主要吸引力是免稅，加上她臨近退休，這筆錢很快能取出來。個人養老金制度是養老體系的重大改革，此前養老理財已試點一周年，近日養老儲蓄也開始試點。

面對越來越多元的養老金融選項，是否參與、如何參與，成為擺在每個人面前的新難題。

童燕最終沒有選擇參加個人養老金。每月1萬元工資，在扣除贍養老人、房貸等專項支出后，她的納稅額很少，“基本上只有百來塊錢”。

目前，個人養老金采用“免—免—征”（EET）稅制，在繳費環節、資金運用環節免稅，等到領取養老金時再征稅。每位投資者可以享受每年12000元最高稅優額度，在繳費及投資環節不征收個稅，僅在領取時單獨按照3％的稅率計算繳納個稅。每年12000元對于童燕來說也不是一筆小錢。現在既有著房貸，又有著家庭負擔的她，手上幾乎沒有閑錢，每個月只能勉強維持開支。

數名已開通個人養老金賬戶的受訪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開戶主要是為了節稅。

1990年出生的范琳在一線城市工作，每年個稅已達到20％稅檔。據她估算，若每年存12000元，最多可少繳納2400元稅費。“一線城市有很多像我這樣的，收入高，剛需開支也大，對個稅非常敏感。”范琳說，“我們這一代的養老壓力很大，不希望給下一代再增添負擔，想給自己再筑一道養老防線。”

每年12000元對范琳來說負擔不重，她也不擔心急需用錢時需要這筆錢，傾向于強制儲蓄。在此之前，她就考察了市面上多款養老產品，但也沒有發現更合適的。

實際上，個人養老金現有的稅制降低了低稅甚至不交稅的群體參與個人養老金的意愿。

武漢科技大學金融證券研究所所長董登新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EET稅制更受高收入群體歡迎，僅征收3％的個稅，優惠力度大。對于中低收入群體而言，本來不需要交稅，但參與個人養老金后卻要額外付3％的個稅，投資所產生的收益此后也要補繳個稅，則顯得不太劃算。

董登新建議，為吸引更多人參與個人養老金，其稅制可以繼續完善。“可以同時提供EET和TEE兩種稅制，由參與者自愿選擇。TEE稅制是將已經交過稅的資金放到個人養老金資金賬戶中，對于中低收入者而言，由于不需要交稅，所以這種稅制不會造成損失。高收入者則可以選擇EET稅制。”

北京大學國發院經濟學教授趙耀輝認為，個人養老金具有明顯的私有財產屬性。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推動個人養老金發展的意見》中明確，個人養老金資金賬戶封閉運行，權益歸參加者所有，資金可轉移、可更換投資機構，達到領取年齡，參加人個人養老金賬戶里積累的錢只供自己使用，已經非常接近私有財產。“這是最大的亮點。”她表示。

由于個人養老金幾乎不能提前支取，對于年輕人而言，繳存期限長達數十年。不少投資者關心的問題是，個人養老金資金安全如何保障？

董登輝認為，個人養老金賬戶是封閉積累的長期投資資金，僅由商業銀行作為第三方托管，是完全獨立的個人賬戶，與社保資金完全隔離。此外，目前第二支柱和第三支柱尚未打通，從其他國家的經驗來說，未來遲早會打通，企業年金的資金可以轉到個人養老金賬戶中，但目前時機尚不成熟，第三支柱還在起步階段。

個人養老金制度是對現有養老體系的一次改革。

一些學者認為，出臺個人養老金制度的初衷本是為了幫助缺乏保障的人。北京大學國發院經濟學教授趙耀輝2015年發布的《中國健康養老追蹤調查》顯示，幾種主要養老保險的年養老金額度差異非常大，農村居民養老保險養老金額度的中位數一年大約為1000元。

實際上，國際上早有前車之鑒。在日本，“老年破產”一度成為社會現象。日本戰后出生的第一代人群被稱為“團塊世代”，是上世紀60年代中期推動經濟騰飛的主力。經歷了經濟高速增長的他們曾被認為是富足的一代，然而，許多“團塊世代”卻在晚年陷入貧困。

緊鄰東京的埼玉縣，是東京都市圈的一部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團塊世代”的年輕人從全國各地涌入大城市工作，聚居在東京周邊地區，埼玉縣也因此建成了大規模的住宅區。

69歲的河口晃仍住在這里。他出生于福岡，作為“團塊世代”的一員，二十多歲時隨著打工潮來到東京工作，在一家大型運輸公司從駕駛員做到營銷人員，年收入一度超過1000萬日元（約合52萬元人民幣）。在年輕時，他從沒想到退休后會陷入貧困。然而隨著日本泡沫經濟破滅，河口在40多歲時遭遇裁員潮，此后一直靠打零工為生，沒能存下足夠的養老錢。

由于東京房價高昂，河口也沒能在年輕時買房，一直租房生活。退休后，他每個月能拿到14萬日元（約合人民幣7263元）出頭，但在扣除房租、水電煤氣費等支出后，這筆錢卻是入不敷出。去年，他確診高血壓，每月醫療花銷又是一筆錢。

