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健馨
國家認同既是歷史性問題,也是現實性課題,而且現實意義更為突出。國家認同問題始終與國家發展進程相隨,從未遠離。無論縱向歷史的維度,還是橫向比較的維度,都可以獲知,國家統合實質上就是不斷增強國家凝聚力和吸引力,強化全體社會成員對國家認同的過程,其中穿插著化解和消除影響國家認同消極因素的不懈努力。在世界范圍來看,各主權國家追求發展利益的目標是相同的,但是,影響國家認同的諸多消極因素和面臨的社會問題卻不盡相同,國家統合的手段和方式也有不同的考量和側重。因此,國家認同問題的研究與實踐應秉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基本立場。當下,中國同其他國家一樣,需要對已經暴露出來的影響國家認同的消極因素進行剖析,探究其滋生的緣由、特殊性,立足于憲法學視角,提出制度化解方案,在宏觀層面,將國家認同納入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體系之中,有益于保證國家目標的充分實現。
國家認同是自然人個體知曉他(或她)歸屬于特定的主權國家,同時被賦予公民身份,并與該主權國家確立了法律關系。所以,一個自然人基于出生的事實從降生之日伊始,便與特定民族、國家產生了必然的、難以割舍的聯系,不管他(或她)日后走到天涯海角,都會被刻上深深的國家印記。①當然基于各國國籍法所確立的國籍取得原則不同,會導致出現自然人個體無國籍的現象。但是,無國籍者也會有慣常居住地,即使沒有住在國國籍,也會與當地國家產生千絲萬縷的關聯。表明任何自然人個體都會與某個主權國家之間存在著特定關系。
國家作為一個集體性概念,是由眾多自然人個體的集合結成的“政治共同體”或“想象的共同體”。站在歷史視野上考察,國家與個體之間的關系呈現雙重相關性。一方面,國家擁有強大的、難以抗拒的凝聚性力量——正是基于這種力量的存在,才能夠將分散和分化的以及各具自然稟賦和人格特質的個體,通過對社會生活的共同感受,整合成一體。另一方面,自然人個體必然以獲得特定國家的公民資格為其生存與發展的前提,于是也就被賦予了具有認同性質的某種情感和價值意義。置身于現實社會生活,在個體的意象中對國家的認同是多維的,它至少包括以下基本要素,具有歷史性延續下來的領土;共同的歷史記憶和經歷;共同的生活模式與文化傳統;共同的信仰與價值取向等。個體的生存條件越好、自我實現程度越高,則對國家認同的情感也會變得更加強烈。這種良好狀態的持續會進一步提高個體對國家事務、社會生活的關注度,并增強公共參與的熱情,國家認同的內在情感就會更為持久和穩定。與此同時,國家綜合國力的提高又會為個體提供足夠的物質保障和發展空間,從而促成國家認同的良性循環效果。
國家認同體現了自然人個體在確定歸屬以后的存在價值和現實意義,在民族國家沒有消亡之前,個體只有置身于國家的背景及其提供的平臺之中,才能獲得自我發展和自我實現的空間,并具有進階到人生理想境界的可能。由此觀之,國家認同表達的是個體與國家之間在情感上的相互呼應,在作為上的相互成就。
應當看到,國家認同不可避免地要面對來自于國家認同危機的挑戰。對國家認同危機這一現象的分析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從個體的自我認同角度出發,不同的立場、不同的價值判斷以及不同的生活經歷,會引導出截然不同的判斷標準和論證結果。在現代社會生活中,影響國家認同的消極因素已經夠多且錯綜復雜。國家認同作為心理現象,受眾多因素影響,凡是可以影響人們心理活動的因素均可列入其中,包括主體和主體外因素,來自于國內外的、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多元文化主義和民族與人種屬性等。不過這些因素也有主次之分,并且因人而異、因地緣而異、因人文傳統與社會環境而異、因國家而異,實際影響力千差萬別。對此應當有所甄別,需要結合國家和社會發展的現實狀況,從中找出對本國最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影響因素,有的放矢采取針對性措施,有效化解國家認同危機。
