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時光

□ 詹文格

本草初始，懵懂無知，在漆黑的長夜里，那是一場人草戰爭。

中醫作為經驗醫學，每一味藥草的嘗試都冒著死亡的風險，唯有獻身者才能獲取有效的經驗。神農是傳說中的農業和醫藥發明者，雖然屬于個體符號，但更像一個群體代稱。

在依靠采集和漁獵生活的遠古時代，神農不僅創造了簡單的生產工具；還發明了醫術，制定了歷法，開創了九井相連的水利灌溉技術。為此，卓有貢獻的神農，進入了三皇五帝之列。

在沒有文字記載的遠古時代，一些未知的事實都交給了傳說，只有傳說可以承載無限的可能，縫合歷史的缺口。那些沒法確證的傳說，像一個無解的謎團，在后世的追問中凝固成冰冷的化石，破碎成滿地的陶片。

兩千多年前，有人走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希望搜尋到一些神農或神農時代的殘片?？杀閷ご蟮?，毫無蹤跡，所以才有：“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己。”對于云水蒼茫的歷史，對于無法窮盡的宇宙奧妙，太史公的一聲輕嘆，已包含了太多的迷惘和無奈。

當我在那個溽熱的夏夜，為追尋一株本草，抵達蘄州古鎮之后，這才猛然發現，一個留下皇皇巨著的醫圣，不僅沒有為自己樹碑立傳，而且連一張畫像都沒有留下。

20 世紀50 年代初，畫家蔣兆和接受了一項重大任務，為李時珍畫像。在沒有任何參照的情況下，蔣兆和從李時珍的好友，時任刑部尚書的著名文學家、史學家王世貞的序言中略窺其貌。

“予窺其人，晬然貌也，癯然身也，津津然譚議也，真北斗以南一人?！?/p>

蔣兆和在簡短的文學展開豐富的聯想，最終以一個繪畫天才的手筆，塑造了一代醫圣的鮮活形象。

蘄州之行，對我來說是一次膜拜與景仰。李時珍從35 歲開始決定編寫《本草綱目》，當時的決定不排除激情和沖動，但最主要的是在長期行醫實踐，以及閱讀中藥典籍的過程中，他發現古代記載本草的書籍有不少錯誤，有的前后矛盾。為避免以訛傳訛，誤導后世，他決定重新編纂一部本草書籍。當時李時珍精力充沛，并不清楚這是一項卷帙浩繁的宏大工程，一旦啟動，將要克服無數艱險，耗盡畢生心血。

他以《證類本草》為藍本，參考了八百多部醫書。其間，從嘉靖四十四年（1565）起，多次離家外出考察，足跡遍及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廣東、廣西、四川、安徽、江蘇、浙江等眾多名山大川，弄清了許多疑難問題。

比如蘄蛇，原指蘄州產的白花蛇，炮制烘干后入藥有醫治風痹、驚搐、癬癩等功效。開始李時珍只從蛇販子那里觀察了解，后來有知情者提醒他，那些蛇是從江南興國山里捕來的，不是真正的蘄蛇。

為了找到真正的蘄蛇，他請教了好幾位經驗豐富的捕蛇人，獲知蘄蛇牙尖有劇毒，人被咬傷，要立即截肢，否則毒氣攻心，很快死亡。由于藥用價值高，所以非常貴重。州官要求百姓冒生命危險捕捉，以便向皇上進貢。蘄州屬地，并非隨處都有蘄蛇，只有城北龍峰山上才有真正的蘄蛇。在捕蛇人的指點下，李時珍終于見到了蘄蛇，親歷了捕蛇、制蛇的全過程。

時光匆匆，27 年的孜孜不倦，艱辛付出，在萬歷六年（1578）《本草綱目》初稿終于完成。27 年，在歷史的浩蕩長河中，只是草木的幾輪枯榮；而對一個人來說，已是半生年華，全部心血。此時李時珍年已花甲，雖然兩鬢斑白，可他仍然全神貫注，皓首窮經。在初稿的基礎上又花了10 年，3次修改，前后耗時三十余年。

書稿完成后，李時珍希望早日刊印。年逾古稀的李時珍，從武昌趕往當時出版業中心的南京，想通過書商來幫助出版。誰知書稿屢次碰壁，讓他無比憂傷。由于長期操勞，積勞成疾，李時珍在奔波途中病倒。病中他囑咐兒子，將來要把《本草綱目》呈獻朝廷，希望借助官方推動，傳播于世。萬歷二十二年（1594），李時珍帶著未了的心愿，溘然長逝。

李時珍離世不久，貌似迎來了一個機會。為充實國家書庫，明神宗皇帝下令全國各地向朝廷獻書，李時珍次子李建元當即將父親的遺著《本草綱目》獻上。誰知神宗皇帝只落下一道手諭：“書留覽，禮部知道。欽此?！睆拇耍@部書稿被擱置塵封，無人問津。

萬歷二十五年（1597），李時珍去世后的第三年，《本草綱目》才由南京刻書家胡承龍刻印，至此，金陵版終于正式刊行。1603 年，《本草綱目》在江西翻刻，開始公開傳播。1606 年，《本草綱目》首先傳入日本長崎。1647 年，波蘭人彌格到達中國，將《本草綱目》翻譯成拉丁文傳往歐洲，隨后再譯成朝、法、德、英、俄等國文字。此書傳播國外后，被專家稱為16世紀中國最系統、最完整、最科學的一部醫藥著作。

從種藥、采藥、嘗藥，李時珍一生的艱辛努力，只為成就一部著作。這部52 卷，200 萬字，記載了1892 種藥物，一千余幅圖譜，一萬多條藥方的巨著，被世界生物學泰斗達爾文稱為“中國古代的百科全書”“東方醫藥巨典”。而他的付出從來就沒有想過功名利祿，個人得失。一個心懷蒼生，福蔭后世的醫者，他的眼中只記住漫山遍野的藥草，而無一絲一縷的物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