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軍 鐘友琴
(河海大學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1100)
中國傳統生態環境刑罰體系未將重心放置在生態環境的修復上,使得規制生態環境犯罪面臨“罪犯服刑,荒山依舊”之困境,這種“治標不治本”的司法模式阻礙了生態環境的良性發展,值得反思[1]。恢復性司法具備的修復性和預防性特點,因與生態倫理相符合并與懲治生態環境犯罪的目的相一致而被引入生態環境刑事領域,重在修復因生態環境犯罪行為帶來的生態環境和自然資源的破壞。
本研究的恢復性司法是特指生態環境犯罪領域中,生態環境犯罪行為發生后,在調解人(司法機關)的幫助下,犯罪行為人、受害人以及受犯罪影響的其他個人、社區通過共同參與協商,達成協議采取措施,并由犯罪行為人積極、自愿、充分實施措施修復受損生態環境的司法模式[2]。
20世紀70年代,恢復性司法最早興起于北美和澳大利亞,司法中常應用于被害人與犯罪行為人和解程序[3],強調關注被害人的需求和救濟犯罪行為所造成的損害。隨著全球生態環境問題備受關注,國際生態環境保護需求愈演愈烈。恢復性司法注重修復受損社會關系和預防犯罪的特點被認為與生態環境刑事領域修復受損生態環境的目的具有一致性,從而進入生態環境刑事司法的視野并逐漸成為主流渠道。
中國生態環境犯罪規制起步較晚,1979年前中國刑事法律體系尚不完善,生態環境問題也未引起足夠重視,真正意義上的生態環境刑事立法體系并未形成,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由民事、行政、刑事法律中的生態環境保護條款共同調整,且以行政管理為主。1997年《刑法》以在分則中專設“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的形式對生態環境犯罪行為進行規制,后續則以《刑法修正案》的方式不斷予以完善[4]。2014年新《環境保護法》施行后,《水污染防治法》、《大氣污染防治法》等9部單行法陸續修訂,由此形成了以《刑法》為主導,《環境保護法》等專門法律規定刑事責任條款的生態環境犯罪規制格局,并呈現出兩個主要特點。
1.1.1 相對集中與整體分散相結合
《刑法》分則采取專節的形式對生態環境犯罪做出了統一規定,同時在其他章節中也規定了一些生態環境犯罪,如環境監管失職罪、走私珍貴動物制品罪、違法發放林木采伐許可證罪等。有觀點認為,在“破壞社會管理秩序”這一章中對“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進行規制不具備合理性,其理由是通常意義上的社會管理秩序一般不包括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應當單獨以“侵害生態環境犯罪”專章的形式,對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進行統一規制[5]。
此種觀點具有一定的合理性:(1)基于生態環境犯罪對象的特殊性和保護法益的公共性,一般的社會管理規則無法適用,不能達到修復被破壞生態環境和自然資源的目的和效果;(2)建立破壞生態環境犯罪專章有利于對生態環境犯罪進行集中規定和適用,體現法制的統一和完善。
1.1.2 “自由刑+罰金刑”的刑罰體系
承擔生態環境刑事責任的前提是行為造成了生態環境損害。生態環境損害具備二元特征,即生態環境侵害行為在導致人身財產損害的同時也造成了生態環境本身的損害。由此,生態環境侵害行為導致的生態環境損害與傳統意義上的人身損害、財產損失等損害后果是整體生態環境損害項下的平行并列項[6]。