透過這些浮在表面上的因素,人們可以進一步看到隱含在背后的內容。國家認同問題其實也能夠映射出國家間的關系,在世界范圍內,是以國家為單位,基于資源控制與有效利用所導致的國家間的利益博弈與沖突。國家認同的機制在于通過有效的國家統合,激發國家的凝聚力和吸引力,使國家擁有比較競爭優勢,獲得最大化的國際競爭效益。當一個國家有足夠的實力參與國際競爭,并能夠將從中獲得的實惠轉換成為全體國民普遍享受的幸福生活,那么這個國家對于來自四面八方的個體的凝聚力、吸引力就是難以抗拒的。國家的綜合國力越強大,個體對國家的認同感就會愈加強烈。在此,需要認真檢視的問題是,影響國家認同的消極因素有哪些?國家認同危機是如何滋生、成型的?要對國家認同危機的緣起展開全面客觀地解析。
影響國家認同的最大不利因素就是出現國家認同危機,其滋生與存在的原因主要有四個方面。
國家認同危機源于一般意義上的認同危機的蔓延,傳導至國家認同領域。只要有認同危機的存在,就會有國家認同危機的滋生。認同與認同危機之所以被廣泛關注,是因為隨著人類社會文明的進化,高科技產品的推陳出新以及理念和觀念的開明,促使人們比以往任何發展階段更加重視個體的主觀感受,執著于拓展當下和未來發展空間的可能性和確定性。至于“我是誰?”“我從何而來?”等并不是關注的問題。在自由主義與多元主義雜糅的氛圍里,只要能夠被他者認同、接納,都可以作為安置個體歸屬的所在。與此同時,全球化為個體帶來寬敞的比較視野,于是傳統意義上作為宏大敘事結構中的國家和民族成為背景式的存在。認同與認同危機的產生與存在,是在變化萬千的背景下,人們置身于哲學反思的困惑中,尤其處在自然因素和生活條件不斷混同的情況下,個體對于認同的自我追問更加具有普遍性。
真實的社會生活會反復熏陶并提示人們,個體不是事實上的工具、手段和用來填充宏大敘事結構縫隙的物料,以此肯定個體的主體性。國家與民族既是個體不能放棄的背景,也是個體自我實現的依靠。從這個角度講,國家認同無論是對國家而言還是對個體來說,都顯得十分重要。個體在不懈追求自我實現的同時,只要基本條件允許,必然要尋求最為適合自己的生存環境。中國傳統古訓中向來就有“取法乎上”“良禽擇木而棲”“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的說法,都在揭示這樣一個驗證已久并廣受認可的生存法則。
國家認同危機的滋生與新國際格局下不同國家間力量對比關系的演變以及個體心態的調整密切相關,尤其與主權國家參與全球化的資源、利益配置的能力,還有以國家為代表的全體社會成員能夠享有的實際利益的多寡有關。對此,美國學者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中,想要表達的中心意思就是,在多元化的發展趨勢中,西方中心主義或者說美國中心主義已經沒落。一貫作為世界中心的美國,現在被眾多的非主流文明包圍著,在心理上不免有無可奈何花落去的“難言之隱”。在美國的精英群體看來,這就是美國把現代化——先進科技及其成果還有文明觀念教給了世界,而美國的人口數(主要指WASP)卻在顯而易見地萎縮,而且最讓亨氏感到失望的可能還是這樣一個他所認為的悲觀現實,即本來寄希望于美國文明是普世的,沒想到換來的卻是其他國家本土主義的興起和本土意識的加強。①WASP指白種盎格魯薩克遜人新教徒,幾百年來一直是決定美國的價值標準與文化走向的美國社會的主體。參見李慎之:《數量優勢下的恐懼——評亨廷頓第三篇關于文明沖突論的文章》,原載《太平洋學報》1997年第2期,轉載自[美]塞繆爾·亨廷頓著:《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訂版)》,周琪等譯,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337~343頁。這種慨嘆頗有為他人做了嫁衣裳的落寞,不甘與無奈的復雜心態透過他的字里行間躍然呈現于紙上。