“團塊世代”步入40歲后，泡沫經濟破滅，許多人由此失業、降薪。他們的父母大多長壽，需要長期護理。子女出生于第二代嬰兒潮，遭遇就業冰河期，約三成都處于失業或靈活就業階段，也需要支持。如今，年逾70的“團塊世代”如果僅靠退休金，家庭收支將入不敷出，不得不持續工作。

65歲時，河口開始在東京一家醫院做兼職司機，時薪1000日元（約合人民幣52元）。根據日本內閣的調查，67％的“團塊世代”在近70歲時仍在工作，20％的“團塊世代”在退休時存款不足100萬日元。

日本NHK在2016年記錄了河口的生活，將年老后退休金不足以支持生活的現象稱為“老年破產”，并推出紀錄片呼吁社會關注。日本是受老齡化和少子化影響較早的國家，也較早開始探索養老第三支柱。目前日本有“個人繳費確定型計劃”和“個人儲蓄賬戶計劃”，鼓勵個人儲蓄以提高老年保障。

相較之下，中國的第三支柱才剛剛起步。長期以來，中國的養老體系由第一支柱占主導，2020年年底覆蓋人數達到了9.98億人。隨著老齡化社會的到來，第一支柱的弊端逐漸顯現，養老金替代率逐漸降低，未來基本養老保險或僅能保障退休人員溫飽。

而作為第二支柱的企業年金覆蓋率較低，近年來建立企業年金計劃的企業數量增長放緩，增速近乎停滯，截至2021年末，全國共有11.75萬戶企業建立企業年金，覆蓋人口僅2000余萬。

趙耀輝認為，這意味著現在即將步入老年時代的這部分人口，只靠養老金是不夠用的。如果等到現在的年輕人退休時，仍沒能攢夠社保，他們也會面臨同樣的問題。加上靈活就業等用工形式興起，為覆蓋更多群體，個人養老金便成為對養老金制度的補充。

相比于由政府主導的第一支柱基本養老保險、企業主導的第二支柱職業年金，個人養老金有著鮮明的個人主導色彩，由個人自愿參加、自主決定繳費額度、自主選擇資管機構。

個人養老金制度不僅是對養老金體系的補充，也承擔著助力資本市場發展的功能。

中國養老金融50人論壇秘書長董克用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美國的個人養老金經過長期發展，積累型養老金有了巨量規模，成為美國資本市場的壓艙石，對資本市場成長起了很大作用，同時也從資本市場獲得收益，使得養老金隨經濟發展不斷增長。

中國居民儲蓄率一直很高。2018年，中國儲蓄率（總儲蓄占GDP的比例）為46.25％，遠高于世界平均水平（25.42％）。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中國保險與養老金研究中心研究負責人朱俊生曾表示，這是由于社會保障體系（包括養老保障）不健全，預防性儲蓄占較大比重。推動第三支柱發展，可以引導大量的居民儲蓄流向資本市場，從而促進資本市場規模擴大。

“此前，以養老為目的的金融資產中有一部分以散戶形式無序流入股票市場，博取短期價差，長期資金的機構投資者太少。”董克用認為，這加劇了資本市場的波動風險，既不利于資本市場健康發展，也不利于養老金保值增值。而相比之下，個人養老金是長期積累的封閉型資金，只有退休、出國定居或其他特殊情況才能提前支取。

對于個人而言，自行儲蓄和放在個人養老金賬戶中儲蓄，有什么區別？

董登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全國社會保障基金20年來的年化平均收益率是8.3％，企業年金從2007年以來年化平均收益率是7.17％，基本養老保險基金年化投資收益率也在6％以上。所以，有理由相信個人養老金賬戶未來數十年的年化平均收益率不會低于6％，這是許多個體投資者難以達到的成績。

不過，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所長劉尚希此前撰文表示，資本市場當前發育不充分，是否能承載養老金融的功能面臨著諸多挑戰。養老金融在產品設計、資產配置、信息披露、投資顧問等方面有長足的進展，但在打破剛兌背景下，個人是要承擔風險的，而機構或者銀行基本穩賺不賠，這就形成了風險的不對稱。

事實上，個人養老金市場對于資管機構十分有吸引力。

在個人養老金先行實施前夜，多家銀行已經對網點員工下達“任務”。一名重慶地區工行客戶經理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此次分配的個人養老金資金賬戶任務較重，她所在網點每人要完成200個開戶名額。另一位廣州地區工行客戶經理稱，每人的任務有50個。為完成任務，一些客戶經理甚至用自己的錢給客戶發紅包。

為吸引用戶開戶，各銀行也推出了優惠活動。在招行App上，個人養老金在首頁最顯眼處，試點城市用戶開通個人養老金資金賬戶，最高可抽288元紅包，體驗養老金再領10元。工行App也將個人養老金放在首頁，開戶有機會領50元微信立減金。

各銀行爭奪個人養老金市場，一是由于其萬億規模的廣闊市場，二是每人僅能有一個個人養老金資金賬戶。

董登新估測，目前中國基本養老保險參保人達10億，其中3億人已經退休，還有7億在職參保人，若其中3億人有參與個人養老金的能力和意愿，以每年繳費上限的12000元水平，個人養老金有望在一年內積累萬億資金。相比之下，作為第二支柱之一的企業年金，在多年積累下來，截至今年上半年末，也只有2.76萬億元。