現行《刑法》總則第36條確立的是“成立犯罪+給予刑事處罰+賠償經濟損失”的刑事責任模式。《刑法》分則關于生態環境犯罪后果的規定遵循了總則的一般規定,同時根據犯罪情節輕重確立了“自由刑+罰金刑”的刑事責任承擔模式。此種模式實際是以國家權力代替受害人對犯罪行為人進行懲罰,其所滿足的是受害人心理上的報復快感,符合傳統報應刑理念,但受損害的生態環境和自然資源并未得到有效修復。
1.2.1 恢復性措施:由修復受損關系到修復受損生態環境的轉化
恢復性司法與傳統刑事司法的目的不同,是一種聚焦于解決因犯罪引發的矛盾沖突,通過犯罪行為人的積極行動盡可能修復損害結果的新型刑罰法律制度。生態環境保護的迫切需求使得立法者和學界將目光轉向恢復性司法,從關注人到關注生態環境、從修復受損社會關系到修復受損生態環境的轉變看似難以實現,實則具備轉變的內在邏輯和可行性。
(1) 恢復性司法旨在通過犯罪行為人事后積極的彌補行為,挽回被害人物質損失,修復破壞的人際關系等。在生態環境犯罪案件中,犯罪行為人通過犯罪后至審判前、后積極修復受損生態環境和自然資源的行為,彌補因犯罪行為給生態環境公共利益帶來的損失。補種復綠、增殖放流、土地復墾等措施旨在通過“等量”或“同質”彌補的方式讓犯罪行為人對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也帶有明顯的報應刑思想痕跡。
(2) 恢復性司法強調犯罪行為人主觀上的自愿性,并強調幫助犯罪行為人重新融入社區,符合刑罰人道主義理念。恢復性司法強調犯罪行為人親自參與修復過程,通過見證損害后果和修復損害后果的過程意識到自己行為的危害性,消除犯罪行為人再次實施同類犯罪行為的動機與人身危險性,這與社區矯正的初衷相符。
1.2.2 恢復性措施于生態環境刑事司法實踐中的探索與應用
1988年,黑龍江省尚志葦河林區法院審結了一個盜伐林木案件。這是國內最早于生態環境犯罪領域應用恢復性司法的案例。法院綜合被告人的犯罪情節和家庭情況對其適用緩刑,并判令其補植“賠償林”。執行過程中被告人積極參與補植,并于后期精心管護,3年后成活率達95%,有效修復了受損的林木資源[7]。
環境司法專門化帶動了恢復性司法的發展,生態環境恢復性措施在部分省份先行探索[8]。2014年5月,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出臺《關于規范“補種復綠”建立完善生態修復司法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該意見指出,法官可將補種復綠作為“退賠退贓”的量刑情節之一,減少基準刑的30%以下,對于符合緩刑適用條件的可適用緩刑。2015年38件生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有23起要求恢復生態環境或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在29項“停止侵害”請求中,超過一半要求支付“污染處置費”[9]。灌河流域環境資源法庭作為江蘇省環境資源“9+1”審判機制改革中第一家成立的基層法庭,將恢復性司法靈活應用于生態環境刑事司法實踐中。2018年1月至2020年9月,該法庭適用恢復性措施的比例總體上呈現出逐年上升的趨勢,以行為性措施為主并且不斷擴展適用類型[10]。
傳統刑罰將生態環境犯罪破壞行為與損害結果人為剝離,未區分生態環境犯罪與一般人身、財產犯罪的特殊之處,對犯罪行為人施以刑罰處罰后,侵害生態環境行為所造成的生態環境損害依然存在。恢復性司法重修復、重預防的特點符合生態倫理,與生態環境刑罰的目的不謀而合,使其成為適用于生態環境刑罰的絕佳理論基礎。
刑罰輕緩化就是刑罰向輕緩方向發展,是一種與重刑化相對立的動態發展的概念。輕刑化是一個過程,一種趨勢,是指刑罰基準的趨輕發展態勢[11]。從中外刑罰制度發展變化的過程來看,保障犯罪行為人人權和刑罰輕緩化是刑罰發展變化的全球性趨勢。恢復性司法以修復被損害的生態環境為目的,給予犯罪行為人機會來積極主動彌補過錯,最終修復破損社會關系,實現社會和諧。其對犯罪行為人寬緩的刑罰措施與刑罰輕緩化、刑罰人道主義的發展趨勢相符,因而具備在生態環境犯罪中應用的深厚背景和廣闊空間。