現代國家的建構過程,讓個體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不確定性以及更多的來自于不同方面的糾結與緊張關系。諸如現代價值觀念的確立與傳統價值觀念的解構,終極價值的缺失與未來發展預期的迷惘,“社會斷裂”狀態與利益訴求的差距拉大等各種矛盾現象交織纏繞在一起,致使個體在傳統社會生活模式下早已固定、并有所寄托的存在感、歸屬感和安全感等相對完整的心理結構變得支離破碎。重置后的主流價值觀念需要一定的時間跨度才能固著下來,更新中的自我認同、國家認同感一時又難以妥善安置,于是在個體心中難免滋生出形形色色的認同危機,其中不乏國家認同危機。學者們將這種基于個體的身份焦慮而導致的認同危機,診斷并概括為“現代性焦慮”,屬于現代化進程中的現代文明病,它并非單一個體身上折射出的個別現象,而是廣泛存在于多數社會成員的內心深處,屬于“集體性心理焦慮”,成為從傳統國家到現代國家轉型過程中非正常但是很普遍的社會心理癥候。在這種消極情緒驅動之下極易導致個體的非正常社會行為(包括犯罪行為),或者向內自我攻擊,或者向外發動極端行為,藉此擺脫精神困擾。
所以,國家認同危機也被認為是現代國家的建構過程衍生出的一個劣質“副產品”,國家與社會發展的新形勢使得個體受傳統浸淫多年的既定價值觀念與社會秩序,處于被解構的現實境況。可以理解,置身于其中的個體極易在喪失歸屬感、存在感和安全感之后,滋生出身心上的無所適從和軟弱無力,不排除有陷入身份歸屬迷失、信仰崩塌的困境而不能自拔的可能。
“全球化”“多元化”“信息化”的發展態勢,加劇了個體心理結構中各類認同的心理焦慮癥狀,同時使國家認同危機四伏。透過新的國際格局看,困擾現代人的不僅僅是“身份焦慮”,還有在多年的人本主義、自由主義觀念熏陶下,個體對安全感的需求越來越高,對自我實現人生境界的渴望更為迫切。全球化、多元化、信息化給個體生活帶來了重大改變,這是個體不能左右、不由自主的,必須進行心理調適,才能適應和融入新格局。從積極意義上講,個體可以借助于更為開闊的視野和可供選擇的國家疆域空間,來考察國家認同問題,而不再是井底之蛙,受制于舊的認知范疇。在世界范圍內來看,國家之間的競爭呈現日益加劇的態勢,國家認同問題愈發顯得重要。一般說來,全球化不可避免地帶來認知基礎與認知體系的改變,對既有價值觀念與社會秩序的解構,個體必須面對這種不可抗拒的現實與趨勢,重新自我定位并確立生存的意義。
當下的全球化有新變化,各個國家在現代國家的建構過程中,面臨著更多、更加復雜和棘手的社會問題,其中之一就是“國家認同危機”。國家認同危機作為具有普遍性的世界性難題,需要有效破解,以維護國家主權尊嚴與領土完整統一。在主權國家內部,與社會分化現象相伴隨的,是國家認同危機呈現的多樣化特征,比較典型的表現是全體社會成員的認同對象的分化,即認同對象的非同一性。在國家認同之外,還有諸如“次國家認同”“跨國認同”“多國認同”“族群認同”“文化認同”等多元指向,國家主權的安全性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
基于智力資源稀缺性原理,知識經濟模式的開啟與快速發展,給國家認同帶來一定的沖擊,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視其為國家認同危機的誘因。資源稀缺原理提出的警示,確實對人們有所啟發。在人類目前唯一賴以生存的寄居地——地球,蘊含著的資源具有物理數量上的有限性和經濟上的稀缺性,①王常文:《資源稀缺理論與可持續發展》,載《當代經濟》2005年第4期,第52頁。這是眾所周知的客觀事實。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提及的資源,并非僅指人們通常理解的供人類開發利用的各類物質性資源,還特指人類智力資源及其稀缺性特征,即人們利用和改造物質世界的智識和智慧能力實際上也是稀缺的。但是,人們對于智力資源稀缺性的認識明顯不足,至少不像對物質資源稀缺性的認識那樣有一種緊迫感。