上海金融與發展實驗室主任曾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廣闊的個人養老金市場之外，以賬戶持有人為核心，還將會產生養老金融、就業康養等全方位養老服務，在養老產品體系搭建的過程中，也會給銀行帶來龐大的潛在業務。

根據《個人養老金實施辦法》，參與個人養老金的個人將開設個人養老金賬戶和個人養老金資金賬戶。董登新介紹，前者是在人社部組織建設的個人養老金信息管理服務平臺開立的賬戶，與身份證、社保卡的性質類似，終身不變；后者則是在商業銀行開戶，由商業銀行托管賬戶資金，每人僅能關聯一個賬戶，但該賬戶可以改變。“如果想換銀行，可以新開個人養老金資金賬戶，并辦理過戶手續，隨后注銷之前的賬戶。”

這意味著爭奪開戶行尤為重要。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副院長、浙商銀行前行長劉曉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對于銀行來說，開戶后，賬戶中的資金有很大增長潛力，由于個人養老金賬戶的封閉性質，開戶后所需營銷費用相對較少，因此現在是銀行營銷的緊要關頭，銀行會不惜成本地吸引更多用戶開戶。

如何能更好服務個人養老金用戶？曾剛表示，一方面，商業銀行要做好個人養老金資金賬戶的體系搭建，完善養老金繳存、對接等各功能；另一方面，推出更豐富的養老金融產品，并根據客戶的需求提供養老金投資咨詢，為其匹配差異化的養老金融產品。

除了個人養老金，今年以來，養老儲蓄、養老理財等適應多元化需求的養老金融體系正在加快構建。在股債市場波動、理財產品破凈的市場背景下，保本的儲蓄類產品逐漸被投資者青睞。

根據中國人民銀行發布的2022年前三季度金融統計數據報告，前三季度住戶存款增加13.21萬億元，相較于去年同期多增4.72萬億元。人們傾向于更多儲蓄、更少消費，購房支出減少，資產配置邏輯發生變化。

近日，養老儲蓄開始試點，中農工建四大行在合肥、廣州、成都、西安和青島開展特定養老儲蓄試點，總額度限制為100億元。

中國工商銀行青島市分行個人金融業務部副總經理盧媛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11月20日起，工商銀行的特定養老儲蓄產品在青島正式發售，每人購買上限為50萬元。截至11月27日，工行青島分行累計銷售特定養老儲蓄產品超2.5億元。

盧媛表示，目前工行發布了12只特定養老儲蓄產品，分為整存整取、零存整取、整存零取三個儲種，每個產品設置5年、10年、15年、20年四個期限，產品到期后不再約轉。養老儲蓄產品以每5年為一個計息周期，青島地區整存整取利率為3.5％，零存整取和整存零取利率2.05％。特定養老儲蓄產品相較普通儲蓄產品期限較長，利率較高。

工商銀行合肥分行個金部副總經理方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目前五年期定期存款利率為2.65％，五年期國債利率為3.22％，以存入特定養老儲蓄50萬元為例，比購買定期存款高21250元，比購買國債高7000元。

但養老儲蓄試點對于投資者有所限制，特定養老儲蓄產品到期日必須年滿55周歲（“滿55周歲可支取”），因此，年齡小于35周歲的客戶無法購買此類產品。此外，由于目前只在試點城市開放，對客戶身份證發放地也有所限制。

此外，該產品是儲蓄產品，本金受存款保險制度保護。盧媛介紹，儲戶在單家試點銀行特定養老儲蓄產品存款本金上限為50萬元。目前銀行存款保險最高的賠付限額也是50萬元，作為儲蓄存款產品，本金安全是有保障的。

今年9月，國有六大行先后發布公告，下調各個期限人民幣存款利率。不少銀行也出現大額存單一單難求的現象，購買門檻大幅提升。對于銀行而言，如何能保持養老儲蓄相較于其他普通存款的利率優勢？

劉曉春說，“養老儲蓄的資金穩定性非常高，后續營銷成本較低，對于銀行來說是含金量很高的存款，而普通存款提前支取的可能性更大。”

董登新認為，這對銀行來說不一定是“賠本買賣”。由于養老儲蓄的資金要在55歲才能支取，儲蓄時間可長達20年，銀行對資金的使用權可變相轉換成所有權，由此產生的風險溢價，也合理推高了收益率。

養老儲蓄的利率也并不是一直固定的。方芳介紹，產品到期后，利率也會根據當時的市場情況進行重新定價。以5年期的特定養老儲蓄產品為例，每5年為一個計息周期，利率也將在5年后進行調整。

劉曉春表示，這也相當于留了一個口子，若養老儲蓄達到相當大的比重，給銀行帶來的成本太高，后續會根據市場進行調整。“市場在波動，即便銀行能給養老儲蓄高于市場利率的傾斜，也不可能鎖定為當下的利率。”

（應受訪者要求，童燕、范琳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