從報應刑正義到恢復性正義的轉變是生態文明建設背景下生態環境刑事司法理念的內在要求。
報應刑正義是指國家運用強制力對生態環境犯罪行為人采取限制或剝奪自由、經濟制裁等方式所體現出來的一種法律正義。其因為滿足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心理需求,在早期得到學者和民眾的一致認同,但隨著恢復性司法的引入,報應刑正義的局限逐漸顯現。報應刑正義通過國家強制力,雖然一定程度上滿足了被害人的心理需求,但與犯罪相關的其他個體、集體乃至公眾的需求,并沒有得到滿足。
恢復性正義目的在于修復因犯罪造成的社會關系的破裂,具體保護被害人、犯罪行為人和社區之間的關系。恢復性正義對報應刑正義進行了批判,強調更多應注重修復因犯罪造成的社會關系的損害,重新營造良好的社會關系。同時,將正義的評價標準進行了調整,犯罪行為是否得到規制、受害人的心理和物質需求是否得到滿足、社會關系是否能重新互動成為新型環境正義的準則。相比單純的自由和財產上的懲罰,從心理方面對犯罪行為人進行改造更具備刑罰規制的有效性和長期性效果。
傳統刑罰強調通過刑罰手段實現法律的威懾力,但這只能在相對一段時間內控制罪犯,其預防性效果有限,因犯罪行為所造成的危害后果也并未得到有效彌補。由于生態環境犯罪行為的損害后果具備長期性、難以修復性,懲治生態環境犯罪的目的不應局限于實現刑罰的報應和威懾,修復損害結果、預防同類生態環境犯罪行為的發生更符合生態環境刑事司法的本質要求。恢復性司法主張讓犯罪行為人積極參與修復過程,通過生態環境修復金賠償、補種復綠、增殖放流、土地復墾等恢復性措施,以實際行動表明認罪悔罪的決心,提升修復效果,降低再次犯罪可能,這是環境司法的應有之義和價值追求。
恢復性措施在生態環境刑罰中的定位問題幾乎貫穿其整個發展過程,至今仍處于爭議。基于生態環境刑事司法的嚴肅性和刑法謙抑性要求,恢復性措施作為一種刑罰措施應當有直接的刑罰依據。當前,恢復性司法在生態環境犯罪中的應用僅是依據地方的規范性文件、生態環境審判改革政策文件等,由此引發恢復性措施的法律性質爭議[12]:恢復性措施究竟是屬于新的刑事責任形式還是量刑情節,抑或是單純的民事侵權賠償責任?判決前的補種復綠、土地復墾、增殖放流、主動繳納生態環境修復金等行為是否可作為適用緩刑的條件?在執行階段,對于犯罪行為人不履行或履行不符合要求的情況,應按照違反緩刑和社區矯正規定對其進行處理,還是轉入強制執行程序保障裁判效果?
可以說,缺乏刑罰依據是目前恢復性司法在生態環境犯罪領域適用的最大阻礙。
關于厘定恢復性措施在刑罰中的性質,理論上和實務中主要有3種觀點。
3.1.1 刑罰種類說
刑罰種類說認為,恢復性措施是中國刑罰的種類之一。有學者主張,應將恢復性措施增設為一種刑罰種類,尤其是一種新的附加刑[13]。但目前《刑法》對刑罰種類的明確規定直接排除了該說在中國的生存空間,且將恢復性措施升格為刑罰種類(包括附加刑),其適用將充斥著強制性,這與恢復性司法所高度重視的當事人的自愿性、真誠性相違背[14]。當然,就其強制性來說,在保障后續執行效果方面的作用值得重視。
3.1.2 量刑情節說
量刑情節說,即將犯罪行為人修復生態環境的行為作為量刑從輕處理的情節加以考慮。實踐中,被告人在判決前主動采取措施修復生態環境損害的,法院會將其作為酌定從輕處罰的量刑情節[15]。審判實踐中,濫伐林木、非法捕撈水產品、非法占用農用地等生態環境犯罪類型均因犯罪行為人積極實施修復生態環境的行為而得到不同程度的輕緩化處理。
3.1.3 非刑罰處罰措施說