隨著知識經濟模式對傳統工業經濟模式的替代和超越,以智力資源的配置為核心,對智力資源的占有、使用、收益、處分以及可以因此獲得可觀的社會效益,意味著擁有的智力資源越豐富,市場優勢地位就越突出,還有源源不斷的經濟利益。于是智力資源及其稀缺性進入人們的視野,受到高度關注,亦如人們看到的現實,國家之間、經濟實體之間最為激烈的競爭,其實是以人才為核心的智力資源之爭。人們可以聯想到若干年前公映的某部電影里,借助于主角之口說出的一句經典臺詞:二十一世紀最缺的是什么?人才!由此觀之,國家之間的競爭,無論在表面上看起來更多的是對有形資源的爭奪、占有、使用、利用能力的競爭、制度的競爭、先進理念的競爭,其實在本質上還是全體社會成員的整體智慧能量(智慧能力加智慧效用)的競爭,制度和理念為培育智慧總量、激發智慧潛能提供了必不可少的綜合環境。在知識經濟視域中,智慧包括對知識、認知能力和智識水平的高效分工機制,并促使它們發揮協同效用。一個人的知識再寬闊、廣博,充其量也只能算做是“局部知識”(哈耶克語),個體和人類智識的局限性也正在于此。智力資源的稀缺性為人們揭示了一個常識,個體再聰明,也不可能掌握全部的知識和技能,每個人都以自己掌握的局部知識作為決策的基礎,容易顧此失彼。因此,決定了個體有進行經常性反思的必要,制度也要在周而復始的試錯過程中加以完善。克服個體智識局限性的最好方法,就是將眾多個體的智慧匯集在一起,對智力資源進行整合,以超越局部知識的局限性,從而為人類的社會生活帶來實質性的改變。
有鑒于此,知識、智力、智識、智慧才是真正意義上具有戰略性價值的稀缺資源,值得關注和重視,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和懈怠。知識經濟之所以能夠迅速取代傳統工業經濟,一躍而成為新型的經濟模式,在于它是通過全部智力資源的有效整合,促進人類社會生活和品質的顯著提高。所謂全部智力資源不能局限于主權國家內部范圍來認識,意指全球性智力資源及其整合。歷史可以為此提供最好的詮釋,美國的成功經驗最具說服力。美國之所以能夠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成為世界上第一號強國,不僅是因為它在戰爭期間賣出軍火給交戰國大發戰爭財,獲得了空前充足的黃金儲備,以及時任總統羅斯福的經濟學頭腦,推行“羅斯福新政”,將“凱恩斯主義”付諸于實施。還有其他戰略性政策和措施的配合,其中最具前瞻性的做法是盡政府所能,網羅了其他國家的科學家到美國,充分利用其國內的優厚條件,為這些科學家開展科學研究和實驗提供各種便利,由此獲得了可觀的專利技術和發明。然后借助于美國專利法確立的屬地原則,為這些發明、專利、先進技術貼上美國標簽,使其成為美國發明,有效的控制這些先進技術及其技術產品的輸出入。借助于強制性法律規則,使得美國在知識產權領域擁有了其他國家無可匹敵的比較優勢。這也是為什么在當時“關貿總協定”(GATT)的談判回合中,歷來是自由貿易的主題,在美國的竭力主張下,將知識產權的法律保護納入世界自由貿易體系之內的重要背景。在美國國內法保護的基礎上,再加上國際法保護,達到雙重保護的目的。有賴于國內、國際的知識產權法律保護機制,美國得以始終保持在這一領域的國際領先地位。
縱橫兩向的經驗都在提示知識經濟、智力資源的實踐價值,幫助人類不斷地實現對自身價值的更高追求,復歸對人類本質屬性的占有,充實人類的主體性,也滿足了人們“脆弱的虛榮心”(尼采語)的現實需要。事實上,人類不必因為擁有智力資源而沾沾自喜,過于樂觀。應當理性地看到,智力資源作為知識經濟這一新型經濟模式的核心,并不單純取決于自然地理環境、物質生活條件等外在因素,更在于優良的制度環境及其有效的運行機制,發揮出挖掘、呵護、培育和促進全體社會成員整體智慧水平提高的功能,對于智力資源的積累和擴展,營造好的人文環境尤為重要。回溯人類社會縱向發展軌跡,社會變遷、改革往往同時伴隨著理念更新與制度創新,在促進人類整體智慧飛躍式增長、提高對物質世界和各類資源的利用效率方面,制度軟實力功不可沒。當下,知識經濟方興未艾,其中蘊藏著的智慧能量與潛力值得期待,有待于深入挖掘。如果一個國家能夠搶占知識經濟模式下的先機,自然比其他國家搶先一步獲得先發優勢,有助于實現可持續發展的國家目標,提升本國人民的福祉,為塑造國家認同提供有力支撐。
所謂國家認同的特殊性,是指各國的國家認同指向是一致的,但是影響國家認同的因素卻各不相同,各有各的難處。對于中國而言,國家認同的特殊性表現為干擾國家認同的具體因素,無論歷史背景,還是現實情況顯得更加錯綜復雜。中國作為主權國家是歷史性存在,中華民族是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融合形成的國家民族——中華民族作為“國族”概念,已為人們普遍接受。在不同歷史階段都面臨國家認同問題,只不過時代背景不同,需要解決的具體問題也有所不同。
中華人民共和國以1949年為時間節點,進入新的歷史發展階段。國家認同作為一個現實問題,并沒有因為新政權的誕生而消弭,依然存在,只不過國家認同呈現出不同的時代特點與內涵。
國家認同首先是歷史性的。國家認同的歷史性延續,意味著國家認同伴隨國家的不同發展階段,要面臨特定的問題,有特定的內涵。從歷史維度上看,中華民族作為國族概念,其本身就是一個歷史性概念,有深厚的歷史淵源,經歷了漫長的演進過程。不同族群之間經過曲曲折折的融合經歷,最終形成了一體化的中華民族概念,其間夾雜著循序漸進、錯綜復雜的國家認同方式。在這個過程中,創造、發展、完善了獨具特色、舉世聞名的中華文明,包括思想體系、中華法系、文化傳統與生活模式而為世界所認知,并被認可為世界上具有強大力量的五個不同的文明之一。①[美]塞繆爾·亨廷頓著:《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訂版)》,周琪等譯,新華出版社2010年版,第23頁。此外,還因地緣關系對相鄰的周邊國家產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而且這種影響力時至今日依然還在,甚至對遙遠的西方世界的影響也不可低估。值得思考的是,中華民族作為國族概念,經由眾多分散的族群逐漸演化為“多元一體”的國族內涵,它所具有的包容性在世界范圍內都是獨樹一幟的。
國家認同也是復雜的。族群眾多是復雜性的具體表現之一。世界上單一民族的民族國家是極少數,大多數國家都是多民族的民族國家,但是,像中國這樣擁有五十六個民族、由眾多族群構成的國家也不多見。再有就是國家認同本身的復雜性,其中既有西方國家殖民統治局部地區的歷史遺留問題,例如香港、澳門的回歸。即使回歸多年之后,香港地區仍然暴露出一系列問題,而且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愈演愈烈,國內外因素交織在一起,使得中央的全面管治權與特別行政區的高度自治權之間呈現緊張關系。也有國家新舊政權更迭后的遺留問題,例如國民黨政權統治臺灣以后出現的“兩岸關系”問題。隨著臺灣地區“執政黨”的輪替,兩岸政策的立場搖擺不定,甚至發展到背離“九二共識”的初衷,與大陸之間的關系有漸行漸遠的趨勢。還有不同族群之間“多元一體”框架下的進一步融合問題,例如藏獨、疆獨現象等。上述國家認同的諸多問題交織在一起,其復雜性可想而知。由此導致一個需要深思的現實問題,即以國家認同為主題的立法與政策,應當如何積極回應、有效化解如此復雜的國家認同問題。只有遵循因地制宜、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原則,才能夠破解相關問題,降低立法和政策制定的難度。
如前所述,中國是一個傳統國家,有源遠流長的國家發展演進史,博大精深文化的傳承,融合統一的中華民族作為國族概念為各個族群提供了很好地融合平臺,這些特質在世界各國中都極為少見。盡管一直以來國家認同問題具有歷史延續性,但是并沒有演化為國家認同危機。究其原因,對于中國人而言,在長期融合的生活模式和環境中,國家是理所當然的存在,是勿需質疑的。時至今日世界格局改變以后,代之而起的是全球化、多元化、信息化以及風險社會的不確定性特點,不論是哪一個國家的自然人個體都被裹挾于其中,感受其影響,并在個體的傳統國家觀、共同體的共同價值觀念、信仰上有所反映。