非刑罰處罰措施說將恢復性措施定性為一種非刑罰處罰措施或刑罰輔助措施。有學者認為,判處植樹造林就是林木資源類犯罪的非刑罰處罰措施[16];恢復性措施可看作是特殊的非刑罰處罰方式[17];生態環境修復措施用于刑罰實施的一是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方式,二是依據《刑法》第36、37條規定的輔助性措施來實現[18];生態環境修復在刑罰中的性質就是刑事責任實現方式中的非刑罰處罰方法[19]。
本研究認為,恢復性措施在刑罰中應定位為量刑上的輕緩化事由,即犯罪行為人的行為構成犯罪時法院在是否動用刑罰、刑罰裁量等過程中應予考量的各種從寬情形,理由主要有4個方面。
3.2.1 能涵蓋量刑情節說的內容
《刑法》第61條規定的“情節”不等于“犯罪情節”,因為與之并列的量刑根據分別是犯罪事實、犯罪的性質與對于社會的危害程度,所以這里的“情節”并不能單純等同于“犯罪情節”,應包括刑罰輕緩意義上的法外情節[20],即酌定從輕、減輕刑罰事由等。灌河流域環境資源法庭審結的一個非法占用農用地案件中,被告人當庭認罪悔罪,表示愿意通過提供有益于生態環境保護的社區服務活動以修復受損土地資源,法庭綜合考慮被告人的認罪悔罪態度、已實際作出的修復行為、初步復墾效果、后續監管保障等情況,對被告人宣告緩刑,在無償社區服務中履行土地復墾義務,以實際行動修復受損的生態環境和土地資源[21]。由此,恢復性措施與刑罰輕緩化處理之間的聯系一目了然。
3.2.2 能涵蓋恢復性措施作為適用緩刑、實行社區矯正時的考量條件等內容
恢復性司法理念下的修復生態環境更注重當事人主觀上的自愿性、真誠性,這體現了犯罪行為人的犯罪情節較輕、有悔罪表現等且符合一般緩刑的適用條件。依據《刑法》,在緩刑考驗期內實行社區矯正。因此,在審判實踐中將恢復性措施與社區矯正掛鉤也較常見。而恢復性措施恰恰是適用量刑的從寬情節以及緩刑、社區矯正的關鍵。審判實踐中,大量生態環境犯罪的裁判文書在將恢復性措施作為酌定量刑從輕的事由時,均采用“被告人某某積極修復生態環境”的表述。
3.2.3 恢復性措施包含在緩刑、社區矯正的適用條件中并應納入社區矯正方案
犯罪行為人在犯罪后積極修復生態環境的行為是對受損的社區關系的修復和更新,體現了其人身危險性的降低,因而符合緩刑和社區矯正適用條件中的“沒有再犯罪的危險”、“認罪悔罪態度良好”。審判實踐中,對于積極修復生態環境的犯罪行為人,在社區矯正調查通過的情況下,法院通常會優先考慮適用緩刑。《刑法》規定,對宣告緩刑的犯罪分子在緩刑考驗期限內依法實行社區矯正。以灌河流域環境資源法庭審結的全國首例適用《民法典》保護海洋生態環境案為例,法庭判處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被告人按照生態環境修復方案中的勞務代償方式對受損海洋生態環境進行修復,具體包括提供2021、2022年禁漁期內小口村所處1 300 m海岸線的衛生清潔、海洋資源及生態環境義務巡護工作,每日300元的勞務費以抵償應支付的生態環境損害修復費用[22]。這不僅是對認罪悔罪態度、人身危險性降低、沒有再犯罪危險的延伸考察,也有利于貫徹恢復性司法理念,切實修復受損害的生態環境和自然資源。
恢復性司法符合生態倫理,與環境司法懲治犯罪和修復受損生態環境的目標不謀而合。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生態環境恢復性措施被引入到生態環境犯罪領域并于各地得到有效實踐,在此背景下重構生態環境犯罪規制體系,首先就需要明確恢復性措施在刑罰中的定位,將其作為量刑時的輕緩化事由,并在適用緩刑時納入社區矯正方案,讓生態環境犯罪行為人積極參與修復受損生態環境的全過程,切實保障生態環境犯罪裁判效果。隨著恢復性司法在環境司法實踐中的深入發展,中國生態環境刑罰規制體系必將更加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