基于時代背景進行分析,中國面臨的國家認同問題從來不單純是歷史性問題,還附著著極其復雜的國際背景與外來的形形色色干擾因素。特別是當國家間(尤其是主要國家之間)的力量對比關系發生重大變化后,讓人們更加清晰地看到國家認同面對的實際問題,既有來自于外部的各種形式的壓力、滲透與干預,也有內部累積的問題、利益糾葛與發展需求。總體來說,在國家的綜合國力逐漸增強的過程中,不同國家間的力量對比關系已然有所改變,甚至是重大改變,由此引發國際利益格局的改變,顯現出不同利益群體的基本立場的變化。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國家的綜合國力快速提升,并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在國家和社會發展的過程中,同其他國家一樣面臨國家認同問題,只不過在國家認同問題的緣起、發展及其演進方面與其他國家有不同的來龍去脈而已。
在新格局下,國家認同問題顯得比以往發展階段更為嚴峻。“藏獨”“疆獨”“臺獨”“港獨”等離異情緒與分裂勢力有所顯現,甚至還出現了“臺獨”與“港獨”分子之間的互相勾連與呼應。欠缺國家意識的政治基因,②郝鐵川:《論〈香港國安法〉的性質、成因、特點和意義》,載《海峽法學》2020年第4期,第46頁。是這些分裂勢力形成的關鍵原因。這些破壞國家認同、國家統合,阻礙國家統一進程的分裂勢力糾合在一起,疊加錯綜復雜的國際因素,不僅給國家局部區域的社會秩序和繁榮穩定發展帶來消極影響,也極大地阻礙了國家統合及其一體化進程,甚至危及國家主權安全和領土完整。基于國家統合的立場,在憲法學視域中,構建并再造全體社會成員的國家認同心理結構,以積極回應并有效應對國家認同問題,消除影響國家認同的不利因素以及對國家發展目標構成的威脅。
國家認同理論認為,國家認同與個體尋找自我存在價值的心理欲求密切相關,二者是相互成就的關系。個體對國家的認同是建構整個國家結構的基礎,其中蘊含的不僅是個體的歸屬感水平,也是認同心理在維度上的提升,是個體對國家的肯定性情感升華的結果。國家認同意味著“以集體行為者(國家、民族、宗教團體等)的方式談論自我”,同時以一系列符號所象征的民族資質(national essence)來界定個體自己。國家認同不僅對國家這個政治共同體有意義,對置身于其中的每一個體更為重要。國家認同既是共同體成員的價值歸屬的自我確認,也是對共同體核心價值觀基礎的集合性鞏固和強化。國家和社會的發展水平總是要對應于個體的“生存性”實然狀態,二者息息相關,難以割舍。
毋庸諱言,國家認同危機的直接后果往往導致出現針對國家的“主權性威脅”。具體可體現為“國家民族認同危機”“文化認同危機”“信仰認同危機”“自我身份認同危機”等五花八門的危機形式。在如此背景之下,居安思危不僅重要而且必要,深入思考“認同問題”“中國認同”“中國認同的挑戰”“國家認同再(塑)造”等問題正當其時。國家認同問題中擇其重點,“他國認同”現象是解構國家認同的主要威脅。盡管現行憲法在國家形式制度上,①根據憲法學理論,國家形式制度包括國家政權組織形式和國家結構形式,一個是橫向的權力配置,明確國家權力的內容及其相互關系。一個是縱向的權力配置,明確中央與地方之間的授權關系。充分體現了因地制宜原則,既有普通行政區域,也有民族自治地方和特別行政區,同時明確規定了單一制的國家結構形式,但是,并不能完全徹底地排除國家認同被解構而帶來的潛在風險。
全球化背景下對不同國家的比較優勢的認知和感受,會對個體心理產生實際影響。社會學的研究成果表明,文化流向通常遵循由高向低的規律,即發達國家(或地區)的文化對欠發達國家(或地區)的文化有一種難以抗拒的侵蝕作用和影響效果,例如歐美流行文化在全球范圍內對其他國家的巨大吸引力客觀存在,不容低估。②最為典型的新聞事例是,即使作為難民,大多數情況下也會以歐美等發達國家作為優先選擇的最終目的地。學習并享受先進文化、高科技成果和產品,契合人類趨樂避苦的本能,是“理性經濟人”的自然選擇。
在深入研討國家認同問題、思考并提出可行性建議之前,必須對國家認同問題的緣起、特殊性等背景因素有較為深入和全面地認知,這樣才能找到問題的關鍵所在,做到有的放矢,使解決問題的方案更具有可行性。面對影響國家認同的諸多不利因素,學者們的研究各有偏好,有學者提出應當重視建構國家認同的政治邏輯,③林尚立:《現代國家認同建構的政治邏輯》,載《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8期,第22頁。這也是富有實踐價值的討論。在法學視域中,回歸憲法的國家認同更加契合法治國家建設的終極目標和治國方略的基本要求。尤其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成型的背景下,以憲法為統領的法律體系能夠為國家認同提供有力的制度支持。因為法律的初衷與多重功能作為人類經驗的集大成者,更講究妥協與合作,注重對人性、社會現狀的深刻洞察與理解,而且制度化、規范化的國家認同文化的建構及其機制能夠帶來國家認同再造的最大化社會效益。
國家認同問題的制度化解方案,在于彰顯國家制度的比較優勢。為什么要訴諸于制度?現代國家的基礎是制度能力,是經由國家制度帶給社會成員的個人感受,在此基礎上形成一種集合效應,成為國家認同的社會心理基礎。
隨著社會發展,人們的傳統認知與觀念不斷進化,并且衍生出一系列理論、哲學、法學倫理問題,傳統國家認同心理結構被解構,再一廂情愿地依靠傳統的國家統合方式,恐怕難以獲得預期的國家認同效果。國家制度與理念、秩序密切相關,國家認同是個體對國家的感同身受,也是將個體植根于政治共同體之中的體制化過程,或者也可以描述為個體的國家化過程。國家是在國家行動與個體體驗的交互作用中不斷生成的動態共同體,國家認同也是個體在不間斷的國家行為中被整合的過程。依據憲法學原理,憲法是貫穿于國家整合過程的法秩序,建立在國家作為人類生活和體驗的整體意義基礎之上,憲法的功能在于激發、疏導這一進程,為國家體系的未來發展提供可預見的開放性,以及規定全體社會成員以之為一體紐帶的價值。所以,國家也會在憲法確立的法秩序中顯現出它的現實性。
國家認同本身就是主觀的、觀念的東西,是以國家為認知對象、在個體頭腦中的體現。怎樣才能達成有關國家認同的觀念呢?從觀念來,到觀念去,破解國家認同問題,還得從國家入手。人們基于國家制度而獲得對國家的主觀印象和客觀生活體驗,因為制度集中體現國家比較優勢,所以制度化解方案就成為必要的選擇和必由之路。
正如人們體驗到的,憲法作為國家根本法,對國家認同的再造、化解各類國家認同問題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與普通法律不同,憲法文本及其規范是對國家制度所做的高度概括性、原則性表達,是對國家制度的高度凝練。憲法的國家法屬性明確指向憲法是關于國家的法,其基本功能是以憲法原則和憲法規范為載體,向外傳輸共同體的核心價值觀及其指導下的體系化了的國家制度,明確國家目標、國家任務和治國方略。現行憲法中的核心價值觀、人類命運共同體①參見2018年憲法修正案。等內容,體現的是新理念,是對國家形象的制度塑造,引領國家與社會的未來發展。
新國際格局讓人們越來越清晰地看到當下國家間的競爭,不僅僅是先進技術、高科技產品和智力資源的競爭,也是國家制度優勢等軟實力的較量。通過國家制度的完善,彰顯本國制度的凝聚力和吸引力,是讓各國執政者最費思量的現實課題。不論是國與國之間,還是人與人之間,如何才能維持一種長久可靠的關系?對此,古人早有論斷,“子曰:以勢交者,勢傾則絕;以利交者,利窮則散。故君子不與也。”②這句話最早出自《戰國策》,后人不斷予以改寫、擴充。以隋朝王通在《文中子?禮樂》篇中的概括最廣為人知,“以利相交,利盡則散;以勢相交,勢去則傾;以權相交,權失則棄;以情相交,情逝則人傷;唯以心相交,淡泊明志,友不失矣。”國家之間的關系不是空中樓閣,也是建立在客觀現實基礎之上的,最為可靠的就是使國家具有并保持一種能力,即通過國家制度傳輸的共同價值觀以顯示理念上的先進性和制度優越性,為國家在國際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提供制度支持。通過憲法形成的國家制度,對化解影響國家認同的不利因素具有不可替代的實踐價值。國家制度的設計與安排以對人性的深刻洞見為前提,既是對國家政治傳統的繼承,也是對現實情勢的理性判斷。國家制度是具體的,它涵蓋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等各個領域,使全體社會成員的日常生活保持秩序狀態。換言之,個體的現實生活狀況和品質,是國家制度是否完善的直接反映。制度規則在不同領域發揮作用,并產生協同效應,在整體上展現出國家的制度優勢。憲法作為國家制度的核心,明確國家的價值取向、國家任務、國家目標、國家職能以及國家與公民之間的關系,公民既是國家制度設計的出發點,也是國家制度運行的歸宿。
觀察現實生活的移民現象可以獲得經驗性感受并以此作為佐證,人們通常在選擇移民的目標國家時,特別注重考查的是該國的國家制度,其中通過社會福利、教育制度展現出來的比較優勢最具吸引力,值得深入思考和借鑒。
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國家職能可以概括為兩個基本方面,其一是制定規則,維持秩序;其二是提供公共產品,彌補市場及私人主體的缺陷。在認可市場有效配置資源的前提下,代表國家的政府可以進行適度干預。所以,比較國家制度的優劣看的是什么?評價標準是什么?有一個最為明確的基準,“就是為了它的成員的生存和繁榮”。①[法]盧梭著:《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2版,第111頁。這就決定了國家制度必須具有明確的價值取向,并且在具體內容上自始至終不偏離這個核心,即國家制度能夠有效地推動公共事務,建立并維護公平的政策環境,保持宏觀經濟的穩定,提供基本的社會服務和基礎設施,保護弱勢群體,保護自然生態環境以及不斷增強的國際競爭力。②世界銀行編著:《1997年世界發展報告:變革世界中的政府》,蔡秋生等譯,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97年版,第13~15頁。在國家認同主題下,建構去“獨”化法律機制、防止分離主義思潮③游志強:《〈反分裂國家法〉第五條實施研究》,載《海峽法學》2021年第3期,第25頁。是國家制度和法律規范體系中必不可少的內容。
國家制度與體制、公民精神密切相關。設計良好的國家制度是體制運行的基礎;國家的體制愈良好,則在公民的精神里,公共的事情也就愈重于私人的事情。④[法]盧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124頁。促使個體越發具有公共生活的美德,從而形成良性循環,社會在整體上充滿樂觀向上的朝氣。這便依賴于國家制度的完善。國家制度同人類社會的其他制度一樣,既有歷史繼承性,也充滿超越的現代精神,在肯定過去經驗的基礎上,延續傳統中的精華,有針對性地剔除不適應當代的內容,實現對歷史和傳統的超越,
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從根本上割斷同國家之間的歷史聯系。國家與社會的發展過程從來都是不間斷的,國家制度發揮作用的空間在時過境遷,需要解決的問題也在隨時更新,人們對國家的期待也處于變化之中,因此,國家制度必然要保持同步發展狀態,關照并積極回應現實需求,解決新問題和新挑戰。通過國家制度彰顯國家的魅力所在,推動社會進步,使本國國民享受可持續發展帶來的實惠。
任何政治社群,包括國家在內,即使是自由主義的,也都是通過認同凝聚起來的。國家作為政治共同體對應于現代性的自我,是由無數具有現代意識的個體組成的集合體,要將這些具有自我意識和行動能力的個體有序地統合在一起,必須具備相應的客觀基礎,即以主觀意念上的共識作為客觀意義世界的基礎,這樣一來,國家才具有實在的價值。由此可見,國家同其他社團組織一樣,也是建立在意念基礎之上的共同體。在這一點上與契約社會有異曲同工之妙,契約社會同樣需要以主觀意念上的誠信作為基礎。沒有國家認同,便沒有秩序可言。